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進阿鯨的屋子。空氣中彌漫著通風不暢的味道,有髒衣服的酸味,也有殘留的飯菜味。到處都是亂糟糟的——衣服和易拉罐隨意丟棄,雜七雜八的書、雜誌、餐盒、包裝紙還有其它東西擺滿了客廳,幾乎無處下腳。這些天沒見,他的生活就像是遭遇了一場洗劫。阿鯨拉開窗簾,推開窗戶,讓風吹進來透透氣。阿鯨的房間是兩居室,其中一間是他的“工作室”。他就是在那裏製造出了偵查蒼蠅,還有機器螞蟻之類莫名其妙的玩意。他將微型監控器裝置在機器蒼蠅或螞蟻的頭部,這樣一來他就可以遙控它們去到任何想去的地方,偷窺別人的隱私。

“抱歉,”他也意識到了屋子裏的不堪狀況,“我忘了打掃。”

“沒事,我已經習慣了。”我說。

對於一個常年沉迷於古怪發明、電子遊戲和偵探小說的單身男子,你還能有什麽更多的要求呢?我隨著他來到臥室,一起戴上浸入式頭盔。短暫的幾秒鍾空白後,出現在我眼前的是一座城市黑夜中的街道。我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雙手,然後活動了幾下胳膊。很久沒進入遊戲的人,有時會出現不適應的情況。我試著往前邁了兩步。沒有任何問題。

與現實中的城市不同的是,這座“黑暗之邦”可以說是一片廢墟。兩旁全是建築物的殘骸,像是剛剛經曆了空襲。有的樓房還在燃燒,冒出滾滾濃煙。這裏是冒險者的樂園,你既可以選擇當城市居民的保護者,也可以加入暴徒、變異人的行列,或者做一名唯利是圖的雇傭軍,亦或大隱於市,當一個無名的民間高手,一切都由玩家自己決定。

我重新抬起頭,看向阿鯨——在遊戲中,他是一名“改造人”,身體一半是肉身,一半是機器。據他說,這身裝備花了他大價錢,當然,用的都是完成各種任務的報酬。此時在我眼前的他是一個大塊頭,走在路上十分顯眼。

“最近變異人又在進攻城市了。”他的聲音也變得非常粗獷,那是他專門為自己選擇的嗓音,“跟緊我,小心偷襲。”

說完,他開始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我急忙跟上他。街道上還能碰見其他的玩家,不過每個人都行色匆匆。

“聽說變異人今晚要攻占第五街區,也就是這裏,所以沒什麽人敢來。”由於我很久沒玩了,阿鯨耐心地向我解釋著,“這次變異人聲勢浩大,還有雇傭軍的加入,恐怕是一場惡戰。”我想,這次我來得真是時候啊。

穿過幾個街道,並沒有遇到什麽危險。我的心情也稍稍放鬆下來。在遊戲裏,我的能力完全不值一提,而阿鯨的裝備與技能是人人稱羨的。不得不承認,他玩遊戲確實有某種天賦。“還有多遠?”我問。

“很近了。”他指了指不遠處的一排白色的房子,“就在裏麵。”

說話間,幾個人影突然閃現到我們麵前。我嚇了一跳,下意識地躲到了阿鯨的身後。“別害怕,”阿鯨對我說,“隻是幾個小混混。”

“想要通過這裏,把錢或者裝備留下來,我們可以留你一條命。”領頭的肩膀上扛著一隻火箭筒,身後幾個人手裏也都拿著槍。

“你們打劫真會選日子。”我聽到阿鯨衝他們說道,“今天敢來第五街區的,都是你們惹不起的人。”

然後,我聽到了幾聲槍響。隻是眨眼之間,阿鯨就移動到了那群混混的首領麵前。他的拳頭自下而上,擊打在首領的下巴頦上。混混首領身體騰空,然後重重地跌落在地。遊戲顯示玩家已死亡,他的所有裝備都掉出體外。

剩下的混混一哄而散。我上前撿起了那隻火箭筒作為防身的武器。

“太弱了。”阿鯨說,“不值得我浪費彈藥。我們繼續走吧。”

於是,我們順利地來到了那排白房子其中的一間。四周都是橡膠燃燒後的味道——遊戲中早已加入了嗅覺係統,不過玩家也可以選擇關掉。進門前,我選擇了一首背景音樂,約翰·佐恩的經典專輯《**城市》中的第五首,《黑暗中的一槍》。

我終於見到了阿鯨口中的女友,當然,是她的虛擬形象。她似乎是一名女刺客,穿著黑色緊身夜行裝,身後背著細長的武士刀。我們進門時,她正在製作藥丸,這些補充生命值的藥丸可以在接下來的大戰中救我們的命。

“你們來啦?”她轉過身,朝我們打了個招呼。富有活力而清脆的女聲。不過,這多半是修飾過的嗓音。幾乎沒有人會在遊戲中使用真實的聲音與人交談,似乎人們都羞於讓別的玩家聽到自己真實的聲音。

“嗨。”阿鯨說,“藥丸做得怎麽樣了?”

“非常順利。”阿鯨的女友——遊戲中叫做“北野甜”——對阿鯨說:“我覺得今晚足夠了,雖然咱們不能指望保住整個第五街區,但守住這裏的住宅樓沒有問題。”

“太好了,”阿鯨說,“今晚一定要讓變異人嚐嚐咱們的厲害。”

接著,他們擁抱了一下,又彼此親吻。我產生了一種異樣的感覺,因為我想到在現實中他們擁抱和親吻的是虛空。想到這兒,我有些不自在起來。這時,阿鯨終於想到了我的存在,向北野甜介紹道:“這是我的朋友白河。我們也是現實中的朋友。”

“真好。”北野甜說,“你在現實中的朋友可以跟你一起玩遊戲。”

“現實中你沒有朋友玩這個遊戲嗎?”我問。

“我沒有朋友。”

說完,她轉身繼續製作藥丸了。這個回答讓我一時語塞,不過北野甜的語氣倒是輕描淡寫,好像這是一件根本不值一提的小事。

“還有多久?”阿鯨走到窗邊,朝外麵望了望。

“應該還有一陣子。”北野甜說,“如果變異人來了,會有防空警報響起。”

阿鯨點了點頭,重新回到北野甜身邊。我們一時都沒有說話。即使是在虛擬世界中,大戰前的緊張氛圍我也感受得十分真切。

過了一會兒,阿鯨突然說:“你知道這個遊戲裏為什麽沒有月亮嗎?”

“沒有月亮?”我有些詫異。真的,我以前從沒注意過這回事。聽阿鯨這麽說,我來到窗戶旁,探出身子張望。的確如此,無論我轉到哪個角度——天空中可以看到雲朵、星辰、怪模怪樣的飛行器和鳥類,但就是找不見月亮。

“怎麽回事?”我離開窗子,問道。

“之前我看過媒體對遊戲開發者的專訪,”阿鯨解釋說,“他好像說是因為遊戲太過真實,時間長了會導致許多玩家分不清虛擬與現實的區別,於是故意沒有設計月亮。這樣一來,玩家隻要看看天空,就會意識到這裏不是現實的世界。”

原來如此。我在心中感歎。不自覺地,我又想起了阿樹。或許是月亮這個話題引起的。我默默調出了遊戲中的特別好友名單——之前阿樹也注冊過一個虛擬身份,但是她的工作總是很忙,根本抽不出多少時間玩遊戲,每次都是我半強迫性質地要她陪我玩。我抱著一絲僥幸,查看阿樹的狀態。沒有奇跡。遊戲中顯示阿樹並不在線。

“你在想什麽?”阿鯨問我。

“沒什麽,”我說,“我隻是想,如果這個遊戲真的變成現實的話,我就要失業了……”

我的話還沒說完,一陣尖利的聲音突然響起,回**在街區上空。像是某種淒厲的哭叫。

“防空警報!”北野甜警惕地說,將武士刀拔了出來。

我也趕緊拿好手中的火箭筒。這時,阿鯨用他遊戲裏粗獷的嗓門對我說:“你退出遊戲吧。”

“什麽?”我以為自己誤解了他的意思。

“你還是退出遊戲比較好。”阿鯨又重複了一遍,“這次是一場硬仗,你的等級太低,到時我們也救不了你。”

“阿鯨說得沒錯。”北野甜拍了拍我的肩膀(雖然我感受不到她的觸感),“你什麽裝備都沒有買,在這裏死掉得不償失。”

“好吧。”我想了想,說。雖然我感覺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一點輕微的傷害,但其實我也隻是因為好奇阿鯨的女朋友才進入遊戲的,這點我清楚。比起與惡心的變異人廝殺,我現在倒更想在現實中喝一杯現實的檸檬威士忌。於是我乖乖退出了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