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雙峰”,我遇到了久未露麵的徐瞳。

原本,我是去探聽《玩偶之屋》的事。“雙峰”作為酒吧聚集區小有名氣的酒吧,每天都會有許多奇奇怪怪的人聚集與此,很多小道消息也便從這裏源源不斷地流出。我想,說不定來這兒能得到意想不到的收獲。

“此事我聽說過。”庫珀說。

“真的?”我大喜過望。

“但也僅限於聽說而已。據說這次的唱片發布會背景十分隱秘,沒人知道幕後是誰在操縱。但能確定的是,一些樂評人和行業大佬已經得到了消息……你想喝點什麽?”

“來瓶汽水就好。”

我喝著汽水,思考著下一步的計劃。我終於有點理解阿鯨為何幻想自己是一名私家偵探,調查一件事確實能給予人不一樣的快感。正要離開時,我看到徐瞳獨自坐在一張小桌子前,愁眉苦臉地飲著啤酒。和上次見麵相比,他看起來清瘦許多,精神也顯得萎靡不振。我從未見過他這個樣子。

我走過去,跟他打了招呼,坐在他對麵。徐瞳緩緩抬起頭,看見是我,咧嘴笑了笑。顯然,他並沒有笑的心情。

“你好像心情不大好啊。”我說。

“沒事。”他刻意躲避著我的目光。

“你的薩克斯呢?”我注意到他並沒有隨身帶著那隻裝薩克斯的盒子。可是打我認識他以來,他一直都與他的薩克斯形影不離。他曾跟我說:“我的命一半都寄居在薩克斯身上。”難道他今天把他的半條命忘在家裏了?

“我把它送人了。”他艱難地吞咽著啤酒,好似在喝世間最苦的藥。

“什麽?”我震驚地望著他,“送人了?”

“忘了跟你說,”他麵無表情地說,“我現在不再演奏了。”

“究竟發生了什麽?”我意識到事態比我想象得還要嚴重。

“沒什麽,我隻是覺得一切都沒有意義。”他叫來服務生,又要了一杯威士忌。

“小蘿呢?”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

“分手了。”

我們默默地喝了一會兒酒。我知道,這段時間一定在徐瞳身上發生了比分手更嚴重的事情,才致使他如此頹喪,甚至說出了放棄音樂的話。

“你相信命運這回事嗎?”半晌,他主動打破了沉默。

“呃……”我不知如何回答。

“在命運麵前,你會發現自己堅持的東西毫無意義。它隻需要伸出一根小手指頭,就能將你掀翻在地。”他已經有些醉了,口齒不清地嘀咕。

“別打啞謎了,跟我說說到底怎麽回事。”

“你說,世間為什麽要有‘天才’這類人呢?”他猛地抬起頭,盯視著我,似乎快要哭出來了。

“你是指那個‘天才少年’?”我小心翼翼地試探道。

“沒錯。”他歎了口氣,垂下腦袋,“比起他來,我什麽都不是。我刻苦練習了十多年,堅信自己能成為這個時代最偉大的爵士樂手。但是在他麵前,我才知道自己差得太遠。為什麽,為什麽要有這樣的人存在。”他痛苦地撕扯著頭發。

“可是,你輸給他那天,也沒有這麽大反應啊……”

“因為我還心存僥幸,以為自己終有一天能超越他。”

“當然不是沒可能。”

他木然地搖了搖頭。“我徹底認輸了。命運是沒法抵抗的。”

我目瞪口呆。

“有一天晚上我在一家小酒館演奏。他就坐在台下,但我沒看到。演奏完,他帶頭鼓了掌,提議合奏一曲。那時小蘿也坐在下麵,我們本來商量好一起吃晚餐的。我答應了,酒館裏到處都是歡呼。可是在後台準備時,我忽然感到了恐懼。我知道跟他的差距,我為什麽要答應跟他合奏呢?結果無非是將比賽那天的情景再重複一遍。而小蘿不會再來安慰我,因為她將徹底看透我,知道在‘天才’麵前我根本不值一提。於是我逃跑了,沒錯,穿過酒館的後廚,像是一個小醜那樣倉皇而逃。我知道,一切都結束了,我已經淪為笑柄。我的後半生都將在那晚的恥辱中度過。”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軟綿綿地趴在了桌子上,呼呼大睡起來。

我把徐瞳重新帶回了家,可我感覺帶回的隻是徐瞳的軀殼,他的魂早就不知去向了。與之前理性、謙遜又有些玩世不恭的徐瞳相比,現在的徐瞳簡直判若兩人。他鬱鬱寡歡地躺在沙發上,一躺就是一整天,連一句話也不說。他似乎隻要靠啤酒就能生存下去。他不停地喝酒,根本分不清到底醉了沒有,因為無論什麽時候他都是昏昏沉沉的樣子。難得起身上廁所,他也是耷拉著腦袋,像是軟體動物般無精打采地從沙發上蠕動到衛生間,然後再爬回沙發繼續喝酒。

“他怎麽啦?”陳滌好奇地問。

“他好像跟小蘿分手了。”我沒有跟陳滌說那晚發生的事,我想徐瞳是不願意讓其他人知道這件事的。

聽到這個消息,陳滌似乎很高興。他走到徐瞳麵前,握住了徐瞳的手。“現在我們兩個一樣了。”徐瞳抬起眼,眼神茫然地看了看陳滌,又繼續垂頭喪氣地喝起酒來。陳滌也美滋滋地打開一罐酒,跟徐瞳碰了碰杯。

看著徐瞳自甘墮落的模樣,我不禁想起了曾經的父親。在母親離家出走後很長一段時間,父親也像現在的徐瞳這樣,整日飲酒,將自己灌得爛醉如泥。那段時間,我為有一個酒鬼父親而感到羞恥。我不願意回家,就跟阿樹四處閑逛。我們經常在公園裏,或者舊工廠的煙囪上度過漫漫長夜。我們緊握彼此的手,看著月亮從天邊浮現。有時我們整夜無言,卻心心相印。而今,那樣的時光也一去不返了。

當然,我清楚地知道導致徐瞳性情大變的原因並不是失戀,而是由於他信念的坍塌。這麽多年來,支撐他甘於清貧與落寞也要走下去的信念,就是成為一名偉大的爵士樂手。然而,這個信念在“天才少年”出現後便搖搖欲墜,最終徹底崩裂。“天才少年”讓他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無法追趕這顆冉冉升起的星辰。最要命的是,“天賦”這種東西並不是用勤奮與堅持就能超越的,盡管所有人都會稱讚勤奮的偉大,但是當它與真正的天賦相遇時,瞬間就能擊垮所有的幻想。

世界原本就是不公平的。可是內心驕傲的徐瞳卻沒有做好心理準備。

冬天仍未過去,我為他蓋好棉被。如果說徐瞳是因為信念的坍塌,那麽父親選擇自我放逐會不會也另有隱情呢?事實上,我一直有所懷疑。可是,父親總是對真實的原因三緘其口,不願吐露半句。他寧願選擇成為一名“城市漫遊者”,在這個城市中遊**,居無定所,自願脫離社會與家庭,隻是為了找到打敗心魔的辦法。

“心魔”總是很難解決的,否則也不會稱之為“魔”,但我還是決定試一試。畢竟跟父親隱藏的秘密相比,徐瞳還是對我敞開了心扉,於是我也似乎多了一份責任……

我使勁捶了捶腦袋。算了吧,我對自己說,別自戀了,根本沒有人需要你負什麽責任,一切都是你想象出來的,歸根結底還是認為你自己很重要罷了。想當救世主嗎?先救救自己吧!

不,這時我腦子裏另一個聲音響起:我並不是想當什麽救世主,隻是不願意看到一個才華橫溢的朋友就此墮落下去而已。

我被這兩種聲音搞得精疲力盡。我想,如果有手術能把腦子裏那些無謂的吵鬧也一並消除掉,那才真是謝天謝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