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不可思議了。你知道嗎,”阿鯨一邊穿外套一邊對我說,“這是真正的奇跡。”
說完,他立刻打開門,連夜趕往“巴別塔”,留下桌子前麵麵相覷的另外三個人。我知道他是害怕被其他的私家偵探捷足先登。我的直覺告訴我,是到了跟父親聯絡的時候了。據我所知,很多“城市遊**者”都將購物中心當成棲息地,說不定父親對“巴別塔”內部的地形比我們要熟悉得多。
我已經有一年多沒見過父親了,期間也沒任何聯係。上一次見麵還是在去年夏天,在一家偏僻的唱片店內。據稱這裏是這座城市最後一家實體唱片店。或許真是如此。
我從小就跟著父親來這裏買唱片,而父親也曾經跟我說,他還年輕時就已是這家的常客。後來父親離開了家,我時常一個人來,有時也帶著阿樹。店主是一個喜歡穿牛仔褲的熱心老伯,總是笑眯眯的,眼睛又小,一笑就眯成一條縫。他坐在層層疊疊、五花八門的唱片後麵,像是這些唱片的保護神。店主老伯的記性極好,你隻要說出想要的唱片,他都能立刻從那些放滿了唱片的木質唱片櫃裏給你找到。
夏天時,他會給客人準備冰鎮飲料。到了冬天,每次我過去他都會為我煮一壺熱氣騰騰的咖啡。我還記得去年夏天雨水充沛,幾乎每天都在下雨。我和父親約好在唱片店見麵。我到時,發現店裏隻有我一個客人。
唱片店的生意總是不景氣。不過當我邁進店裏時,還是聽到了那句平靜又不乏熱情的招呼:“歡迎光臨!”隻見店主老伯正眯縫著眼,坐在櫃台後麵的沙發椅上,衝我點頭示意。
店裏正放著查爾斯·勞埃德(Charles Lloyd)的經典專輯《天水長》。
“老伯!”我愉快地說,“您看到我爸了嗎?”
“他還沒來,”店主老伯說,“小子,你是今天第一個客人,想喝點什麽?”
“有冰鎮檸檬茶的話,給我來一杯吧!”我說。
“專門給你留了。”店主老伯得意地起身打開冰箱,“我知道你喜歡檸檬。”
我喝著冰鎮檸檬茶,一邊翻看架子上琳琅滿目的唱片,一邊等待父親。店主老伯則繼續沉浸在音樂中。他並不太喜歡與顧客閑聊。唱片店裏沒有空調,隻有一台老式電風扇在運轉。外麵的雨聲淅淅瀝瀝。
過了一會兒,我又聽到店主老伯說“歡迎光臨”。我轉過頭,看見父親正在脫雨衣。
“等了很久嗎?”他將雨衣掛在店裏門口的衣架上,朝我走過來,幾乎是下意識地摸了摸我的頭發。即使我早已比他身材高大了,見麵時他還是會重複這種源自我童年時期的習慣。我有些不適地退後了一步。
“沒等多久,”我喝了一口檸檬茶。
父親看起來有些憔悴,臉上滿是胡茬,頭發也一綹一綹的,好像沒洗過。父親真的是一副流浪漢的模樣了。看著他這個樣子,我不知道該生氣還是該心疼。為什麽,父親為什麽要選擇這樣一條道路呢?我始終搞不明白,難道僅僅是母親的離家出走使他心灰意冷?我問過他原因,可他每次都不做正麵回答。
“這是我選擇的路,”他總是這麽說,“我可以對自己負責。”
那天是為什麽見麵來著?哦,對了,那天是我的生日。我們默默地看了一會兒唱片,幾乎沒有交談。他給我選了一張悉尼·貝徹特(Sidney Bechet)的唱片作為生日禮物。
“生日快樂。”在唱片的貨架之間,他輕輕地對我說,好像怕被人聽到似的。
我點了點頭,沒說話。
然後,他給了我一張紙條,上麵寫著一串數字。
“有事給我打電話,”他說,“這是我的聯絡方式。”
雨依然在下,比我來時還更大了一些。父親重新穿好雨衣,跟店主老伯告別後,就衝進了雨幕中。
“你的父親,變化很大啊。”店主老伯忽然說道。
“嗯?”
“我還記得當年他經常跟他的妻子,哦,也就是你媽媽,一起來我這裏逛唱片。我還記得他那時的模樣,是一個朝氣蓬勃的年輕人呢,就像現在的你。”店主老伯眯著眼睛,看著父親的雨衣剛剛在地板上留下的一小灘水漬,“每次進店,他都會大聲地跟我打招呼,有時會把我嚇一跳。”
說完,店主老伯便閉口不言了。他起身換了一張唱片。
我望著父親消失的方向。雨沒有絲毫停歇的意思。
我記得那張紙條夾在了一本書裏。於是我站在書架前,看著那些密密麻麻碼放在一起的書,它們都用書脊對著我。有時我不知道買這麽多書究竟幹什麽,正如同我也不知道自己讀了這麽多書有什麽用,我的生活並沒有因此好起來,甚至目前來看,是更糟了。不僅如此,除了書架裏的書,還有好多書堆在床頭櫃上,幾乎快要頂到天花板了。我總是會冒出一種想法,覺得它們終有一天會坍塌,將我砸死。或許,最終我真的會死在這堆書上。
站在書架前,我使勁回想著,那張紙條會夾在哪一本書裏。我伸手抽出一本紅色的硬皮書——威廉·巴勒斯的《**午餐》——果然,那張寫著電話號碼的紙條就夾在這本書裏。我當時想的是,以後再也不會重新翻開這本破碎難懂的書了。
但無論如何,我還是鬆了一口氣,往客廳瞅了瞅。陳滌和小蘿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徐瞳則站在陽台上,吹奏著一首緩慢的標準曲。
我按照紙條上的號碼撥打手機。撥通了,傳出的卻不是父親的聲音。
“喂?”那是一個女人的聲音,沒睡醒的樣子。
“呃,我找白山。”我說。
“哦,”她習以為常地說,“手頭有紙筆嗎?記一個號碼。”
我在筆記本電腦上記下了她說的號碼,然後撥通了那個新號碼。接通的人依然不是父親。這次是一個氣呼呼的男人。“吵死了,”他說,“以後能不能早點給我打?手頭有紙筆嗎?記一個號碼。”
就這樣,反複了五六次後,我得到了一個電子郵箱,登錄進裏麵,我找到了一串新的號碼。此時我幾乎已經絕望了,想著這真是一次錯誤,父親這麽做或許是為了戲耍我。抱著最後的僥幸,我撥通了那個新號碼。
“喂?”裏麵終於傳來了熟悉的聲音,“是小河嗎?”
“為什麽要轉那麽多次?”我生氣地質問道。
“為了保險起見嘛,”父親在電話裏解釋道,“你知道,我必須要避開‘效率委員會’那幫人……”
“好吧,好吧。”我早已口幹舌燥,想盡快跟他說明來意,多餘的話一句也不想說。聽完後,父親沉吟了片刻,說:“包在我身上,‘巴別塔’裏有很多我的遊**者朋友,應該會有人認識你說的那個人。”
父親和我約定好一會兒在“巴別塔”的某個入口見。剛掛斷,阿鯨就打了進來。
“糟糕了,”阿鯨說,“我需要你的幫助。你能不能現在來一趟?”
“出什麽事了?”
“也不是什麽大事,”阿鯨歎了口氣,接著說,“我也迷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