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鬧聲漸漸離我們遠了,火光被黑暗掩蓋。清冷的月光灑向地麵,如同浮動著某種未知的輕盈之物。四周的景色變得模糊,樹木與房屋無從辨別。我不禁回過頭看了看,來時的路早已被黑暗與霧氣籠罩,令我無法確定自己真的是從彼處而來。還好,書店女孩的身姿並未消失於黑暗中,仍在我的視線所及的範圍內移動。我連忙加快腳步,跟了上去。
那個身影突然停住了。
“怎麽了?”我問。
“今晚的月光很明亮。”她說,“是曬月亮的好時候。”
“曬月亮?”
“明亮的月光可以驅散體內的抑鬱情緒,令人身心愉悅。”
“還真是頭一回聽說。”
她沒有理會我,徑自坐在草地上。我也隻好跟著坐在她旁邊。
我們誰也沒說話,寂靜開始蔓延。仿佛在這樣的時刻,所有的聲響也成為了寂靜的一部分。風吹動樹葉,草尖摩擦掌心,這一切似乎都賦予了寂靜某種實體形式——我就這樣胡思亂想著。
“你看。”她打斷了我的思緒,“景物變得更加清晰了,不是嗎?”
我環顧四周。哪裏清晰呢?明明是昏暗一片。樹林黑黝黝的,隻能勉強認出輪廓。似乎有什麽東西在草叢中倏忽而逝。是森林中的動物嗎?亦或是我的幻覺?黑暗使我失去了判斷與防備,恐懼從我心中升起。我想要快點離開這裏,但轉念一想,又有誰能逃離黑夜呢?沒有人能離開,我們唯一能做的,隻有等待黑夜自行消逝。
“我什麽也看不清。”我老實承認。
“你要仔細看。”她嚴肅地說,“在月光之夜,你會看到不同尋常的東西。”
她的話語中有某種不容辯駁的威嚴。我聽從她的話,努力凝神看向周圍的事物。漸漸的,我的眼睛開始適應了黑暗。許多最初被遮掩的細節逐漸向我敞開——沐浴在月光中的樹木,比白天時更為生動而具體,枝條向四周伸展開來;延伸到遠處的林中小徑變得層次分明,月光標識出在太陽下被隱藏的褶皺;每一塊石頭都沉靜得與眾不同,月光投下的陰影使得它們似乎成為了說不清道不明的事物,而不再是白天時被局限的形象。
“要拋開雜念喲。”
她深吸一口氣,仰麵躺下,舒服地攤開雙臂。
我也躺下去,試圖將腦子裏的各種念頭排解掉。月光正照耀在我的身上,包裹著我。沒有重量,沒有溫度,但我能感受得到。我想象著萬物在月光中顯露出自己最本真的模樣,想象著自己變成了一塊林中空地,幽冥的月光照射進來,填充每一寸空間,但同時它又屬於“無”。表象消退了,留下的唯有澄明之境。我成為了“無”的一部分,與此同時又切身地感受到了自身的存在。
“你在想什麽?”書店女孩問。
“說不清,”我說,“在想一些沒有具體形態、很難抓住的東西,它們好像很重要,又好像什麽都不是……”
“很正常。”她打了一個哈欠,“所以才會有詩這種東西嘛。喏,這個給你。”
她把什麽東西放在我手中。借著月光,我認出那是一株蘑菇,隻有拇指大小。
“這是什麽?”
“迷幻蘑菇。毒蘑菇的一種,可以讓人產生幻覺,幫助你發現內心深處的渴望。不妨試試。”
她笑著。
我坐在一間木屋中。屋子很大,能夠容納我隨意踱步。木頭書桌擺在一扇碩大的窗子下麵,從窗子望出去,可以看見緩緩流淌的清澈小溪。植物的清香混雜著溪水的潮濕味兒,飄**在屋子裏。我坐在書桌前,麵對著厚厚的稿紙奮筆疾書,用的是筆端削得尖銳的鉛筆,同樣的鉛筆還有大約二三十支,放置在碗口粗的筆筒中。
稿紙堆放在一起,很厚重。我在最上麵的一張紙上奮力寫著。巨著就要完成了,這個念頭激勵著我,不知疲倦地寫下去。如同普魯斯特、穆齊爾或陀思妥耶夫斯基般的著作,就要在我手上完成了。窗外的光芒是恒定的,可我知道,時間正如溪水般不停流逝著。就要完成了,就要完成了——這樣的聲音在我心中回響。隻要再堅持一下……
木質地板的嘎吱聲響起。是有人踩在上麵的聲音。我回過頭,看見了阿樹。
她穿著一件寬鬆的灰色毛衣,好像很冷似的跺著腳,揉搓手掌和臉頰。“現在是釣魚的好時候!”她笑著對我說。我有些猶豫,她上前使勁拉起我,往外麵走。我也踩到了那塊鬆動的地板。嘎吱嘎吱。
屋外是朦朧的天色,看不出是白天還是夜晚,亦或是清晨或黃昏。光總是恒定的,不明亮也不黯淡。小溪以一種重複的調子在流淌著。我忽然意識到,這裏並不是我習以為常的那個世界,甚至並不是地球。是在月球嗎?我也無法確定。總之,這裏的世界大不一樣,事物不會增加,也不會消滅,所有的一切都保持某種恒定。我們坐在溪邊釣魚。一條呈草綠色的鯉魚釣了上來,我將它從釣鉤上解下,放進魚簍中。阿樹沉默不語,手托著腮,凝視著水流,不像在釣魚,更像是沉思。
時間緩緩流淌,然而那是恒定的時間。我又釣上一條鯉魚,依然是草綠色。我將它從釣鉤上解下,放進魚簍中。這時我發現,之前的那條鯉魚不見了。
我們回到木屋中。我繼續坐在書桌前,拿起鉛筆寫作。
“就要完成了。”我對阿樹說。
她困惑地看著我。這時我才意識到,這部小說僅僅開了個頭,我隻是從筆筒中拿出第一根鉛筆,在稿紙上寫下第一個字。我感到萬分沮喪。
“我永遠也寫不完了。”我扔掉鉛筆,抱著頭。窗外,恒定的溪水緩緩流淌。
阿樹將手放在我的肩膀上,鼓勵意味地輕輕使了使勁。我攥住她的手。
我們並排躺在**。恒定的風從窗外吹進來,很舒服。我側著身子,用鉛筆在稿紙上給阿樹畫像。我塗抹她的頭發,還有臉上細微的陰影。恒定的筆尖永遠不會變鈍。
“我可以為你做任何夢,隻要你不離開我。”我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阿樹微微抬起頭,看著我。她還是留著那頭利落的短發,頸背處散落著柔軟的發絲,與背脊形成優美的弧度。恒定的光芒照在我們的身上。
我坐在一間木屋中。麵對著厚厚的稿紙奮筆疾書,用的是筆端削得尖銳的鉛筆。稿紙堆放在一起,很厚重。我在最上麵的一張紙上奮力寫著。巨著就要完成了,這個念頭激勵著我。木質地板的嘎吱聲響起。是有人踩在上麵的聲音。我回過頭……
睜開眼,泛藍的明月啟示般懸掛天際。
我感到渾身酸痛,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一時忘記了自己置身何處。溪流的響聲、木屋的輪廓仍停留在我的感官中,久久不願消散。於是,似乎有兩個世界重疊在了一起,在我腳下的既是草叢也是木地板,我所在的既是森林又是有大窗子的木屋。而我麵前的這個女孩,我分不出她究竟是阿樹還是別的什麽人。
“喂,能聽到我說話嗎?”對麵的人說道。我看到阿樹在衝我微笑。
“阿樹……”我緊緊地抱住她。
“你認錯人啦。”
我聽到她在我耳邊輕輕說道。我就這樣頭暈腦脹地擁抱著她,害怕我稍稍鬆手她就會離去,直到木屋的影像漸漸隱去,森林的景象全部浮現在我的眼前。溪流的聲音也消失了,重疊的時間重又分開,我終於想起這是什麽地方。
“現在能放開我了?”
“啊,對不起。”我連忙退後幾步,看到書店女孩似笑非笑的表情。
“蘑菇的效果在你身上很強烈啊。”她盤腿坐在草地上,“阿樹是什麽人?”
我坐回她身旁。
“我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我盯著自己的雙手,好像在確認它們的真實程度。
“準確地說,是幻覺。”她糾正道,“也可以說是強製做夢。那些做了夢境消除手術的人,有時為了重溫一下做夢的感覺,就會用迷幻蘑菇替代。”
“人真是很奇怪。”我說,“明明是主動放棄了做夢能力,有時卻又想找回來。”
“因為人們想要的是可控的夢啊。”她抬起頭,看了看夜空,“對於不可控的東西,人們都會有本能的畏懼。夢也一樣。老練的做夢者,可以借助迷幻蘑菇操控自己的夢。”
“操控?”
“也就是做任何自己想做的夢,真正成為自己夢境的主人。現在這已經是一種新型的娛樂手段。”說著,她又露出神秘的笑容,“回到剛才的話題,阿樹是誰?”
“我的女友。”
“已經分手了吧。”她拔下一根青草,在手裏把玩著。
“你怎麽知道?”
“不是很明顯嗎?”她看了看我,“你剛才把我當成了阿樹,抱得那麽緊,是害怕我會離開吧?”
“呃,對不起。”
“用不著道歉,當時你的幻覺還沒完全消失,並不是故意占我便宜。”她停頓了一會兒,忽然湊過來,盯著我的眼睛,“跟我說說,你們發生了什麽?”
“我不知道。”
“不知道?”她皺了皺眉。
“沒騙你,”我連忙解釋道,“真的不知道,她的離開毫無預兆,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也就是說,你到現在連自己做錯了什麽都不清楚。”
“或者說,她的離開讓我懷疑自己是不是一開始就做錯了。”我說。
“這也是很正常的。”她將那根草纏繞在手指上,然後又鬆開,草莖飄然落下,“人的感情本身就是在緩慢流逝,有時根本沒有確切原因。感情並非是一個整體,而是由一個個瞬間組成,每個瞬間都具有決定性。過去那些愛你的瞬間,與之後想離開你的瞬間,兩者並不衝突,有時也沒有必然聯係。”
“每個人都會這樣嗎?”
她想了想,然後點點頭。“每個人都是如此。我和我的丈夫也一樣。”
“如果我沒記錯,你們不是模範夫妻嗎?”我有些驚訝地看著她。
“沒錯,”她露出狡黠的微笑,“因為我們找到了控製感情的方法。”
她轉過身,低頭撩起頭發,露出雪白的頸背。我發現頸椎處貼著一個瓶蓋大小的黑色的小玩意,仔細看,那上麵是複雜的電路裝置。
“這是什麽?”
“情感調節器。”她轉過身,平靜地說,“隻要兩個人戴上同樣頻率的調節器,就可以將感情維持在同等程度,不會隨著時間而消逝。”
“你們就是靠這個成了模範夫妻?”
“這是你我之間的秘密,不要跟別人說哦。”她伸了個懶腰,看著我,“別這麽驚訝嘛,這可不是欺騙,而是為了將感情維持在可控的範圍內。我們都希望感情不要流逝,但卻無能為力。拜現代科技所賜,終於找到了解決辦法,不是很好嗎?”
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沾著的草葉。
“時間不早了,我們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