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確已恢複正常。上班時,我如饑似渴地投入到工作中,試圖把之前經曆的那些事全部拋之腦後。在繁忙的工作中,我竟獲得了某種新生之感。時間因此過得飛快。晚上,我回到家,獨自在客廳裏喝酒、看電視,然後做一會兒家務。睡覺前,我會讀一會兒書,直到進入睡眠。日子過得井然有序。
自從森林歸來,阿鯨就沒露過麵,想必是每日與北野甜泡在遊戲中,無暇顧及現實生活了。畢竟二人許久未見,應該十分想念彼此了。
我把新的小說發給了從未謀麵的編輯。“你終於寫完了。”他在電話裏打趣道,“不過單看篇幅與普魯斯特還是有一定距離啊。”
“怕是我真的寫成普魯斯特你也看不下去。”
“那可不一定喲。”他笑了一陣,似乎心情不錯,“不過,我想跟你說的是,別管什麽普魯斯特、什麽穆齊爾啦,能夠認認真真地完成一部作品就已經是勝利,其餘的以後再說吧。”
“你這可是在逼我放低標準啊。”我忍住笑。
“好了好了,我要開始看稿子了。”他說,“有問題隨時溝通。希望這次你的書能評上A+。”
“估計夠嗆。”
“嗯哼。”他撂下了電話。
那天晚上空氣舒爽,早春的氣息彌漫在城市的角落中,令人不由自主地感到心境開闊。我不想窩在家中,便來到大街上四處閑逛。人們已經脫下厚厚的大衣,身體似乎也變得輕快起來。我無所事事地四處遊走,看著前方大樓玻璃幕牆上的動態月球移民廣告。耳邊不時響起遠處“飛車黨”們劃破夜空的馬達轟鳴聲。
我停下腳步。
現在,在我麵前的是一家24小時便利店。無論多晚,它都燈火通明,潔白無瑕。裏麵的核動力燈泡總是開得很足,當你走進去,會有一種如入白晝的錯覺。從我所處的位置看,裏麵空無一人。
我推門走了進去。門口的感應器發出“叮咚”的響聲。
果真是空空****,沒有顧客,就連櫃台後麵的店員也不見蹤影。如果不是貨架上的商品全都碼放得整整齊齊,我還以為剛剛有強盜打劫過。我走進去,站在賣酒的貨架前隨便看著。這時,店內播放的輕音樂正好結束,自動切換到下一首歌。
椎名林檎的《今》。
我急忙轉過頭,朝櫃台方向看去。阿樹並沒有像過去那樣站在那裏,低頭沉迷於與月亮有關的雜誌故事中。櫃台後麵仍是空無一人。音樂過去好久,我才緩過神來,隨手拿了一罐啤酒,來到櫃台前結賬。
一個年輕的男孩匆匆從儲物間跑出來。
“抱歉抱歉,剛剛沒有看到您進來。”他一個勁地向我道歉,不敢直視我。看起來他才剛剛大學畢業。
“沒事的。”我說,將啤酒遞給他。“對了,剛才那首音樂是你放的?”我問。
他這才慢慢抬起頭,茫然地盯著我。
“音樂?”他撓了撓後腦勺,“應該是之前的店員留下的,我就隨便放放。”
我付完錢走出便利店。
在門口,我喝完了那灌啤酒。
阿鯨與北野甜要結婚的事他早早就通知了我。當然是在遊戲裏。“你一定要參加哦。”阿鯨對我說,“非常盛大的婚禮!充值了不少錢,可能都不比真實的婚禮少,所以你一定要來……雖然你的人物等級是我的朋友裏最低的。”
我答應了他。這麽重要的事我肯定會去的,況且最近我也無事可做。說無事可做並不準確,因為其實工作上的事忙得我不可開交,但是當工作完成、可以有自己支配的時間時,便覺得無所事事——顧名思義,沒有事情能使我提起興趣覺得非幹不可。
這段時間我去了一趟唱片店,跟老伯喝了最後一次酒。他馬上就要移民到月球了,這一去再回來可就不知何年何月。該打包的東西已經整理完畢,唱片店裏變得空空****,曾經琳琅滿目的唱片架如今隻變成了一排排空架子。
“這應該是咱們最後一次見麵了吧。”老伯呷著酒,緩緩地說。
“不一定啊。”我說,“以後有機會我去月球拜訪您。”
“一言為定。”老伯笑著說,“今天想聽點什麽?”
“都行。”我說。
於是老伯放了一首亞特·派伯的《你可好?》。我們誰也沒說話,靜靜地聽完這首四分鍾的曲子,然後喝幹了各自杯中的酒,像是平日那樣互相告別。
我走出唱片店很久,音樂聲似乎猶在耳畔。
幾天後,我鬼使神差地去了市民公墓。排列整齊的墓碑,大小一致,方向一致,顏色也毫無差別。每塊碑麵正中都有一塊電子屏幕,反複播放著逝者生前最喜愛的錄像。我找到了康赫的墓碑。不知為何,我對康赫總有某種特殊的情感,然而我說不出那情感究竟是什麽,更不知從何而來。按理說,他應該是我的仇人,他曾那樣傷害媽媽。可是我對他卻氣憤不起來,或許是因為,他的毀滅超出了他個人的範疇,而使我思考到了更為深遠的東西。我搖了搖頭,提醒自己還是別想這麽多了,無非庸人自擾。
很意外地,我遇到了那個患上抑鬱症的宇航員。他看見我也很驚訝,但精神狀態可以看出比上次見麵時好了不少。
“沒想到能在這兒遇見。”他說。
“真是太巧了。”我說。
我們一起站在康赫的墓碑前。電子屏幕上播放的是早年一段劇院的錄像,畫麵上應該是一次排練,康赫坐在觀眾席上,聚精會神地看著前麵的演員排演節目。這時,手持攝像機的人應該說了些什麽,康赫忽然轉過頭,凝視鏡頭,露出了略顯疲憊但完滿的笑容。那時的他看上去還很年輕。
“您也認識康赫?”我問道。
“不算認識,隻是知道他這個人。”宇航員盯視著墓碑上的畫麵,“因為我經常聽歌劇嘛,久而久之就知道了他是很多劇目演出的策劃人,但也僅是知道了而已。前幾天從新聞裏聽說了他的事,就想過來看一眼,也像是給過去的自己一個交代。”說著,他看向我,“我已經很久沒再聽過歌劇了。”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天空中飄**著幾縷淡漠的白雲,完全可以忽略不計。來墓園的人很少,除我們之外大部分的墓碑前空無一人。無數個動態畫麵兀自播放著,像是獨角戲演員,對著空無的觀眾展示著自己最動人的往昔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