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顧嶼虛弱地笑著,眼睛亮亮的,像是有星星在閃。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因為他知道,夏可可開始試著接納他了。
“但是,”顧嶼笑過之後,仍然脫力,他吃力地說道,“你確定要現在談嗎?”
顧嶼還泡在浴缸裏,造型實在說不上有多好看。家裏沒有男士衣服,夏可可本人160的身高,軟妹子一枚,她的衣服顧嶼更不能穿了。隻好抱了一床毛巾被丟過去,臉有些微微熱地說道,“用這個遮、遮一下吧,衣服,我替你在網上買。”
顧嶼點點頭,“謝謝。”
十分鍾之後,顧嶼以裹著被的造型在夏可可對麵坐下,泛著橘色光暈的照明燈下,兩個人分坐在桌子的兩端,麵前各擺了一杯果汁,像正在談判的甲乙雙方。
顧嶼看夏可可始終低垂著頭,以為她是覺得兩個人這樣的狀態相對而坐很別扭,便說,“要不我們改天再談?”
夏可可聽到這話突然把頭抬起來,眼神堅定地說道:“不,就現在。”
她一定要盡早搞明白,這件……如此荒誕的事情到底發生多久了。
就在不久以前,她還以為人生中最大的意外不過是一個小賊潛進她家偷東西。隻不過這個小偷戲有點多,被發現後怕留下案底所以一直在扯謊,她甚至曾以為這個小賊還有點精神不正常,但自從她鬼使神差地把一箱箱礦泉水倒進浴缸,親眼看著顧嶼在自己眼前一點一點發生變化,她再也無法做到熟視無睹了。
因為,太荒誕、太離奇了。
她亟需顧嶼親口告訴她,真相到底是什麽——柯南·道爾不是說過嗎,拋除一切不可能,剩下的事情,即便看上去再不可理喻,也是真相。
於是夏可可就那樣靜靜地坐著,聽顧嶼講述起他所知道的事。
小學二年級時姥姥重病,爸爸媽媽原本隻打算帶著弟弟回一趟老家,但姥姥特意打電話說想見可可,於是爸爸媽媽不得不帶上她,那是她第一次出遠門。小時候的綠皮火車經常人多得難以想象,可可自己坐一邊,父母帶著弟弟坐離她遠一些的另一邊,中間過道滿滿的都是人,她根本看不到爸爸媽媽帶著弟弟在做什麽。挨著可可的阿姨看她一個人沒東西可吃可憐她便給了她一根火腿腸,可可高興壞了,想著和弟弟一起分享。等她千辛萬苦擠過去找到弟弟的時候,卻發現弟弟坐在媽媽的懷裏正高興地吃著冰淇淋。
“你一個人回到座位上,傷心地哭了好久,那是你第一次坐火車,從此以後你便討厭坐火車,對嗎?”
顧嶼的陳述娓娓道來,聲音不疾不徐,對於夏可可來說卻像一張無形的網從天而降,將她牢牢地罩在其中,她憋得透不過氣來。
那段記憶如潮水般湧過來,如一隻巨大的手硬生生將她拽回七歲那年那趟開往姥姥家的綠皮火車上。
那是夏可可第一次坐火車,別人家的小朋友都是和父母坐在一起,吃著父母準備的零食,依偎在父母的懷裏睡覺。隻有夏可可始終一個人,連坐在旁邊的阿姨都看不過去了,給了她一根火腿腸,她的父母卻始終沒有找過她,哪怕一次。
“你胃痛的毛病也不是參加工作後忙不按時吃飯造成的,你很小的時候,爸爸媽媽每天都要照顧弟弟,帶著他玩到很晚,沒有人給你做飯,而你為了不讓爺爺擔心,不敢去爺爺家,所以,把胃餓壞了。還有……”
“不要說了。”夏可可打斷顧嶼的話,她的語氣生硬沒有溫度,但沒有一絲絲激動,相反,平靜得讓人意外。
夏可可歎口氣,顧嶼說的這些都是夏可可爛在肚子裏沒有跟任何人提起過的事。她怕爺爺擔心,從來都不跟他老人家講。隻在一個個無人陪伴的夜晚,她會對著她的木雕念叨幾句,一邊刻,一邊回憶從前的事。
那些古早卻被深深刻在她記憶裏的往事,時隔這麽多年,從旁人口中聽來,有種奇異的悲涼感。
夏可可是受過九年義務教育的唯物主義者,木雕?化成人形?這太扯了吧。但經過驗證,她已經十分確信眼前的顧嶼真的就是她自己親手創造出來的那個顧嶼了。
夏可可沉默著,顧嶼,她……幻想中的顧嶼?
她一時竟不知自己是不是該高興?眼前這個人是她喜歡的顧嶼?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
“那個……”
夏可可剛想開口說話,結果顧嶼的目光一遞過來,她瞬間就緊張了起來。
從小到大,除了家裏人,她從來沒有和別的男性共同待在過一個房間,何況還是這個人,隔著現在這麽近的距離。
顧嶼的樣子應該有些滑稽,或者說很古怪,卻不知道為什麽,夏可可一點都不那麽覺得,難道因為這個人是顧嶼?
“你好了嗎?”
夏可可問出了聲。
顧嶼點點頭,“為了救我,你的腳傷……放心,有我在呢。”
夏可可躺在**的時候還在想,這些都是真的嗎?顧嶼真的成一個活生生的人了?他現在就住在自己的地下室工作間?
這種感覺,這種感覺……呃,真好……
顧嶼。
她……喜歡的顧嶼。
伴著吸塵器的噪音,夏可可迷迷糊糊地醒了。
從臥室走出來,她看到顧嶼正笨拙地擺弄著吸塵器到處吸——夏可可不得不承認,即便是現在,她在看到顧嶼時,還是會有些不真切的感覺。
夏可可緩了緩神,“顧嶼?”她喊出聲,“那個不是那麽用的。”
聽到動靜,顧嶼抬起頭,“是不是我打擾到你了?”
夏可可點點頭,心想原本她住在郊區,沒有方遠打擾她的話,她向來都是自然醒的。
顧嶼笑著朝夏可可走過去,在她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扶著她的肩膀把她帶到沙發處坐下,蹲到她腿邊,抬頭說道:“腳受傷了時不能久站的,可可,你想吃什麽告訴我,我給你做吧。”
“你會做飯?”夏可可露出吃驚的表情,她不記得當初給顧嶼做了這樣的人設啊。
顧嶼撓撓頭,“不太會,不過,應該不難吧。”
夏可可幹笑兩聲。
顧嶼一臉坦然地把食材從冰箱裏拿出來,攤在桌子上,計劃著自己要做哪幾道菜。夏可可看著他興致勃勃的樣子,沒來由地生出一股不詳之感。
呃……
大概新手都這麽興奮吧。
顧嶼不太會用煤氣灶,夏可可教了他使用方法,顧嶼學著夏可可做的樣子伸出兩根手指去撥動燃氣灶的閥門,夏可可一臉無奈。
“顧嶼,你那樣是沒辦法打開閥門的。”
“把手指伸出來。”
“再伸。”
“顧嶼,我是讓你把五根手指頭都伸出來。”
“算了算了,你隻要伸出最有用的那兩根手指就好了,反正開閥門也用不到其它的。”
“顧嶼,我讓你伸的是前兩隻,不是後兩隻,那兩隻沒用的。”
“顧嶼,我沒想到你這麽膽小。”
夏可可眼角彎彎,快被磨蹭到現在連煤氣灶都還沒打開的顧嶼笑死了,她邊憋笑邊小聲說道:“原來你是這樣的顧嶼。”
房子可是爺爺留給夏可可唯一的遺產,擔心這唯一的遺產就這樣被顧嶼折騰完了,夏可可挪了挪屁股,好心想上前幫忙,卻被顧嶼氣定神閑地阻止了,“可可,你現在是病號,是傷員,不要到廚房添亂,坐著指揮就好了。”
夏可可隻能一動不動地看著他,看他咋咋呼呼什麽都怕,什麽都小心翼翼的樣子。嗯,金克木,火也克木,對現在的顧嶼來說,廚房裏到處都是斧鉞刀叉,所以這頓早飯能在中午之前吃上好像就很不錯了呢。
“可可,你餓不餓,如果餓了,先吃塊蛋糕吧。”不知道過去了多久,顧嶼從廚房探出個腦袋,一臉誠懇地說。
夏可可從手中刻著的木雕上移開目光,衝著廚房的方向搖了搖頭,淡定地聽著廚房穿出來的劈裏啪啦聲,她毫不懷疑,要不是怕火,顧嶼有潛質把整個廚房都點了。
想到這個,她又笑了,調侃顧嶼道:“顧嶼,廚房燒了不要緊,你別把自己燒沒了。”
顧嶼也跟著笑了,“原來你也會開玩笑啊。”
夏可可一愣,瞬間便沒了聲音。顧嶼覺察到她突如其來的失落,又知道她這種情緒的深層原因,一時之間也不再說話。
房間內隻餘下顧嶼做飯的聲音和刻刀在木塊上修篆的聲響。
顧嶼每折騰出一道菜,都要沉默一會兒,然後囑咐夏可可一句,“如果實在餓的話,還是先吃塊蛋糕吧。”
廚房裏,顧嶼盯著自己兩個小時的成果犯愁。半晌,他輕歎了口氣,“要不,我們還是點外賣吧。”
夏可可做好了一整套思想準備迎接顧嶼的黑暗料理,嗯,當四個盤子被顧嶼整整齊齊端上來,擺成花瓣狀時,要不是隱約能看到一些原材料,夏可可都不知道這居然是給人吃的。
“這是?”夏可可指著一道實在看不出是什麽的盤子問道。
“雞蛋羹。”
“雞蛋羹?”夏可可二十六年來頭一回激動成這樣,“這怎麽可能是雞蛋羹?”
黑黑的,一坨?
顧嶼有點尷尬,“放了不知道是什麽的調料,就變成這個樣子了。”
夏可可心想這得是倒了多少老抽才能調出這個色啊。
“吃……吃吧。”夏可可拿起筷子,繞過雞蛋羹,將筷子伸向別的盤子。
看著夏可可強忍的表情,顧嶼做深思狀,“可可,你放心,為了你的健康著想,我一定會盡快學會做飯的。”
夏可可幹笑兩聲,“其實,你有很多別的事情可以做的。飯……吃飽的方法有很多……”
夏可可第一次鄭重其事地帶著顧嶼去自己地下室的工作間,是因為顧嶼堅持要扶她下樓。把她安頓好以後,顧嶼也不多做停留,留了一句“不要逞強”,就帶上門離開。
拿起刻刀,時間就不知不覺地過去了。大約過了三個小時,終於刻好了最後一個手辦。夏可可起身伸了伸懶腰,恍然想起來,如今家裏多了個人。
她扶著沿途的家具一蹦一蹦地往樓上走,一上來就看見顧嶼正對著冰箱裏的一堆菜為難,顧嶼穿著她的圍裙,沉默著。一瞬間,夏可可想到了顧嶼在那個世界的生活。
那個世界的顧嶼,校園的風雲人物,體育社的社長,學生會主席,長相完美、性格完美、成績完美、家世完美、運動完美、身材完美……什麽都完美。
因為知道不可能有這樣的人存在,所以夏可可創造了一個極致的顧嶼。
而這樣的顧嶼現在居然以這樣的姿態出現在她的生活中,她覺得自己在暴殄天物。
“顧嶼”,她輕輕喚了一聲。
顧嶼轉過身來,看到夏可可,臉色一下就變了。
他不言不語地大步走到夏可可身邊,扶著她將她安置在沙發上,語氣有些生硬地開口:“不是說了嗎,不要逞強。”
“我沒有……”夏可可看著顧嶼的表情,硬是把“逞強”二字咽了回去。她了解顧嶼,這是他生氣的前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