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在砍木頭。
這段時間,我經常能夠看到父親砍木頭的身影。他總是一個人,拿著斧子,將原木砍成兩段,然後再切成更細的木條,用作取暖和燒火的原料。作為非“公社”成員,更不是野生詩人,他其實不必要幹這些活的,但他默默地做著這些事情,好像如果不這樣做就不知該如何自處。
這是父親離開家庭,選擇成為“漫遊者”這些年來,我頭一次真正意義上與他一同生活。所謂的“漫遊者”指的是一群由於各種原因而對傳統社會生活失去了信心或興趣的人,選擇自我放逐,在城市中四處流浪,靠打零工過活。但他們不同於普通的流浪漢,他們從前往往有著不錯的生活環境和社會地位,屬於自願放棄了一切,漫遊在無邊無際的城市中。這一類人都有著不同的心理創傷,或不願去麵對的往事。
父親的創傷是什麽呢?我當然無從得知,但一定與母親的出走有關。我沒有機會去了解更多,或者說,我沒有意願去了解,因為母親的離開和父親的出走,讓我對他們早已失去了信心,甚至說心懷怨恨也不為過。
不過,隨著時間的流逝,曾經的怨恨也漸漸稀釋了。“原諒”當然談不上,但當我望著父親砍伐木頭的背影,看著他已經灰白的頭發,我開始產生了一種“了解”的願望。
我沒有去打擾父親,而是回到自己的木屋中,用老式唱片機聽了一會兒舊唱片。《放任自流的鮑勃·迪倫》。我不知不覺地睡著了。沒有做夢。
醒來後,天色已暗。我又聽到了砍木頭的聲響。以為自己聽錯了,我從窗戶望出去,發現父親確實仍在那裏砍木頭。重複的動作,缺少變化。
我走出木屋。這時已經能夠辨認出天邊的星辰。狡黠地閃爍著。我朝那個身影走過去,一瞬間我產生了一個念頭:他或許並不是父親,是我認錯了。然而那個身影聽到了我的腳步聲,扭過頭,確是父親無疑。
“從下午一直砍到現在?”我踟躕了片刻,以此作為開場白。
“沒有。”父親停了下來,擦去臉上的汗珠,“剛才還去喝啤酒了。”
沉默。一時間我們都沒有說話。天色愈加沉了,早春的氣息已開始在森林中萌發。
父親坐在了一塊木樁上休息,我則直接坐在草地裏。星鬥越來越多,像是在不停繁殖。我抬起頭,天空中已經擠滿那些晶瑩閃爍的小東西了。
“為什麽?”我說。
“什麽?”父親茫然地看向我。
再過一會兒,我們就要看不清彼此的麵容了。
“你為什麽要離開我?”我盯著腳下的一小塊草皮,小聲地說,“媽媽為什麽要離開我?”
父親很久沒有言語。就在我以為這次談話也要無果而終時,他忽然說道:“我也背叛了她。”
我迅速地看向他的臉。可是黑夜真的來臨了。
“那天他來找我。”父親接著說道,“康赫,太空歌劇院的老板。他告訴我,如果我同意跟她離婚,他可以讓我成為劇院的劇本總監。他非常清楚我想要什麽——偉大劇作家的夢想。我需要一個平台,而太空歌劇院作為當時最富盛名的劇院,這個機會再合適不過了。”
我安靜地聽著。這是關於我的故事,但歸根結底,是別人的故事。
“我同意了。”父親說,“那一刻我決定忘記我曾經最深愛的人,忘記我曾經最珍視的東西。我知道自己是在跟魔鬼做交易。一次小小的交易,對別人來說微不足道,但是我知道之後的一切都將不一樣了。我甚至感覺很興奮。”
父親站起身。黑黝黝的影子。
“不過後來的事你也知道了,”父親的聲音像是從很遠處傳來,“我們總是信心滿滿,自以為與魔鬼作交易就可以搖身一變,擺脫平庸者的命運。但是到頭來,我們隻是變成了一個內心坍塌的平庸者。”
父親離開了,留我獨自在這裏。我比預想的還要平靜。
因為我知道,人們來來去去、生離死別,甚至連故事也都是平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