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原先生的黑色轎車在中央環路緩慢行進著。即使已是傍晚,立交橋上的汽車仍不見少,堵成了一條長龍。車燈閃爍不止,伴隨著惱人的喇叭聲。“人間地獄啊這是。”砂原先生歎了口氣,輕輕地拍了拍方向盤。
車裏正放著塞日·甘斯布(Serge Gainsbourg)的愛情小曲。音樂在車內流淌。我靠在副駕駛柔軟的靠背上,望著窗外。砂原先生比早先約定的時間晚了一個小時,他到了以後一個勁兒地跟我道歉。
“今天比我預想得還要堵。”他說,“而且我又差點拐錯路。”
我表示理解。
“你們要去哪裏?”陳滌抬起頭問,當時他正在看電視。今天我回到家時,發現他的頭發染成了黃色。“體驗。”他對我解釋說,“我以前從沒染過發。”
“有點事。”我穿上外衣,懶得跟他多說。
“能不能帶我一起?”陳滌一臉渴求的表情。
“不行。”我說,“聽著,我們不是去玩的,是去談工作。工作,懂嗎?”
“我確實還沒有工作過。”陳滌聳聳肩,“不過我可以過兩天去試試。”
“那太好了。”我戴上圍巾,穿好鞋,正準備出去。這時陳滌又說:“你們確定不能帶我去嗎?”
“抱歉。”這回是砂原先生開口說道,“客戶要求,隻能帶白河先生一個人去。”
“好吧,好吧。”陳滌看起來頗為沮喪,“那我看兩部電影好了。這幾天阿鯨也沒有過來找我玩,你也不陪我玩,真是太沒意思了。”
“記住,你已經是大人了。”出門前,我對陳滌說,“你應該學會怎麽跟自己玩,這很重要。另外我想說的是,你染的頭發很難看,就像一坨屎。我希望你把它染回來。”
“我不。”陳滌幹脆地拒絕。
“隨你。”我說。
然後我陪著砂原先生下了樓,進到他的車子裏。在我們眼前,擁堵的車隊稍稍有些鬆懈。車輛終於可以繼續往前行駛了。歌曲正好放到了塞日·甘斯布的那首代表作《裴維爾的歌》。砂原先生一邊輕輕哼唱,一邊用食指在方向盤上打著拍子,似乎心情還不錯。
“我們要去哪裏?”車子行駛一段路程後,我忍不住問。
“呃,還有一段距離……”砂原先生支支吾吾地說,“如果你餓了,我準備了麵包和三明治,可以先吃一點。”
“我吃過晚飯了。”我說。
汽車繼續平穩行駛。不知為何,我很喜歡在車裏隔著車窗眺望城市的夜景。流動的建築和燈火,還有路上掠過的各色人等,都讓我癡迷不已。夜幕之中,似乎每個人都有他/她的故事,每個人都在不同的故事中,彼此交叉,卻又互不影響。我會想,那個站在街燈下的年輕女人是在等誰呢?那個在垃圾箱裏不停翻找著什麽的酒鬼,他的人生又曾經曆過什麽?還有那兩個大笑的學生模樣的男孩,他們未來會變成怎樣的人?這些問題的答案我將不得而知,他們匆匆從我眼前閃過,從此再也不會相見。
漸漸地,眼前的建築和燈光變得稀少了。我知道我們正慢慢駛離城區,朝郊區挺進。大晚上的去郊區,對我還是頭一遭。我扭過頭,看著砂原先生被信號燈照亮的臉。他專心致誌地看著車,心無旁騖的樣子。
我意識到我們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說過話了。車子裏一遍一遍地重複著塞日的歌。
“我愛死這家夥了。”過了一會兒,砂原先生終於打破了沉默,“但是老布總說甘斯布太小資,是糊弄小孩子的,因此多次打擊我。可我就是喜歡啊,他總是愛多管閑事。”
“老布是誰?”我問。
“哦。”他微微頓了一下,轉過臉看了我一眼,“一會兒你就能見到了。”
我忽然感到隱隱的不安。他要把我帶到哪裏去?真的是帶我去見客戶嗎,該不會有其它目的吧?我心中的擔憂越來越多。說起來,我對砂原先生並不了解,直到今天也隻是我們第三次見麵。他究竟是什麽人,我根本一無所知。
窗外不知何時已幾乎是一片漆黑,隻有偶爾的路燈疏忽而過。兩邊的景色從高大靚麗的建築變成了幽暗的樹林。遠處,月光照耀出山脈的輪廓。雲層低垂,呈暗紫色。
終於,當我們來到一處類似水庫的地方時,砂原先生在岸邊停下車。音樂戛然而止。
“太好了,我沒認錯路。”砂原先生稍顯興奮地說。
我們一起走出車外。借著昏暗的月光,我能勉強看清我們麵前的湖水。湖的麵積很大,若有若無的霧氣氤氳其上。水流動的聲音很悅耳,但湖麵很平靜。我們正站在一處平台上,離湖麵約有兩三米高。砂原先生舒展了一下身體,然後從汽車後備箱裏取出幾樣東西。
“給。”他將手裏的東西遞給我。
那是一件似乎是膠質的連體衣服,還有潛水用的呼吸器。我愣愣地盯著它們。
“穿上吧。別擔心,這件潛水衣密封性很好,脫了外衣,直接套在衣服上就行。”砂原先生利落地脫下大衣,將潛水衣套在身上。
我隻好學著他的樣子,也套上潛水衣——很輕,穿在身上沒什麽感覺。接著,他說:“呼吸器上有照明裝置,到了水裏,你跟著我就好。”
“什麽?”我幾乎不敢相信我的耳朵,“你是說要潛水?”
“放心,”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不會有事的。這是最新款的潛水裝置,非常安全。”說完他戴上呼吸器,轉身跳進水裏。
我看著水麵**起的陣陣漣漪,感覺這一切都很不真實。但沒辦法,事已至此我隻好按照他說的做。於是我戴上呼吸器,心一橫,也跳了下去。
水下的視線比我想象中要清楚許多,頭頂的照明燈能照到很遠。煙霧似的氣泡在我身邊升騰著,偶爾會有幾條黑影般的魚從眼前遊過。而砂原先生身手矯健,堅定而快速地遊弋在我的正前方,看來潛水這項運動於他而言已是十分熟練了。小時候,我曾稀裏糊塗地報過一個遊泳班,學了將近半年。我使勁地往前劃動手臂,同時像青蛙那樣不停擺動兩條腿。耳邊一點聲響也沒有。不詳的沉寂。隻有砂原先生的身影越遊越遠。沒想到他的體力這麽好,我有點擔心自己跟不上他的速度。
燈光以外的地方都是模模糊糊的,好像隱藏著什麽龐然大物,總之很有壓迫感。我使出全身的力氣向前遊,想盡早擺脫這未知的地方。
不知遊了多久,砂原先生那隱隱約約的亮光徹底消逝不見了。更要命的是,我的腿肚子有些抽筋,一陣陣鑽心的疼痛。我望著包裹我的幽暗湖水,感覺體力已經到了極限。於是我停下動作,任憑水下的氣流把我衝到任何地方。
這應該是場夢吧——我的腦子裏冒出了這種想法。說不定過一會兒我就會醒來,發現自己正躺在客廳地板上。陳滌一臉無奈地對我說:你又喝多了……
我閉上了眼睛,心中祈禱夢境早點結束。
有什麽東西攥住了我的左臂。我睜開眼,看到砂原先生正拽著我的胳膊,拖我奮力往前遊。我們很快遊到一處洞口,砂原先生鬆開我,鑽進洞中。我緊緊地跟在後麵。水麵開始降低,直到最後我們終於冒出了頭。砂原先生摘掉呼吸器當作手電筒照明,然後他轉過頭,氣喘籲籲地問我:“你沒事吧?”
“沒事,沒事。”我有些慚愧,“就是太久沒運動了,一下子適應不了。”
抽筋部位的疼痛減弱了許多,但仍是又酸又麻,我隻能一瘸一拐地在水裏走。
“別擔心,很快就到了。”砂原先生加快了腳步,一點也不顧及我的不便。
我們來到一處光滑的石壁前,上麵鑲嵌著用於攀爬的鐵質橫杆,一直延伸上去。砂原先生二話不說,開始熟練地爬上橫杆。我跟在他後麵,看著他的身影在我頭頂晃動著。我不敢朝下看,更不敢想我其實有些恐高症。
所幸,我們爬得並不高。到達頂部時,砂原先生移開一塊類似井蓋的東西,然後我看到了熟悉的夜色與星空。重新回到地麵的感覺實在太棒了。重見天日後,我仰麵躺在草地上,感覺精疲力盡。砂原先生重新將井蓋蓋好,脫下潛水服拿在水中,催促道:“快點吧,時間不多了。老布他們還在等著咱們呢。”
我隻好站起來,也脫下潛水服。此時出現在我們麵前的是一條鄉村公路,路兩旁有各種低矮的店鋪,大多是餐館和旅店,幾乎見不到人煙,廢墟般寂靜。我們沿著這條路走了一刻鍾,然後砂原先生拉著我走進一家服裝店。
店裏沒有人,隻有各種人體模型橫七豎八地擺放著。借著呼吸器上的照明裝置,我看到模型上都落滿了灰塵。
砂原先生在地板上打開一個暗門。就像恐怖片裏演的那樣,暗門中隱藏著向下延伸的樓梯。我們順著樓梯下去,走在逼仄的通道裏。一路無言。
當我們再次回到地麵時,四周的景色已經大不一樣了。我意識到自己正身處森林中。高大茂盛的樹冠籠罩在我們頭頂,幾乎遮蔽了夜空。
“跟我來。”砂原先生說。
我們穿行過腐爛、枯死的藤蔓和樹枝,繞過惡臭難聞的沼澤,又爬過一座小山丘。終於,前方出現了一間亮著光的木屋。“就是那兒。”砂原先生用手背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說。
“站住!”黑暗中,突然有一個男人高聲喝道。
“在鏡中是禮拜日。”砂原先生連忙說。
“在夢中是一個睡眠的屋。”黑暗中的人說。
“我們的嘴說出真實。”砂原先生繼續道。
“請過吧。老布已經等你們很久了。”
“謝謝。”砂原先生說。
我們繼續往前走,來到木屋前。他輕輕地敲了三下木門。過了片刻,裏麵傳來一個男人粗獷的嗓音:“不要在門前等陌生人。進來吧,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