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到了小蘿打工的地方,是在“巴別塔購物中心”內的一家隱蔽的小酒吧。由於迷路的顧客太多,“巴別塔”增加了詳細的指路標牌,以及智能導航係統,顧客可以隨時知道自己所在的位置,這樣一來就方便多了。我根據導航係統,很順利地找到了小蘿打工的酒吧。門口是不顯眼的白色木門,走進去,立刻就會有漂亮的年輕女孩迎上來,拉著你找位子坐下,然後雙手奉上價格不菲的酒單。

沒錯,小蘿的工作就是陪酒女郎。

客人基本上都是附近的上班族,下班後來到這裏放鬆心情。一般來說,上班族分為兩種類型。第一種是沉默寡言型,看起來疲憊不堪,仿佛生活的重擔無時無刻不壓在他們的肩頭,以至於很難真正放鬆下來,隻有當他們看到年輕貌美的陪酒女郎時,才會偶爾一展愁容。第二種類型則恰恰相反,他們精力充沛,或者說過於充沛,將上班時不得不壓抑的精力一股腦發泄出來,也就是俗稱耍酒瘋。不過陪酒女郎們也都很有經驗,不會讓自己受傷,大不了就叫來四肢強壯的保安將過分的客人抬出去。

無論是哪種類型,上班生涯都在他們心中和身體上留下了難以抹去的創傷。

我的眼睛搜尋著小蘿的身影,沒有找到。這時一名染著黃色頭發的陪酒女郎坐到我旁邊,正打算開口問我要哪種酒,我及時製止了她。

“請問小蘿在嗎?”我問。

“你找她做什麽?”黃發女孩用懷疑的目光打量我。

“我是她的哥哥,找她商量一點家事。”我說。

黃發女孩起身離開了。幾分鍾後,小蘿來到我麵前。

“你什麽時候成我哥了?”小蘿在我麵前的椅子上坐下。她穿著統一的製服,臉上畫著很濃的妝,頭上還帶著可愛的小貓耳朵。

“不想浪費口舌。”我說。

“喲,還挺有經驗的嘛。”小蘿笑著說,“想喝點什麽?”

我連忙擺擺手,“這裏的一瓶酒夠我喝一周的。”

“你來到底有什麽事?”

“我猜你已經知道我來的目的。”我說。盡管接觸不多,但我知道她是一個很聰明的女孩。

“我救不了他。”小蘿將頭上的小貓耳朵摘下來,在手裏把玩著,“從他輸掉比賽的那天,其實他就已經迷失方向了。”

“可是他跟你在一起的時候很快樂,”我說,“他甚至都沒有在乎比賽的輸贏。”

“你是想勸我跟他和好?”她盯著我。

“我是想讓你勸勸他……”我歎了口氣,“他現在的狀態很不好。”

“不是我不想,而是我無能為力。”她聳了聳肩,“你剛才說他不在乎輸贏,那隻是假象。因為他以為愛情可以彌補他內心缺失掉的那一塊,他以為愛情可以拯救他的生活,但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她說著停頓片刻,又補充道:“我根本不相信愛情。”

“那你為什麽答應跟他在一起?”我驚訝地望著她。

“我可能隻是可憐他。”小蘿笑了笑,“他輸掉比賽那天,我看到所有人都湧向獲勝者,為勝利者歡呼。隻有他自己落寞地走下台,沒人理會。那一刻我突然覺得自己應該去愛那個人,這就如同某種本能反應。就像我也愛過陳滌,因為他雖然衣食無憂,卻從沒有獲體會過真正的自由。我愛他們身上殘缺的部分,但這不是愛情。”

她的話讓我久久回不過神來,不知如何作答。

“我總是會犯這種毛病。”她重新戴上小貓耳朵,衝我嫣然一笑,“我是父母的第二個孩子,有一個姐姐,還有一個弟弟,而我注定是最不受重視的那個。我們家很窮,我永遠是被犧牲的,任何好處都輪不到我。童年時,我過得極其苦悶,一度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悲慘的人。後來我才發現,其實每個人都有各自的痛苦,這讓我感到安慰。所以比起春風得意的人,失敗者更容易吸引我,因為我愛他們,就如同愛我自己。”

“那你不去看看他嗎?”我試探地問。

“你要明白,我可以愛他,但我沒法救他。”

“他是怎麽搞的?”阿鯨看著蜷縮在客廳沙發上的徐瞳,後者身上披著棉毯,盡力讓身體配合棉被的大小,以一種不甚舒服的姿勢躺臥著,緊閉雙眼。

我悲哀地瞄了徐瞳一眼。

“支撐他的東西倒塌了。”我說。

“什麽意思?”阿鯨一臉茫然。

“你可以想象一座房子,它是由一堵承重牆支撐的。某一天,那堵承重牆突然坍塌了,你想想會發生什麽後果?”

“什麽後果?”阿鯨顯得比剛才更加茫然。

“算了。”我搖搖頭,忽然感到疲憊,“你來找我有事嗎?”

“哦,對了。”他從口袋裏摸出什麽東西,放在手掌上麵,遞給我看,“這個做好了,上次你不是想要來著?”

阿鯨手掌之上,是一隻仿真的機器螞蟻。它的模樣、大小都跟我記憶中在花園裏見到的螞蟻一模一樣。我接過它,放在自己手上,輕輕撫摸它小小的背脊。

“辛苦你了。”

“很容易,”阿鯨笑嗬嗬地說,“因為不用加監控裝置,幾個小時就做好了。”

說話間,機器螞蟻開始在我手上緩慢爬行起來。我小心翼翼地用另一隻手接著它,生怕它掉下來。

“你最好把它放進某個透明容器裏,”阿鯨撓撓額頭,“要不哪天就不知道爬哪裏去了,畢竟沒有裝監控裝置。”

“好。”我點點頭。它爬在了我的手腕上,停住了,用它的觸須試探著,好像在辨別方向。實在是太逼真了,有時我不得不承認阿鯨天才的一麵。

“還有件事想跟你說。”

“什麽事?”我抬起頭,驚訝地看到阿鯨的臉頰竟微微泛紅。

“就是……”他支支吾吾地說,“我想向她求婚。”

螞蟻從我的手腕跌落,掉在另一隻手上。

我愣愣地注視著他。“你們連麵都沒見過啊。”我提醒他,“雖然婚姻製度已經被指責為一種缺乏效率的社會製度,但在它被取締或修改之前,仍然是一件很麻煩的事,不是你想得那麽簡單。”

“可是……”阿鯨頗為沮喪地輕皺眉頭,“非得兩個人見麵才能結婚嗎?”

被他這麽一問,我竟然也有點不確定了。

“起碼在我的認知中是這樣。”我隻能這麽說。

“我愛她。”阿鯨沉默許久,緩緩說道,“我已經非常愛她了,我不知道是誰規定的兩個人相愛就必須見麵。”

“你們都沒見過麵,究竟愛她什麽?”我覺得不可思議。

“靈魂。”阿鯨看著我的眼睛,說道。

一時我有些恍惚。我又想起了阿樹的母親對她講過的那個故事,關於月亮是人類靈魂的儲存器的說法。這個故事興許也對阿鯨講過。但是,人真的會有靈魂嗎?兩個從未見過麵的人,也能探知彼此的靈魂嗎?

“其實我也提出過見麵。”阿鯨接著說,“但她好像並不太情願。我覺得也無所謂,現在這樣已經夠好了……”

“你過來。”我打斷了他,走到窗邊,招呼他。阿鯨眨了眨眼,跟了過來。我打開窗子,一股寒冷的空氣瞬間灌進客廳。我指著天邊那個懸浮的物體,問他:“這是什麽?”

“月亮。”

“沒錯。這是現實中的月亮。你跟我說過,遊戲設計者之所以不在遊戲中設計月亮,就是為了讓玩家能夠區分遊戲與現實。你告訴我,你現在真的能夠分清嗎?”

他微微睜大了眼睛。

“還是要見麵。”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們在遊戲中可能經曆了許多,比一般人在現實中經曆得可能還要深刻。但是你最終還是要去認識那個真實的人,現實中的她。你們不可能一輩子隻生活在遊戲中。”

“如果可以,我倒希望能這樣。”

阿鯨望著那枚散發著幽藍光芒的月牙,喃喃自語般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