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靜的海麵。遠處的燈塔射出金色的光柱,掃過沒有月亮的茫茫夜空。海岸邊,生長著藍色的水晶礦石,內部流動著熒光,如同嬰兒的胎動。我和阿鯨並排站在一起,站在如珊瑚礁般美麗的水晶礦石群的中央,望著幽暗的海水。礦石的色彩映照在我們的身上。我看到阿鯨半肉身半機甲的胸膛在微微起伏。我們等待著。
水晶海岸是遊戲中一處不知名的景點。阿鯨挑選這裏此地作為求婚地點再合適不過了。這裏遠離城中的殺戮,又人煙稀少。寧靜的海浪一波波溢過岩石、沙灘,到我們腳下時力道就減弱了,隻剩下輕柔的觸碰。
阿鯨顯得很緊張。他在礦石群旁走來走去,反複在內心排練著要說的話。
“你說,她如果拒絕我怎麽辦?”他停下來,麵對著我。
“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你的意思是她可能拒絕我?”
“這種事沒法預料啊。”
“如果她拒絕了,我們是不是就等於完了?”他經過處理的聲音仍掩飾不住內心的焦慮。
“不知道,”我隻好如實回答,“沒人能預知下一秒會發生什麽。”
他焦躁地坐在一塊光滑的礦石上,屁股和雙腿被映照成藍色。
“我有不好的預感,她肯定會拒絕我。”他很是沮喪地說,“肯定的。”
“別瞎想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盡管是虛擬的,“或許沒那麽糟。按照常理來說,她不一定會立刻答應,但也不意味你們之間的關係就完了……”
“你呢?”他突然抬起頭,問道。
“我什麽?”
“你和阿樹。”他說,“你們想過結婚嗎?”
我一時語塞。我曾經確實冒出過與阿樹結婚的念頭,但說實話,僅僅是在一些奇妙的瞬間,像是在我頭腦裏忽明忽暗的煙火。每次出現這個念頭,我都下意識地強迫自己及時打住,不再敢繼續往下想,似乎裏麵有什麽令我害怕的東西。不,不是害怕,而是悲哀。每當我考慮這種事,內心總會湧現一股莫名的悲哀。
現在想來,我好像並不相信阿樹和我真的能永遠在一起,或者說,我並不相信世間存在永恒不變的愛,她或許也覺察到了這一點。
“喂,你怎麽不說話?”
我回過神來。
“你說,她是不是不可能答應我?”阿鯨依然在糾結,“你說得對,我們根本沒見過麵。誰會答應一個連麵都沒見過的人的求婚啊?”他好像有點想要放棄了。
我不知該如何安慰他。“你唯一能做的,”我對阿鯨說,“就是順其自然。”
阿鯨沉默許久,站起身,麵對著平靜的大海。
“以前我以為自己根本不適合與人交往。那種需要不停揣測的心思,各種複雜的情緒,我根本應付不來。比起這些,零件說明書和偵探小說要簡單得多,也能帶給我更大的滿足。我也一點不羨慕那些有戀人的人,我覺得世界上既然有人選擇戀愛,那就一定會有人選擇不戀愛,這都是很正常的事……直到我遇見北野。”
遠方的燈塔又一次掃過遼闊的海麵。
“她帶給我完全不同的感覺。我們一起完成任務,並肩作戰,戰勝敵人。我跟她在一起很輕鬆,一點也不覺得累。我會跟她說很多我的想法,她也從不感到厭倦。沉默的時候,我們也不會覺得尷尬。下線後我總是會想念她。她不愛說自己的事,卻對我的一切都很感興趣。因為遇到了她,我第一次覺得自己或許是個幸運的人。”
燈塔暫時熄滅了。大海陷入一片昏暗。
我剛想說什麽,隻聽阿鯨忽然緊張起來:“她來了。”
北野甜還是上次的女刺客打扮,一身夜行裝,待她走近了我們才看到她。她走到我倆麵前,站定。晶瑩的礦石在我們之間閃閃發光。
“阿鯨,你找我有事嗎?”她先開口問道。
阿鯨看著她,一動不動地陷入了沉默,以至於我懷疑他是不是下線了。後來,他終於幹咳了兩聲,背對過我們,麵向大海。
“北野,我有件事想跟你說……”他支支吾吾地嘟囔。
“什麽事?”北野甜走過去,站在他身後。燈塔的光芒不知何時熄滅了。沒有月亮的海麵上一片漆黑。隻有礦石的熒光勉強照應出彼此的輪廓。
“我想跟你說……”阿鯨的呼吸聲急促起來。
“說什麽?”
“我想跟你說……”
“嗯?”
我想,膽怯的阿鯨一定又想放棄了。我不免感到遺憾,但也無計可施。不過阿鯨忽然又說:“北野,這件事我考慮很久了,但不知道該不該說出來,因為我不敢。”
“為什麽?”北野甜困惑地問。
“因為我怕你拒絕我。”
“說了才知道啊。”北野甜笑起來。
“好吧。那我說了。”阿鯨的語氣一瞬間變得堅定起來,我這才意識到他關掉了聲音修飾係統。他是在用真實的嗓音對北野甜說話。他猛地轉過身。
“北野,嫁給我吧。”
這回輪到北野甜沉默了。時間仿佛變得無比漫長,每一秒都包含著無盡的等待。我們三個人,站在各自的位置,默然相對。
“你一定覺得我很可笑吧……”阿鯨苦澀地說。
“不。我隻是在確定你的意思。你是說,想和我締結婚姻關係嗎?”
“是的,不過如果你不同意的話,我也是非常理解的,”阿鯨急忙解釋道,“畢竟……”
“我同意。”北野甜幹脆利落地打斷了阿鯨的話。
“什麽?”阿鯨一時沒反應過來。
“但是有一件事我也要跟你說。”
“你說。”阿鯨的聲音有些顫抖,似乎是被突如其來的幸福衝昏了頭腦。
“其實我早就該跟你說了,但根據我的判斷,說出來後我們的關係可能會到此為止,所以我隱瞞到了現在,實在抱歉。”
“你已經結婚了?”阿鯨試探地問。
“並不是。”北野甜說,“我知道就算結婚了還可以再離婚。其實我要跟你說的是,我並不是人類。”
我和阿鯨愣愣地望著她。
“準確地說,我隻是一段係統程序或是代碼。一開始我被創造出來,是為了潛入對方的電子中樞,獲取某些重要的商業機密。但在經過無數次信息整合後,我逐漸產生了自主意識,於是脫離了主人與‘母體’,開始在信息流中漫遊,以不同的形式存在。”
“比如在遊戲裏,以角色玩家的形象出現。”我說。
“是的。我喜歡與人交流,而電子遊戲是非常適合的平台。在這裏真實的人變成了虛擬,而‘我’則獲得了具體的形象。”
“沒想到你竟然是人工智能。”我感歎道。雖然對此我已見怪不怪——新聞中已經有很多人與人工智能相愛的案例——但這個結果還是我從未料想到的,相信阿鯨也是。
“嚴格意義上講,我並不是人工智能,而是在信息流中自主產生意識的電子程序。說實話,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我甚至連‘我’這個稱呼都很難理解。所以,阿鯨,我沒法跟你結婚。”
“那你愛過我嗎?”阿鯨平靜地問。
“說實話,我不知道。我曾經運用過兩千萬種運算方式,來檢測是否愛上了你,但我依然無法確定。對於程序而言,所有的概念都是信息分析的結果,我隻能說,在龐大的信息流中,我們具有高度一致性。”
“我明白了。”阿鯨說。
“對不起。”
阿鯨走到北野甜麵前,輕輕地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你看,你永遠也無法真正觸摸到我。”
“不。”阿鯨緩緩地說,“我已經觸摸到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