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工廠”準則第五條:“愛”是一切的出發點
自從上次與處長的交談後,白河仿佛開竅一般,寫出的稿子源源不斷地被通過。他也說不出為什麽,更不知道那次談話之前和之後究竟哪裏發生了改變。但他有一種朦朧的感覺:有什麽東西放下了,不再束縛他了。是的,以前總有東西壓在他的心頭,而現在,他變得輕飄飄的,什麽也不去想了,卸下了一切負擔,專心鑽研手中的劇本。
與此同時,他漸漸地適應了“寫作工廠”的氛圍,或者說他“愛”上了這裏。一開始他當然是有抵觸的,也十分痛苦,時刻想要逃離。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和理念的更新,他開始覺得自己就是“寫作工廠”的一部分,他完全可以融入進去,並且體會到其中的歡樂。
白河根本無法解釋自己最初為何會對這裏的生活如此抗拒。現在想來,實在太過可笑!如此規律而心無旁騖的生活,他很久沒有體會到了。上一次的時候應該還是在學校裏,準備考大學。每天起床,陽光照在他的身上和臉上(盡管是虛擬的),他心情十分愉悅。很快,窗外的風景就要播放處長的演講了,他必是專心致誌,生怕落下什麽關鍵內容。他覺得自己對這部電視劇的領悟越來越深刻了。
他發現自己愛上了這裏。正如處長在某一次演講中提到的:“‘愛’是一切的出發點。”他真的愛上了這裏的生活。再也沒有工作上的煩擾,再也不用體味孤獨,他的每一天都是無比充實的。所有人——無論是寫手們、審核員、講師還是處長本人,都為了一個目的而奮鬥——讓這部電視劇可以進行下去。除此之外,他什麽也不用考慮。
曾經,他找不到生活的方向,眼前分裂出無數道路,令他應接不暇。道路綜合交錯,反而使他不知如何是好。他隻好在路口徘徊,遲遲不敢做出決定,因為他知道,稍有不慎就會選擇一條錯誤的道路,蹉跎一生。每個人都想踏上光明大道,卻不知如何分辨路上的陷阱。有人對,有人錯;有人坦途,有人荊棘。人生之路究竟該如何選擇?多少人為此焦躁不安?實在太累了。因此白河要感謝“寫作工廠”,感謝處長,是他在陰差陽錯之下為自己指明了道路。是“寫作工廠”教會了他堅定,教會了他排除雜念、擺脫軟弱與糾纏,隻為一個目的奮勇向前。
現在,白河變得幹勁十足。他埋頭不停地寫啊寫,不再去糾纏個人的情感和理念,而是讓個人徹底融入到這部電視劇中。他對它產生了“愛”。有了“愛”,一切就好辦了。
孫婭來到“雙峰”時比約定時間晚了足足一小時,並且步子搖搖晃晃,很明顯已經喝醉了。白山和公交司機同時起身,扶住孫婭的胳膊。
“起開。”孫婭不耐煩地說,“我可以自己走。”
他們放開孫婭,看著她坐在對麵的椅子上,由於醉酒而呼吸沉重。
“好久不見了,我們的劇本總監先生。”孫婭抬起眼,臉上浮現醉意朦朧的笑容,盯著白山。
白山沒有說話,沉默著抿了一小口酒。酒吧裏晦暗的燈光看不出他的表情。
“找我什麽事?”孫婭蹙起眉頭,“我很忙,長話短說。”
阿鯨連忙原原本本地將來意述說清楚。經過這幾次尋找,他說這些事已經是行雲流水了。有條有理,不緊不慢。
“哦?失蹤?”孫婭好像終於提起了興致。
“沒錯,明明白白的失蹤了。”阿鯨迫切地說,“所以我們很想知道發布會的地址是哪裏,說不定就能找到他失蹤的原因。”
“這個世界每時每刻都有人在失蹤。”孫婭搖了搖頭,叫了一杯酒,“而我們每個人早晚都會失蹤——或早或晚。死亡也是失蹤的某種形式。”
“不太懂您的意思……”阿鯨困惑不解。
酒端上了桌,孫婭一飲而盡。
“地址就在‘巴別塔’的頂層,但是我並沒有去,而是把邀請名額讓給了白河。”孫婭目光迷離地說。她還想要一杯酒,但被白山阻止了。
“酗酒可不好。”白山歎息似的輕聲說道。
“康赫死了,你知道嗎?”孫婭像是無意中提起報紙上的一則新聞。
“聽說了。”白山說。
“我跟你沒什麽可說的。”孫婭說著站起身,摸索著朝門口走去,“我跟任何人都沒什麽可說的。我跟我自己也沒什麽可說。”
她就這樣自言自語著消失在門後。
“你們千萬別跟別人說,否則我的飯碗就沒了。”
“巴別塔”的保安隊長將阿鯨、白山、公交司機和小蘿領進監控室。關門前,他還環顧了一下四周,確定沒人看到才關上了門。
“隨意調動監控設備是不允許的,你們一定別跟別人說。”保安隊長打開識別設備時不停地念叨這句話。
“知道啦,知道啦,我們還能跟誰說呢?”小蘿不耐煩地說。
保安隊長膽怯地瞥了一眼小蘿,住了嘴,開始鼓搗設備。
如果不是小蘿幫忙,想查詢頂層的信息是不可能的。而保安隊長似乎有些懼怕小蘿,對她的話言聽計從。
“奇怪。”保安隊長突然說道,“頂層內部的監控是加密的,我進不去。”
“看來確實有問題。”阿鯨嚴肅地撫摸著下巴。
“不過電梯口的監控沒有加密,”保安隊長接著說,“你們要看嗎?”
“當然!”小蘿說。
於是,他掉出了電梯口的監控錄像。按照孫婭提供的信息,發布會在早上九點半開始,保安隊長便調出了這個時段的錄像。
果然,錄像中出現了白河的身影。他出了電梯後朝兩邊看了看,便走出了監控範圍。
“再往前調一下。”白山說。
錄像又往前快進了將近兩個小時。在某一刻,白山忽然喊了“停”。畫麵恢複正常速度,隻見六個穿著統一黑色製服的人正從電梯走出來。
“停。”白山又喊了一聲。
畫麵暫停了。白山眉頭緊皺。
“請把這個人放大一些……”他指著那個領頭的人。
畫麵放大了,接著經過了清晰度處理。
“竟然是他。”白山怔住了。
“怎麽,您認識這個人?”阿鯨問。
白山點了點頭。
“看來事情有點複雜了。”白山麵色凝重地說。
“曾經我也給‘寫作工廠’寫過劇本。”白山說道,“那是一個可怕的地方,每個人為‘寫作工廠’寫作的寫手,必須簽訂合約,並且要集中化創作——所謂的‘集中化’,其實就是限製你的人身自由,理由是這樣會使效率得到最大化。畢竟這個組織跟‘效率委員會’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這麽說,這個‘寫作工廠’已經存在很多年了。”阿鯨緩緩地點頭道。
“確實如此。那時我仍然還抱有成為偉大劇作家的夢,生活卻很拮據。小河剛剛上小學,我卻連工作都沒有著落。於是為了生活,也為了尋找機會,我跟‘寫作工廠’簽訂了合同。足足五個月,我在那裏待了足足五個月。簡直像是一場噩夢。小河的媽媽根本不理解我為什麽要這麽做,等我回來時,她也快發瘋了。說起來,我們感情破裂也就是從那時開始的。我怎麽對她解釋呢?那時我一心要當劇作家,為了實現這個夢想,我可以嚐試任何可能性。讓我做別的工作,我不甘心。”
“這麽說,白河也跟‘寫作工廠’簽了約?可是他為什麽突然……”
“我估計他是被騙去的。”
“騙?”
“後來我才了解到,‘寫作工廠’的寫手有些是資源簽約,為了報酬或機會,而有些完全是被誆騙進來。他們往往是被‘寫作工廠’抓到了什麽把柄,不得不為他們打工,變成了免費的腦力勞動者。”
“您懷疑白河屬於後者?”
“我想是這樣的。”白山說,“另外,所有‘寫作工廠’裏的寫手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他們並不是在真實的世界裏寫作。”
“不在真實的世界中?”阿鯨大吃一驚,“那在哪裏?”
“在‘黑暗之邦’這款遊戲中。寫手們會被催眠,然後直接進入遊戲,來到一個虛擬的時空中。那個遊戲中的時空是‘寫作工廠’精心搭建好的,會使寫手們誤認為是現實世界。在虛擬的時空中,寫手們的反抗意誌會被削弱,即使想要逃走,也不會發現自己其實是在遊戲中。另外,他們的時間感也會發生錯亂。我也是在完成合約規定的任務後才知道這一切的。那五個月我都是在被他們用營養液維持生命,而我意識裏卻以為過去了五年。回到現實世界時,我混混沌沌,身體虛弱,分不清虛擬與現實。甚至到了今天,我仍然會時常恍惚。”
“既然如此,事不宜遲啊。”阿鯨說,“要趕快救出小河,他現在一定也在受著折磨。”
“那裏看守嚴密,恐怕救出他不是那麽容易。”白山說。
“所以咱們要製定一個萬無一失的計劃。”阿鯨說著露出了微笑,“不瞞您說,我已經有一些思路了。隻是,我需要大家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