人生中很多事都無法預料。不知從何時起,我與阿樹的心已經漸行漸遠。有時我會回想起學生時代——那時阿樹還沒那麽多工作,而我還對自己的寫作充滿信心。每晚我都會陪著阿樹。“看到你睡著的樣子,我感到很安心。”我清楚地記得,阿樹曾這麽對我說,“因為我知道你確確實實地在我身邊,我伸手就可以摸到你,這種感覺真好。”
可是,究竟是什麽讓這一切改變了呢?
那場車禍讓她失去了睡眠的同時,也失去了父母。與阿鯨沉溺於自己的偵探小說、古怪發明、電子遊戲的世界不同的是,阿樹渴望與人交流,渴望得到外界的溫暖。可她的性格裏又有著某種與生俱來的孤僻,根本不善於與別人打交道。我不知道她究竟承受著多大的折磨與壓力,並且,那折磨由於漫漫長夜又在成倍滋長。那時我們上同一所中學,同一個班,我親眼目睹了她如何努力地想要融入集體,卻又被莫名排斥。她盡力想要改變自己的性格,臉上總是綻放著笑容,但我知道,那都是偽裝出來的,隻是為了博得大家的喜愛。然而她的偽裝並不高明,因為她拒絕別人進入她的內心世界,當有人真的想要靠近,她就會驚訝地遠離,弄得別人一頭霧水。
因此,直到畢業,她也隻有唯一的一個朋友。
那個朋友就是我。
或許那時我已經產生了對阿樹的保護欲。我想要走進這個女孩的內心,讓她不再覺得自己孤單無依。是的,在此後很長一段時間裏,我認為自己做到了,我已經進入了阿樹層層密封的隱秘的內心世界,並且那個世界也接納了我。可是直到今天我才明白,這或許隻是一種幻覺。
人和人之間真的能夠互相了解嗎?阿樹的離開促使我再次思考這個問題。或許每個人的內心深處都有一個黑洞,無論怎樣的光芒都無法照亮。而我們的愛就建立在這種時刻發生的錯位與誤解之上。或許,任何想要完全了解對方的念頭都是自私的,因為那同時也意味著占有,意味著將你的觀念強加於對方。那並不是真正的了解,隻是服從。
阿樹離開後,手機就再也打不通了。我去了她打工的便利店,見到了那名禿頭店員。他告訴我阿樹已經辭職,沒人知道她去了哪兒。我站在一排排貨架之間,聽著便利店裏彌漫的輕音樂。
“不過……”禿頭店員忽然停了下來,“有時我還挺想念阿樹放的音樂的。她喜歡的歌手叫什麽來著?”
我告訴了他。
“沒錯。”他說,“說不定以後我也偶爾會在店裏放一放。”
阿樹的突然離開,使我對一切都沒了心思。下班後,我把自己鎖在屋子裏。書當然讀不進去,小說更沒心情寫。我隻是躺在**愣神,盯著牆上的裂縫,或者某個毫無意義的角落。這個時候,我特別想變成一張桌子,或一隻書櫃,因為這些家具是沒有感情的,也不會感到痛苦。
每天我會循環無數次戶川純的《諦念》。這個詭異的女人在歌裏唱道:“愛我的話,打我殺我也可以。不愛我的話,我會腐爛,我和豬牛一樣隻是一塊肉。”
愛究竟是什麽呢?它為什麽會有這麽大的力量,又為何會令人恐懼呢?——我每天都在思考這種莫名其妙的問題。我的工作效率越來越低,並且經常出錯。老板一氣之下命我出去發傳單。這種古老的宣傳手段早已過時,如今它隻是作為某種懲罰的手段還在運用。站在寒冷的街頭,麵對著熙熙攘攘的行人,我像是機器人一樣無數次伸出印著月球房產廣告的印刷單,遞給那些陌生的麵孔。我希望可以在人群中再見到那張我朝思暮想的麵容。我甚至幻想著有一天,她會輕輕走到我身邊,接過我手裏的傳單。然後一切都恢複正常……
“愣什麽神呢?”公司的監督員對我大吼。
我回過神來,繼續分發手裏的東西。人們冷漠地擺擺手,表示並不需要。
晚上回到家裏,我早已精疲力竭。徐瞳和陳滌從來不會打擾我,畢竟沒人會傻到刺激一個剛剛失戀的人,即使是陳滌這樣幾無情商可言的家夥。他終於不再隨便罵人了,可能是髒話的新鮮感終於過去,也可能他的人格設定又發生了改變。
“失戀多美妙呀,”有一次,陳滌突然對我說,“我失去小蘿時雖然很難受,但那種感覺真的太美妙了。作為一個活著的人,我們就應該體驗各種不一樣的東西,不是嗎?”
我窩在沙發裏,不想回答。
“這也是我從家裏逃出來的原因。”他繼續滔滔不絕地說,“是小蘿讓我認識到,世界太美好了,充滿了可能性,我想要不停地體驗、體驗、再體驗。是不停的體驗才讓我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而我以前簡直就像一具空殼。”
“但我寧願不要這樣的體驗,”我有氣無力地說,身上蓋著厚厚的毯子,喝著熱茶,“我寧願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
陳滌後來說了什麽我沒有聽,因為我的思緒轉到了另一個地方。我又想起了父親。當初母親離開他時,他是怎樣一種心情呢?顯然,他曾麵對我比我更加棘手、慘痛的局麵。
我意識到,確實已太久沒跟父親聯係。
又是一天晚上,我聽到了打麻將的聲音。我走出屋子,發現阿鯨、陳滌、徐瞳還有小蘿圍坐在桌子前,正興致勃勃地玩著火星麻將。
“小蘿?”我愣了愣。
“嗨,”她一邊摸牌一邊衝我笑笑,“好久不見。感覺好點了嗎?”
我知道阿鯨他們一定把我的事告訴了小蘿。我正想生氣,卻看見了阿鯨放在手邊的一張照片。我走過去,拿起照片,仔細觀瞧。
“這就是我那個客戶失蹤的老公,”他沉迷於打牌,頭也不抬地說,“你們要是不小心在大街上遇到,一定要告訴我。雖然這種事根本不可能發生……我胡了。”
“我今天手氣太差。”小蘿沮喪地說。
“會好起來的。”徐瞳安慰道。
他們開始重新洗牌。
而我盯著手中的照片看了好久。沒錯,就是他,雖然照片上他的胡須沒有那麽長,頭發也梳理得整整齊齊,但從眼神和神態上我還是能辨認出來。況且,照片上穿的衣服也是一模一樣。
“誰是莊家?”阿鯨問。無論是何種遊戲,他總是得心應手。
“我見過他。”我說。
他們的注意力全在麻將上麵,以至於沒有人理會我。於是我又重複了一遍。
“你見過什麽?”阿鯨抬起頭,茫然地問。
“照片上的這個人。”我說,“在‘巴別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