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偶之屋》?這個嘛……”
唱片店老伯陷入了思考。貨架的角落裏,一對青年男女正在“艾靈頓公爵”的唱片專櫃前小聲交談著。聲音壓得很低,聽不清究竟在說什麽。從兩人的保持的適當距離和舉手投足間,證明他們似乎並非情侶關係,可能隻是附近一起下班的同事,機緣巧合之下來到了這家冷清的唱片店。他們站在那裏已經超過五分鍾了,還是沒有商量好要買哪一張。
我坐在櫃台前的椅子上,與老伯麵對麵。我的手裏拿著一隻玻璃杯,裏麵盛著老伯珍藏的草莓白蘭地。百無聊賴的下午,我們喝著酒,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我來這裏,主要是想問關於限量版專輯的事情。我想老伯或許會有些線索。果然,老伯將酒杯放在桌麵上,用手擦去桌麵上的水漬,點了點頭。我來時,他似乎已經進入了微醺的狀態——臉頰泛紅,衝我打招呼的音量是平時的兩倍。
“我確實也聽說了。”他靠在椅背上,眯著眼。
“是嗎?”我連忙追問,“有具體點的消息嗎?”
“完全沒有。”老伯用雙手攏住杯子,盯著杯中殘留不多的草莓白蘭地,“我也是去唱片公司進貨時聽到的風聲。你知道,這種事在圈內總是流傳得很快。但具體是什麽情況,我沒有細問。”說完,他將酒一飲而盡,滿意地咂了咂嘴,“不可多得的珍品啊。”
“您還是少喝點吧。”
“我平日裏喝酒很有節製,但該喝的時候還是要盡興才行。”老伯嘿嘿笑著,又將杯子倒滿。
我的腦子裏還想著《玩偶之屋》的事。我有些後悔答應老布的請求了。對於那些明知道自己做不到但卻必須要做的事,我總是充滿了焦慮。直到現在,我也並沒覺得自己就是“公社”的一員,更不是什麽野生詩人。一切的一切都莫名其妙。我完全可以斷掉與“公社”的聯係,免去這些多餘的苦惱,不是嗎?沒錯,就應該這麽做。不應該被他人裹挾。我下定了決心,有機會就跟砂原先生談一談。
那對青年男女終於離開“艾靈頓公爵”的專櫃,又到了旁邊的約翰·柯川的專櫃前。我這時才發現,他倆各自拿著筆記本,正用圓珠筆在上麵記錄著什麽。
“你為什麽突然問起這個?我記得你不是快樂分裂的樂迷啊。”老伯說。
“一個朋友托我問的。他是鐵杆樂迷,據說如果能得到那張專輯,他就能瞑目了。”我終於喝完了自己那杯酒,感覺身體變得輕飄飄的。
老伯笑起來。
“就是這麽回事啊。每個人都有視若生命的東西,雖然人生本身就是一個不斷丟失的過程,但總有些東西是沒法丟掉、也不能丟掉的。”他悠悠地說,“那些東西就是你生命的基礎。”
我轉向他。“您是怎麽了?”我拿過酒瓶,給自己添了一點白蘭地,“今天感慨頗多啊。”
他衝我眨了眨眼,然後望向那對青年。此時,他們仍在專心記錄著什麽,我意識到他們似乎並非普通的顧客。
“那是我的孫子和孫女。”老伯說。
“呃?”
“有件事我還沒跟你說,”老伯放下杯子,神情突然鄭重起來,“我要離開這兒了。”
我一時間沒有理解他的意思,隻是呆呆地望著他。
“我就要去月球養老了。”老伯露出笑容,“他們是來接我的。”
“有點突然。”我避開他的目光,看向酒杯,“什麽時候走?”
“應該還要過幾天。”老伯說,“他們早就在月球定居了,想要接我過去。猶豫很久,我還是答應了。畢竟我歲數已經不小,而且這家店一直在賠錢,再這麽下去積蓄都快折騰完了。”他頓了頓,望著著他的孫子和孫女的背影,“他們在給唱片估價。”
“嗯。”我喝下一大口酒。猛烈的氣息讓我咳嗽起來。
“對不起,沒幫上你朋友的忙。不過這裏有很多我沒來得及喝的酒,沒事就來喝吧。”老伯說。
我點了點頭。
我總是容易被低落的情緒俘獲,就像是一個全無防備的人,失落隻要輕輕將他觸碰,他就會倒地不起,變得比紙片還要輕盈。此時此刻,我感覺自己又無法控製地掉進了失落的汙水坑裏,在上麵飄浮著,感受著身體被慢慢浸透,卻不會沉下去。因為你不具備重量,你隻能浮在上麵,成為那淺層次的垃圾的一部分。
從唱片店出來時,我就知道自己又陷入了低落的陷阱。快樂總是那麽容易就煙消雲散,而失落卻可以永存。我和我上一本書的編輯曾約定過,要盡量減少失落的時間,因為那會在書裏表現出來,給讀者造成不良影響,從而降低書的評分。“你要記住,”我的編輯對我說,“效率社會裏失落是最危險的,‘效率委員會’把失落評定為阻礙社會發展的罪魁禍首不是沒有原因的,你要記住!”
“我盡量不表現在書裏。”我記得自己是這麽回答他的。而我收到的回應則是他輕蔑的笑聲。“你太天真了,”他說,“文字是思想的體現,既然如此,你失落的情緒必然會反映到書本中,這是你無法掩飾的,除非你是人工智能。所以,算我求求你,把失落的情緒盡量縮短吧。”我們的對話結束了。
我們的交流全部都是在電話或郵件裏。我從未見過他,據他自己說,他有嚴重的社交恐懼症,是現代社會救了他,讓他不必見人也能愉快地工作和生活。“不要試圖來找我,”他曾警告我,“我隻想跟思想打交道,對人沒興趣。”
好吧,這些都無所謂,即使僅僅是思想上的交流,我覺得可能我們也很難成為朋友。但是,最讓我感到無力的是,他說的話總是很有道理,使我不得不仔細思索。比如說關於壓縮失落感的方法,他給我提過一些建議,其主旨無非是給自己多找點事情做。
那就聽他的,給自己找點事做。況且不用我找,事情本身就在眼前。下一步該如何做呢?唱片店老伯也不知內情。可以說,現在完全沒有頭緒。我總是會稀裏糊塗地答應別人一些事,總是會被動卷入。可其中大多數都並非出自我真實的意願。難道我這是為了給自己找事情做嗎?還是我急於想要向別人展示,我是一個“有用的人”?
效率社會準則第一條——你要成為對社會有用的人。
夢境可以用手術消除,但失落卻不行。因此,在很久以前,不符合效率原則的詩人就被人工智能所取代。說到底,詩是情緒的體現,而隻有人工智能才能將符合效率原則的正麵情緒完美無缺地傳遞給讀者,不讓他們受到負麵情緒的影響。社會運轉是龐大而複雜的,容不得絲毫差錯。
我的負麵情緒是不是太多了?每一次的情緒評估報告,我的評分都處於不合格的邊緣,這非常危險。一旦連續幾次的評估報告都顯示為不合格,你就必須要強製性地接受心理治療。
不,我不想成為這個社會的異類。我隻是……情緒容易低落而已。沒什麽大不了的,完全可以自行調節。接下來我要幹什麽?沒錯,先回家去,不要在大街上無所事事地遊**了,那是“城市漫遊者”們才會做的事。我不想成為漫遊者,也不想當什麽野生詩人,我隻想安安穩穩地過正常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