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露水將章惜緣的衣衫打濕,嫩黃深了一成。水珠順著劍鞘下沿滾落,滴在地上已有小小一灘。
“小師妹!”許歌縱身一躍跳上湖岸,脫了外袍就要披在章惜緣肩上。
章惜緣錯開身子,避開許歌的手臂,又和許歌保持著一臂的距離。
許歌錯愕地愣在原地,隨後攥住外袍,低聲說道:“夜深露重,你便是生師兄的氣,也不能拿自己的身子開玩笑,你從小被冰霜凍傷了心肺,閣主都說了,你不能……”
“師兄!”章惜緣打斷許歌,“隻是因為閣主說了嗎?”
許歌立即搖頭,“我當然是擔心你的。”
章惜緣終於露出一絲笑意,放下微微舉劍的右手。
許歌趕緊上前,將外袍披在章惜緣肩上。他徑直抓起章惜緣的雙手,張口哈著暖氣,“你看看你,這春天才剛剛到,你手都凍涼了。”
章惜緣麵上湧起淡淡紅暈,似是身子也暖和了些。她瞥了眼船上的姬雪櫻,低聲說道:“師兄,惜緣有些話,想要單獨和你說。”
許歌下意識地看了姬雪櫻一眼,章惜緣已經抽回了手掌,走向樹林深處。
姬雪櫻背轉身去,蹲坐在船頭,留給兩人一個模糊的白色背影。
“姬姑娘,你在這裏等著,我馬上回來啊。”許歌隨口喊了一聲,馬上往樹林方向趕了過去。
樹林中,章惜緣背對許歌站著。
許歌停在章惜緣側後方三步左右,歎了口氣,“小師妹,是不是閣主派你來抓我了?”
章惜緣轉過身來,看著許歌的眼睛,“無論發生什麽事,我都不會出賣師兄。”
“是,是嗎?”許歌不知為何,有些不敢去和章惜緣對視,“我就知道,小師妹一直都是最貼心的。”
章惜緣嘴角泛起一絲苦笑,“無論發生什麽事,我都不會背棄師兄,那師兄你呢?”
“我?”許歌有些疑惑,“師兄平日裏可是最疼你了。”
“師兄你去而複返,一定是查出什麽事情來了吧。”章惜緣將目光投向遠方,“師兄,你知道嗎?我一直很喜歡天府城這個地方,這裏有看不盡的花團錦簇,有四季如春的暖風旭陽,有熱情的街坊鄰居,還有和氣融融的師門。我喜歡這裏,因為她們,更是因為……”章惜緣緩緩扭頭,注視著許歌的雙眼,“因為你。”
許歌疑惑道:“小師妹,師兄我也喜歡你呀。你我是一起長大,我怎麽會不喜歡你呢?”
章惜緣苦笑著搖了搖頭,“師兄你一直很聰明,可有些時候又傻得可愛。”
許歌終於有些回過神來,不由地錯開目光,“小師妹……我……”
“許歌。”章惜緣直呼許歌的名字,“我不想聽你叫小師妹,我想聽你叫我惜緣。”
“啊?小師……”
“惜緣!”
“惜,惜緣。”許歌硬著頭皮說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些啥子,不如等我處理完月夕棟的事情,到時候我們再好好談談?”
“我不知道。”章惜緣決然地搖了搖頭,“或許我等不到那時候了。”她望向河岸方向,那裏有著一個孤零零的背影,“有些話,我害怕和你講,但我更擔心沒機會去和你說。”
許歌向後退了半步,“小師妹,你誤會我和姬姑娘之間的關係了。”
“那你和花晨閣呢?”章惜緣步步緊逼,“你若是真查出了些什麽,你準備怎麽去做?當年是你和許阿姨在冰天雪地中救下了我,又是花晨閣將我撫育長大,你要我如何去選?”
許歌止住退步,擠出一絲微笑來,“惜緣,你無需去選,如果真有那個時候……”他苦笑一聲,“如果真有那個時候,你做你自己便是了。”
“許歌!”章惜緣按住劍柄的手指隱隱發白,“我願意跟你走,哪怕是去天涯海角。哪怕是去天涯海角,你願意帶著惜緣嗎?”她死死盯住許歌的雙眼,半分也不肯離開。
“小師妹……”許歌不敢和這樣灼熱的目光對視。
“叫我惜緣!”章惜緣再次逼近,就貼在許歌胸前,倔強地仰著頭,直勾勾地注視著他。
“惜緣。”許歌此刻哪裏還能挪開目光。
近在咫尺的麵容,因為寒冷而有些憔悴,白得令人心神打顫。那一雙眼睛卻燃燒著火焰,熊熊火光要將兩人一同點燃。
未知的幽香縈繞在鼻尖。
許歌抽了抽鼻子,猛得恍然大悟,那是小師妹的味道。
這麽多年過去了,直到今天他才發現,自己的這位小師妹身上彌散著淡淡奶香,那味道是晨曦的第一縷陽光,又是初生羊羔的純潔無瑕。
許歌深深吸了一口氣,突然之間平靜了下來。他伸出雙手按住了章惜緣的肩膀,用盡量柔和的嗓音說道:“惜緣,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嗎?”
章惜緣被這突然一問,身上氣勢陡然一弱。
許歌臉上掛起笑意,“那是天府城多年難見的大風雪,我和娘親一同上街施粥,原本該是一人一個包子,你一把搶了三個,嗬,搶了就跑,哪裏像是餓了三天的模樣。”
章惜緣麵頰飛紅,緩緩低下頭去。
許歌的話語還沒結束,“誰能想到娘親居然收養了你這個小飛賊,而你又和我一起在花晨閣長大,青梅竹馬。”
“你還記得嗎?因為我是個男娃,一開始在花晨閣裏總受欺負,可你一直幫我,哪裏像個妹妹。我們兩個一起學武,一起讀書,就連受罰也是一起。”說到這裏,許歌笑出聲來,“那時候還真是一段無憂無慮的時光。”
章惜緣同樣泛起微笑,眼角隱約有淚光閃動。
“惜緣,對不起。”許歌突然將章惜緣抱在懷中,“娘親將你交給我,可我這麽多年,卻是受了你更多照顧。”
“師兄……”章惜緣滿臉緋紅,抬手想要反抱許歌。
許歌又說道:“等這件事情過了,未來的日子,你能給我重新做個好哥哥的機會嗎?”
章惜緣那抬起的手掌,就這麽停滯在半空之中。
兩人臉上都掛著笑容,兩人緊緊抱在一起,可間隙就像是從明鏡湖的一頭到另外一頭。
章惜緣雙肩顫抖起來,掙紮著想要推開許歌。
許歌雙臂收攏,不願鬆手。
“許歌!你放開我!”章惜緣捶打著許歌的胸膛,“我不要你抱著我,你放開我!你放開我!你放開……嗚嗚嗚……你放開我好不好?放開我,好不好?”
許歌紋絲不動,那捶打變成了低聲抽泣。他用力地說道:“我不能放手,我害怕。我害怕我一鬆手,就會失去你這個妹妹。”
那低聲抽泣已經變成了嗚咽,“可我,不想要你這個哥哥,我不想做你妹妹!”
兩人都在較勁,可兩人又同樣淚流滿麵。
許久,哭聲漸低。
章惜緣不再動彈了,淚水已將許歌的胸膛濕潤。
許歌這才緩緩將雙臂鬆開。
章惜緣低垂著腦袋,透過長發,許歌看不清她的表情。
“小師妹……”許歌嚐試著出聲,卻覺得自己的嗓子一陣幹澀,就連聲音也變得嘶啞。他伸出手,想要捧起章惜緣的臉龐,如同多年以來那樣。
然而這一次,章惜緣躲開了他的手掌。她什麽都沒再多說,推開許歌的手掌,轉身飛奔,消失在樹林那片黑暗之中。
不見了。
留下空氣中,那淡淡羊羔味道,留下夜霧裏,許歌那孤單身影,那如同枯木般抬起的手臂。
天高地闊,眾生寂寥。
許歌抬頭望天不見天,茫然四顧,除餘黑便是黑。他突然在想,他現在回頭是不是還來得及。他放棄那虛無縹緲的月夕棟,一切是不是就會回歸原點?
不知不覺中,淚水再次奪眶而出。
一抹白將這黑夜刺破。
許歌背過身,趕緊抹去淚痕。
那白影便停在十步之外,靜靜地等著。
許歌深吸了一口氣,笑著說道:“你怎麽來了,聽牆根了?”
姬雪櫻望向許歌,“還要繼續嗎?”
許歌揮了揮手,“多大點事兒,小姑娘鬧脾氣了而已,過幾天哄哄就好了。”他吸了吸鼻子,“這狗天氣,把老子鼻涕都凍出來了,哈哈,哈哈哈。”
姬雪櫻深深地看了許歌一眼,看得許歌有些心虛,但是她什麽都沒多問,“你知道月夕棟在哪兒了?”
“其實我剛剛是騙你的,後兩句是,我也不清楚。等等……”許歌突然一頓,他望向天空,腦中靈光一閃,“通陰陽?月中尋?”
“我明白了!我全都明白了!”許歌興奮地跳了起來,“走!姬姑娘!我這就帶你去找月夕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