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屋裏滿滿當當地坐了十幾個人,一齊望向我,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個端著盛滿意大利麵的盤子的強壯男子。他坐在木頭椅子上(稍微動動便會吱嘎作響),穿著厚實的駝色羽絨服,我注意到羽絨服的正麵和背麵都印著Joy Division第一張專輯的經典脈衝星信號的波紋圖形。他留著黑白相間的絡腮胡子,看上去像是一頭熊,或是遊牧民族的酋長。他目光嚴厲地盯著我,同時用叉子往自己嘴裏大口塞進意大利麵。
“砂原,”吃意大利麵的強壯男子開口道,“你沒有給他戴麵罩嗎?”
“啊,我忘記了。”砂原先生顯得有些慌張,“但是我相信他不會告密的,對不對,老兄?”他拍了拍我的後背。而我根本搞不清眼下的情況,隻能附和著點頭。
“‘公社’早晚會毀在你的手裏。”男子說完吞下一大口麵條,邊咀嚼邊打量我。他審視的眼神使我很不自在。我有點後悔跟著砂原先生過來了。我究竟到了什麽地方?眼前的都是些什麽人?我偷瞄了幾眼木屋裏的其他人,他們倒是與常人無異,隻是每個人都神色戒備,有的還在竊竊私語著什麽。屋子裏靠幾盞油燈和爐子照明,這種過去時代的玩意我隻在電影裏見到過。
那男子吃完麵條,將盤子放到一邊,站起身向我走來。真是又高又壯,我感覺到腳下的地板在微微下陷。由於遮擋了光線,他整個人都黑黝黝的。麵對這個龐然大物,我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幾步。這時,男子朝我伸出一隻手。起初我不解其意,後來才反應過來他是想跟我握手,於是我連忙也伸出手。他很用力地攥住了我的手。
“你可以叫我老布。”男子說,“歡迎你來到’公社’。”
他的手上全是油,我悄悄地在褲子上抹了抹。老布轉過頭,對身後的人說:“你們幹自己的事去吧,我有正事要跟這位小兄弟談。”
人們魚貫而出。很快,屋子裏就隻剩下我、砂原先生和老布三個人了。老布拉過一把椅子,對我說:“請坐。”
我們都坐在椅子上。
“喝酒嗎?”老布從桌子底下拿出一瓶葡萄酒,晃了晃,問我。
“不了,謝謝。”我說。這裏給我的印象很詭異,此時我隻想盡快脫身。
老布灌滿了自己的大玻璃杯,仰頭喝下一半。像這樣喝葡萄酒的人,我還是第一回見到。
“你應該有很多問題想問我吧?”他舒舒服服地又將酒杯斟滿。
“呃……”他的話讓我一時不知該如何接,我看看砂原先生,又看了看老布,終於想起來到此地的目的。我清了清嗓子,說:“聽砂原先生說,您有意向購買月球的土地?”
“沒錯,意向。”老布說,“就像胡塞爾的觀點,我們的心靈總是在四處尋找什麽,時時刻刻都充滿了意向性。”
“我聽不懂您在說什麽……”我求助地望向砂原先生,而他隻是露出親切的笑容。
“隻是開個無關緊要的玩笑。”老布又喝了幾大口葡萄酒,其中有幾滴沿著嘴角漏了出來,掛在胡須上,他並沒有發覺。“我們確實一直想要購買一塊月球上的土地,用於發展’公社’,畢竟我們頭頂上的那顆星球是個新世界,或許沒有眼前的世界這麽糟糕。”
“非常願意為您效勞。”這時,我才發覺事先準備好的材料落在砂原先生的車子上了。隻能說,今晚的一切都不在計劃之中,並且超出了我的想象。
“這是’公社’頭等大事。”老布突然將椅子拉近我,把那張大臉湊到我麵前,幾乎快碰到我的鼻子了,“我可以相信你吧?嗯?我可不想到時功虧一簣。”
“當然,”我避開他銳利的目光,“您盡可以相信我。”其實我根本不清楚他在說什麽。
老布和砂原先生對視片刻,點了點頭。
“砂原,”老布說,“那就跟他說吧,事已至此,沒必要隱瞞。”
“你剛剛見到的屋子裏的那些人,包括老布,他們就是被稱之為’野生詩人’的那類人。”砂原先生也倒了半杯葡萄酒,一邊說一邊慢慢喝著,“你應該知道,自從人工智能替代人類寫詩後,詩人便被’效率委員會’以’無效’的名義取締,寫詩變成了非法活動。於是老布便在這座森林裏成立了名為’公社’的詩人組織,以反抗人工智能的寫詩潮流。他們回歸最原始的生活狀態,每天都寫大量的詩,自行印製成詩集,在森林之外秘密流傳,吸引了大批熱愛寫詩的年輕人相繼加入進來,並且提出了’用心靈寫詩,打倒人工智能’的口號。”砂原先生喝完了酒,放在桌子上,“這樣你就明白了,我們不是壞人,也不是什麽邪教組織。”
我點了點頭。
“你們一直都住在森林裏嗎?”我問。
“大部分時間。”老布目光閃爍,“我們自己耕種土地,養殖家禽,自給自足。這麽跟你說吧,我們是一群自願拋棄了社會身份的人,原因就在於我們厭倦了這個隻講效率、安排有序、去向明晰的社會,十分地厭倦。人們忘記了自己究竟為什麽而活,整日為了虛假的目標樂此不疲,再也感受不到什麽叫做’真實’。不,我們不能再這樣過下去了,我們要靠自己的雙手去觸摸,用自己的鼻子去聞,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而不是靠電視新聞和社交網絡,我們要靠自己找到失落已久的真實的生活!”
老布越說越激動,我不禁有些擔心他會做出什麽過激的舉動來。不過,他隻是又打開了一瓶葡萄酒,這次沒有用杯子,直接咕嘟咕嘟地喝起來,看得我心驚膽戰。
“我可以為你們做什麽呢?”我問。
“是這樣的,”砂原先生身體稍稍向前傾,“躲進森林裏也隻是權宜之計,畢竟我們還是希望融入社會,影響更多的人。所以我們這些年一直計劃在月球上買塊土地,逃離這個令人失望的地球。資金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隻是缺少一個值得信任的人幫我們去處理手續上的一些事情。老布對推銷員有成見,認為他們油嘴滑舌、貪得無厭,為了利益不惜出賣自己的人格……”
老布使勁地咳嗽了兩聲。
“嗯,當然這不是重點。”砂原先生接著說,“但值得信任是很重要的前提。我們必須要小心謹慎,’效率委員會’的眼睛一直在盯著我們,稍有不慎’公社’就完蛋了。一想到我們會被抓去進行人生改造,被改造成熱愛工作、毫無自我的模樣,我就不寒而栗……”說著,他真的打了一個寒顫。
“可是,”我打斷了他的話,“就算去了月球,依然是人類的社會,可能與地球上並無兩樣。”
“或許確實如此。”老布說,“但是就像哥倫布抵達美洲一樣,新的精神可能就誕生在嶄新的土地上。月球社會還在構建階段,我們要努力去傳播自己的思想,盡量不使它變得像地球社會這樣臭不可聞。”
“我理解了。”我說,“還有一個問題是,你們怎麽就認為我是值得信賴的?”
“你的文字。”砂原先生笑著說,“我讀過你的書。雖然很平庸,但我可以讀出你是一個值得信任的人。沒錯,文字可以騙人,但文字也能透出真實,而我相信自己有這個解讀能力。”他頓了頓,又補充說:“在加入’公社’前,我是一名詩歌評論家。”
“砂原是很好的人,”老布接著說,“他不願意給人工智能寫評論,所以就加入了我們。”
“因為那些機器造出來的詩沒有’心’,”砂原先生說,“隻不過是一大堆的數據流。”
“說得太好了。”老布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彎下腰與砂原先生來了一個大大的擁抱,“像你這麽誠實的人如今已經不多了。更可怕的是,他們並不知道自己生活在虛假裏。”
“鬆開我,我喘不過氣了。”砂原先生艱難地說。
“除此之外,還有一件事想請你幫忙。”老布回到椅子上,對我說,“你願意做我們的’聯絡員’嗎?”
“聯絡員?”
“就是幫助’公社’與外界聯絡,”老布解釋說,“森林是個封閉的地方,而我們不可能徹底放棄與外界的聯係。我們可以盡量維持基本生活,但很多事我們自己辦不到。比如說,我們不可能自己去製造唱片,也不會自己造紙。”
“呃,讓我考慮……”我猶豫地說。
“歡迎你加入’公社’!”砂原先生站起身,走到我麵前拍了拍我的肩膀。老布如黑熊般強壯的身軀也向我走來。
“我還沒答……”我話沒說完,就被老布緊緊地抱住。我的胸腔受到劇烈的擠壓,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們相信你的能力。”老布在我耳邊說,“從今天起,你就是’公社’的一員了。”
我想說什麽,但嗓子發出的隻是“嗚嗚”的雜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