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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隻是對方世界裏的意外,並不需要必須存在。
路岩又看了一眼那個信封。
女孩的名字寫出來就像她的五官,纖細脆弱……又特別。像他喜歡的河麵,像倒映其中的晴空白雲,像那些落葉,像薄雪。
是他生命中最美麗的意外。
1
自班主任告訴江浸月圖書管理員兼職是路岩為自己爭取來的真相之後,她就一直想著,要把兼職期間所領的工資給路岩。
其實總共也沒多少錢,但是……過不了多久就又到了一年一度的趙曼婷的生日。想起去年為了給她過生日,導致路岩打了一個學期工的事,江浸月就一陣胸悶。
那麽想要考取名牌大學的路岩,哪有時間可以浪費。
隻不過,雖然江浸月有這份想要幫他緩解經濟壓力的心思,但她知道,以正常程序把錢給路岩,他是絕對不會接受的。
想了很久,江浸月終於想到了一個絕頂好辦法——她打算把錢“不小心”掉到路岩經過的地方,讓他撿到。
本以為是個很簡單的計劃,但真正實施起來才發現太難了……
一入高三,所有人陡然進入了緊張的備戰狀態,即便是課餘時間,也很少能見到有人在走廊嬉鬧了。
江浸月在路岩班門口轉悠了幾天,發現自己根本沒有能跟他單獨接觸的機會。
每個課間,他都極具定力地坐在位置上,頭都不會抬一下。
這麽拖啊拖……一直拖到了秋末,江浸月幾乎已經打算放棄實行計劃的那天。
因為不想丟掉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新愛好,江浸月經常熬夜翻譯圖書。
睡眠不夠,導致她必須睡午覺才能從容應對下午的課程。
但是午休時間,班裏所有人都正襟危坐著學習,她實在不好意思獨自趴在桌上睡覺。
回宿舍,又擔心躺得太舒適,一睡就過頭。
所以吃過午飯,她會獨自跑去後山的小河邊打個盹兒。
這天,當她睜開眼睛時,發現路岩就坐在離自己不遠的位置。
他什麽時候來的?自己有沒有打鼾?
這是江浸月擔心的最主要問題。
本想逃跑的江浸月一起身,驀然摸到了一直揣在口袋裏的那個信封,裏麵裝著她所有的兼職報酬。
啊,她忽然意識到此時正是把錢給路岩的絕好機會。
江浸月悄悄探頭,使勁朝著路岩那邊望去。
他一動不動地坐在河邊,頭垂著。那麽安靜,難道也睡著了?
江浸月悄悄靠近幾步,見他沒有任何反應,又大著膽子往前走了走,然後確定——他果然是睡著了。
舒一口氣,她動作輕緩地掏出信封,躡手躡腳地來到他身邊,目測了一個最佳位置——他胳膊垂落的地方,雖然看起來有點刻意,但至少能夠保證不會被他忽略。
江浸月把信封放好,最後看了一眼,歡喜地轉身跑走了。
隨著她的腳步遠去,路岩睜開了眼睛。
他看了看手邊的信封,以及信封上寫的幾個大字:江浸月。
難以自控地用一隻手扶著額頭,笑出了聲。江浸月這個笨蛋。誰會在給別人錢的時候把帶名字的信封一起給過去?
路岩覺得難以置信。不過江浸月一向令人難以置信。
上次考試他關注過江浸月的成績,還不錯,隻要她高三別泄勁兒,保持住目前的排名,考一所二類本科大學是沒問題的。
距他們分開的日子越來越近了。
路岩看向河麵。他很喜歡這條河。進入春陽高中後,他經常坐在這裏發呆。
大概是學校周邊沒有開設什麽廠子,所以河水沒有遭到絲毫汙染,非常清澈。
路岩覺得看水是會看上癮的。
春天看垂柳隨風輕撫水麵,夏天看倒映其中的湛藍晴空,秋天看落葉片片,冬天河麵被薄雪覆蓋,顯得脆弱又美麗。
心中隱藏情緒過多的人總是需要很多安靜獨處的時刻。很多話或許不需要找人傾訴,但是需要一個秘密之地存放。路岩選定的就是這條河。
隻有河水知道,他哭過。
路岩是個不信任眼淚的人。小時候,他哭,爸爸會下手更狠。媽媽的痛哭求饒也從來隻會加劇爸爸的暴力。
所以他學會了不示弱。
爸爸發泄完怒氣,摔門離開後,他會沉默著從地上爬起來,撿起地上的掃把或是雞毛撣子,放回原處,哪怕那些東西是用來打他的工具。
常聽人說,孩子會照著父母的模樣生長。但是路岩從小就發誓,他絕對不會成長為父母那樣的大人。
他學著忍耐,學著強大,學著承擔責任,把越來越多的委屈吞回肚子裏。
從某一方麵講,他覺得自己和江浸月是相像的。他們對追求幸福的欲望都很少,隻想用盡全力守護眼前的一點點。
這其實並不能稱之為偉大,這大概也屬於絕望的一種。隻不過對比別人的崩潰號啕,他和江浸月選擇了平和的方式放棄。
是他們主動放棄了對這個世界更多的追求。所以,他們大概永遠都不會走向彼此。
路岩不會為了江浸月改變目標,江浸月也絕不會冒險從自己平靜的生活走出來,向他靠近。
他們隻是對方世界裏的意外,並不需要必須存在。
路岩又看了一眼那個信封。
女孩的名字寫出來就像她的五官,纖細脆弱……又特別。像他喜歡的河麵,像倒映其中的晴空白雲,像那些落葉,像薄雪。
是他生命中最美麗的意外。
2學校廣播台在午休時突然響起——
高三文科三班的江浸月同學,請速到學校廣播部來領取你丟失的信封。
正在食堂吃飯的江浸月,被剛喝進嘴裏的一口雞蛋湯嗆住,咳個不停。
再播報一遍。江浸月!高三文科三班的江浸月同學……
食堂裏安靜了一瞬,而後又恢複了以往的喧嚷。
江浸月埋著頭,努力回顧自己究竟是哪一步出錯了,為什麽路岩會知道信封是她的?明明她放的時候非常小心。
當然,等她硬著頭皮來到廣播部,從老師手中接過那個信封時就立刻破了案……
上麵有她的名字。自己到底是幹了些什麽蠢事……
此後的一段時間裏,每當碰到路岩,江浸月就會快速避開。
不是不想見他,是自尊不允許她見到他。實在是太丟臉了……
天氣越來越冷,為了防止感冒,江浸月早早穿上了她那件棉被一般的羽絨服。本就個子小,寬大的衣服包裹在身上,遠看起來,她仿佛一個移動的……球。
路岩站在教室走廊窗前,溫柔的眼神包裹著那個漸漸遠去的身影。
呃,不過……她為什麽直奔著一棵樹而去了?
隻聽“咚”的一聲,正在打瞌睡的江浸月被撞清醒了。
她伸手扶著額頭,因為太疼,忍不住原地跺了跺腳。
圓滾滾的身體配上短短的手臂,再加上那個跺腳的動作……路岩忍不住笑顫了肩膀。
可愛的家夥。
他微微側頭,看她揉著頭朝操場走去。
原本高三年級是要取消體育課的,但老杜非常堅決地提出了反對意見,他認為學習固然重要,但適時的放鬆更能有效提高學習效率,更何況體育課上的運動也能幫助學生強身健體,增強抵抗力……
這事兒在整個高三年級都挺轟動的,最後因為得到了全體同學的熱烈支持,所以總算保住了一周一次的體育課。
但是路岩知道,江浸月不愛上體育課,她長得瘦小,又沒什麽力氣,任何運動器材放在她身邊,就像突然大了一個尺寸……
讓人看起來就替她捏把汗。
大概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吧,兩個人還同班時,路岩就發現,輪到江浸月做什麽項目時,體育老師的要求就會不自覺地放低一點……
所以,即便未來,江浸月獨自去到一座陌生的城市闖**,也不需要特別為她擔心的吧?
上課鈴聲敲響,路岩收回目光,轉身離開走廊。
江浸月熬了那麽多天的夜,還是頗有收獲的,她在一本專門發表翻譯文稿的雜誌上一下子過了三篇小說翻譯稿。
編輯還專門寫信表示很欣賞江浸月的文字風格,請她繼續努力。
江浸月抱著感恩的心,把這項收獲分享給了老杜。她原本希望能借他的口,讓路岩知道,但是事情的發展趨勢完全朝反方向去了……
老杜在班裏把這件事大肆宣揚了一番,還專門給江浸月的爸爸打電話轉述了捷報,甚至他還說要找校領導給江浸月申請個什麽獎狀,在周一升國旗儀式上進行全校表彰。
這可嚇死江浸月了。老杜到底什麽時候才能改變這種咋咋呼呼的浮誇性格啊?江浸月痛心疾首。
她哀求老杜千萬別往外聲張這件事,她不想活在別人的目光中。那會讓她極度不自在。看老杜還是不想放棄,江浸月幹脆擺出了委屈要哭的表情:“老師,我做翻譯完全是為了自己的愛好,從沒想過成為炫耀自己的工具,您要是這麽一弄,我怕自己會迷失方向,我可能會懷疑,自己是不是對夢想這件事交付了真心?”
老杜非常注重培養學生的夢想,眼下有位學生剛剛從迷茫裏走出來,逐漸踏上夢想之路,他當然不能因為想要讓別人誇獎自己育人有方就扼殺江浸月萌芽的興趣。
他接受了她的建議,鼓勵她在不耽誤學習的情況下努力創作。
江浸月這邊剛剛鬆一口氣,那邊回到教室就被班長催著請客了。
“為什麽要我請客?”她懵懵懂懂地問。
“喂!”班長不樂意地推了她一把,“這多大的好事啊,你都不請客表示一下?好歹當初我對你去兼職也給了正麵影響的不是嗎?老杜不都說了,你是通過做圖書管理員才找到自己真正的夢想的!”
啊,這麽說的話,確實如此。
江浸月點點頭:“好啊,那你想吃什麽?”
“現在每天學習那麽辛苦,我必須得吃點好的犒勞下自己。”班長不懷好意地眨了眨眼睛,“我現在還沒想好,等我想好告訴你。”
江浸月摸了摸自己馬上就會癟掉的錢包,咬牙露出勉強的微笑:“行……行吧!”
3
因為翻譯文章被發表的事,爸媽一高興,給了江浸月金錢獎勵,這倒是正好充實了她的錢包,解了燃眉之急。
江浸月很高興。
被這種高興勁兒推動著,她更想將這件事分享給路岩了。
江浸月不是個貪心的人,她也不虛榮。所以,她以為自己從來都不會期待別人的誇獎,沒想到……
並不是這樣。
她很想聽聽路岩會怎麽評價她。
盡管這件事深究起來似乎沒有任何意義。但她就是很希望他知道,自己因為他,而變得厲害了很多。
但她實在不知道該怎麽張這個口。可是,她也不能拿這件事去拜托別人……
思來想去,江浸月還是選擇了閉著眼睛自誇的方式。
除了當麵感謝,她還想順道邀請他一起參加班長攛掇的那場飯局。
對,就用這個理由好了。大不了自己把責任都甩給班長,就說是班長強烈要求他加入的,畢竟他也曾經和他們一個班的嘛。
江浸月一邊說服自己,一邊往學校實驗樓走去。
理科生每周都有實驗課,最近江浸月注意到路岩開始常常出入實驗樓。
他是個十分有規劃的人,高一的時候,球場承包了他的課餘時間;高二上半年兼職,下半年圖書館;如今高三,他又開始了新目標的實現過程。
雖然這些跟江浸月沒有半毛錢的關係,但她內心充斥著一種與有榮焉的自豪感。
這麽想的話,好像很久沒有見到淩尋了,他放下了對路岩沒有幫淩叔叔報仇的惱恨嗎?即便知道沒那麽容易,江浸月還是由衷地希望,自己的推斷是正確的。
因為隻有淩尋不責怪路岩,她的愧疚才會少一些。
高中部的實驗室在三樓,門鎖了。江浸月扒著窗戶往裏看,沒人……
不在嗎?
走廊有人經過,她趕緊上前打聽了下,這才聽說路岩去給老師交報告了。江浸月正打算失望離開,對方又好心告訴她:“路岩沒拿書包,應該一會兒就回來了,你在門口等一會兒吧。”
江浸月乖巧地點點頭。
起初她還保持形象站得挺直,過了一會兒就因為太累直接在走廊席地而坐了。
實驗樓的密封做得很好,所以感覺比教室的溫度要高,江浸月百無聊賴地抱著膝蓋背單詞,背著背著,打起了盹兒。
路岩從樓梯口上來,一眼就看到了蜷縮成球狀的江浸月。
她可真是一點兒危機意識都沒有。
倒不是說學校裏能混進什麽危險分子,但是實驗樓裏易燃易爆和有毒的化學用品很多,在這裏竟然還能睡得這麽安穩?
虧他之前還認為即便江浸月日後獨自去陌生城市闖**也不用過於擔心呢……看樣子,他太高估她了。
走到她身邊,路岩垂頭俯視她。
明明也有十七歲了,她為什麽長得這麽小?
路岩想起自己見過的她爸爸高大魁梧的體型,忍不住在心中感歎:原來從還沒出生時算起,江浸月就很不會為自己做選擇了。
看她睡得很香,離晚自習上課還有點時間,路岩脫了身上的外套,輕輕搭在她身上,然後進入實驗室處理剩下的工作。
清理完工作台,把報告整理好,他打開窗戶疏散做實驗時留下的氣味,冷風突襲,沒忍住,回身連打了幾個噴嚏。
打完路岩才意識到……自己可能要把門外邊那位吵醒了。
江浸月眨了眨眼睛。
她茫然地看了看自己所處的環境,和蓋在身上的,很眼熟的外套……恍然想起自己跑來的初衷。
江浸月忍不住用拳頭砸了砸自己的腦袋,為什麽越是麵對在乎的人,反而越容易出糗啊?她想著,要不自己把外套放下,悄悄逃開吧?
“謝謝”“請吃飯”什麽的加起來也比不過此時的丟臉情緒。江浸月輕輕拿下衣服,折疊好放在一旁,躡手躡腳地邁開步子,像隻胖胖的貓咪,踮著腳尖向前挪動,直到——
“你打算去哪兒啊?”
路岩忍著笑,看她紅著臉轉過身來。
“你跑過來找我,就是讓我看你打盹兒的嗎?”路岩抿抿嘴唇,在狀況百出的江浸月麵前,想裝嚴肅都很難。
“我……”江浸月絞著手指,垂下頭,小聲解釋道,“對不起,因為我最近熬夜熬太多了,所以隻要閑下來就會覺得很困。”
“我聽說了。”路岩看著她頭頂那個小小的旋兒,覺得很可愛,聲音都不自覺地柔和起來,“你的翻譯稿子被發表了對吧?”
江浸月霍然抬起臉:“你怎麽知道?”
“不光我知道,其他班的人估計也都知道了吧?老杜那個大嘴巴,已經在各個辦公室裏宣揚過這件事了,而且因為你,圖書管理員那個職位成了勤工儉學部的最熱門兼職了,多少人排隊等著呢。”
天哪!老杜真的太可怕了。江浸月對他渲染事件的強大能力再次表示震驚。不過這樣也好,倒是省了自己再跟路岩解釋了。那現在就隻剩下一件事需要闡述了,這就簡單多了。
江浸月稍稍放鬆下來,小聲邀請他:“我想用稿費請班長吃個飯,當時我不太想做兼職的,她給了我不少鼓勵,所以想謝謝她,你……”
路岩突然向前走了幾步,兩個人之間的距離陡然變近,江浸月一緊張忘了下麵要說的話,腳也不自覺地向後退了退。
“你離我近一點,聲音那麽小我根本……”路岩邊說邊下意識地伸手抓住江浸月的胳膊,想要製止她繼續後退。
結果因為用力太猛,導致女生隨著臂力衝進了他的懷裏。
靜止了。
整個世界都靜止了。
隻剩下路岩強有力的心跳聲,在江浸月耳邊震動。
那天天氣非常不好,濃霧圍繞,夜晚呈現出布滿灰塵般的色調,連窗外的樹木建築都難以辨別。
但江浸月分明看到了月亮。
那是她從未見過的溫柔又燦爛的月光,傾瀉在走廊裏,留下一地純真的銀白。
走廊的方向突然傳來什麽東西落在地上的聲響,江浸月掙紮了下,路岩立刻放開了手。
他們各自後退了一步,回到了合適的距離。
路岩摸了摸後頸,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變得自然,繼續剛剛沒說完的話:“你聲音太小了,我根本聽不清你剛剛說了什麽。”
“就是……”江浸月捏住自己發燙的耳朵,磕磕巴巴地解釋著,“就是……就是,想請你和班長吃飯,以……以表感謝。不過現在時間還沒定,等……等定下來我再告訴你。”
“哦。”路岩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好啊。”
“那我先……”江浸月指指後麵,“我先走了。”
說完她一溜煙兒地跑了。走到樓梯拐角,才發現,地上有個銀色圓環。
江浸月撿起來,做工很精致,好像是拴在手上的掛飾。剛剛那個聲響就是這個發出的吧?難道……是有人經過了嗎?
江浸月驀地瞪大了眼睛,她和……路岩……那個,該不是被誰看到了吧?
丟開那個燙手一般的圓環,江浸月疾步下樓,像做了什麽天大的錯事一般,往教室的方向狂奔。
4
班長說的那頓飯,一直等到平安夜那天才吃。因為答應讓班長全權做主,江浸月隻管掏錢,所以她就沒有多問。
進入高三後,隻有周日下午才能休息,因此,他們就定了那天晚上。
江浸月住校,班長上午放學前特意告訴了她飯店的名字叫雨巷。她對這個地方有點印象,因為靠近公交總站,每次回家時都會路過。
江浸月還記得,那棟建築從外麵看就富麗堂皇的,裏麵吃的一定很貴吧?猶豫了下,她還是把之前留下的給自己改善生活的一部分餐費也放進了錢包。
幸好她叫了路岩啊,讓他也能跟著自己吃點好的。江浸月喜滋滋地想。
隻是等她來到飯店門口時,有點傻眼了。這根本不是飯店,而是一家大型娛樂會所。
她站在門口躊躇著……班長為什麽會選這種地方?不是說要吃飯的嗎?按說出入這種地方的都是成人吧?
江浸月咬著嘴唇,為難地看著門口立牌上的各種項目介紹。除了許多娛樂設施,裏麵還開設了專門的情侶主題客房……
這都是些什麽啊……江浸月的眉頭皺成一團。可是如果她一直不進去,班長一個女孩子在裏麵等她不好吧?
糾結了半天,江浸月一咬牙,垂著頭跟著旋轉門走了進去。
“那人是江浸月嗎?”路邊的公交車站,趙曼婷剛結束外市的藝考培訓班,正拉著行李箱和前來接她的淩尋,一起等車回學校。
淩尋目光沉沉地朝那個方向望著,嘴角輕輕揚起:“有點兒意思。”
“她一個小丫頭片子……”趙曼婷意味深長地笑笑,“怎麽還去那種地方?江浸月可真夠讓人意外的。”
“怎麽?”淩尋轉頭看了看她,揚起了眉頭,“我的壞女孩是不是又有了什麽餿主意?”
“喂!我還不是為了幫你教訓她!誰讓她之前多管閑事。”趙曼婷不滿地去捶淩尋的肩膀,但下一秒鍾又露出了邪惡的笑容,“那我問你,我的確有個餿主意,你想不想入夥?”
淩尋撇撇嘴:“那得看是什麽餿主意,得夠簡單,還得夠有效。”
趙曼婷得意地撥了撥劉海,指了指淩尋拿在手裏的手機:“就是打個電話那麽簡單。走,我們去對麵的咖啡館等著看好戲。”
去抓淩尋的胳膊時,她突然發現:“咦?我送你的手機指環怎麽不見了?”
淩尋看了看手機尾部忘記取下的半截繩子,漫不經心地說:“丟了。”
幾公裏外的魚香新港烤魚店裏,尷尬對坐的路岩和班長正急切地等待著今天飯局的主角——江浸月。
手機鈴聲突然響起,打斷了兩個人之間的沉默。
班長接起電話,隨後激動地一拍桌子站了起來:“什麽?江浸月去了雨巷?”
路岩反應了一瞬,立刻明了,他起身道:“你在這等著,我去找她。”
他沒有問是誰打的電話,這是路岩犯的一個非常重大的錯誤。但他真的太緊張了。
雨巷是本市有名的不可放到台麵上議論的場所,班長說話本來就有點兒家鄉口音,江浸月這個笨蛋,一定是沒聽清名字,錯把魚香聽成了雨巷。
隻有她才會犯這種錯!這個笨蛋。
江浸月坐在大廳等著。
她不喜歡這個地方。不喜歡這裏的人審視她的目光,也不喜歡他們的裝扮。怎麽想,班長也不會來這種地方。
江浸月起身,決定不再等下去了,突然看到跟著旋轉門進來的路岩。
咦?難道自己真的沒找錯地方?
不管怎樣,路岩來了,她就覺得沒什麽可怕的了。江浸月欣喜地衝他招手。
路岩的目光落在她臉上,隨後皺緊了眉頭。
她還笑得出來?
幾步上前,路岩扯住江浸月的手腕,不由分說地拉著她往外走。
“班長還沒來呢。”江浸月小聲抗議。
路岩生氣又好笑地回頭:“魚香新港,你把這幾個字給我背一百遍。”
江浸月不明所以地咕噥著重複,隨即恍然大悟:“我走錯了地方嗎?”
路岩盯著她難以置信的表情,忍不住笑了:“但願你高考的時候別走錯考場。”
被取笑了……江浸月窘迫地垂下頭,懊惱地用手搓了搓自己的眼睛。
“你別這樣。”路岩扒開她的手,“眼睛都要被你揉瞎了。”
江浸月聽話地放下手臂,一抬頭就看到了玻璃櫥窗外,那雙嚴厲的眼睛。
她的心跳有一瞬間似乎靜止了。
“爸爸……”江浸月掙開路岩的手,一瞬間臉色慘白。
“解釋一下。”江爸爸繞到他們身前,努力平複胸中的憤怒,麵向江浸月,問,“你為什麽會到這裏來?”
“是我……”因為太害怕,江浸月結巴了半天,都沒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是我找錯……找錯了,本來……本來我們……不是要去……不是這裏的。”
“叔叔,您先別生氣。”實在不忍心看江浸月瑟瑟發抖的樣子,路岩上前幫她說話,“我們……”
“你住口。”江爸爸嚴厲地打斷他,“我跟你說話了嗎?”
江浸月的眼淚“啪嗒啪嗒”地落了下來。
“還有臉哭?”江爸爸推了推她的肩膀,“我有沒有告訴過你,你犯錯的機會已經用完了?你是高三生了,不把時間用在學習上,還跑到這種地方鬼混?江浸月,你膽子變大了啊!還有你。”他把目光轉移到路岩身上,“我警告你,高考之前,離我女兒遠一點兒。你知不知道你已經帶給她多少壞影響?”
江浸月是懦弱,但是她真的不能眼睜睜地看著爸爸把那些明明是自己心甘情願所做的事,變成枷鎖困住路岩。
“不是那樣的,爸爸。”她因為心裏著急口無遮攔道,“從來都不是路岩靠近我,是我一直在向他靠近……”
“啪!”一聲脆響傳來。
所有人都愣住了。
這是江浸月生平第一次挨打。因為天生膽小,為了避免自己被責罵,她寧可受盡委屈也不惹麻煩。
但是現在,她被打了,當著全世界她最看重的那個男孩子的麵,被打了。
江浸月垂頭站著,眼淚洶湧地往外衝。
江爸爸打完就後悔了,但他有屬於成年人的尊嚴。他覺得如果這次不在女兒麵前樹立威信,她指不定會做出什麽更誇張的事。
在辦公室接到妻子打來的電話後,趕來雨巷的一路上,他都在後悔。
後悔當初對女兒的縱容。
私自上網、公然為了男生出頭、半夜溜出家門,現在竟然還敢跑來這種成人娛樂會所了?
都怪自己當初態度不夠嚴厲,讓女兒誤以為自己可以接受她的叛逆。
特別是最近讀的一本書中,作者寫道:哪怕讓孩子恨你,也要給予正確的引導。
此刻想起來,江爸爸甚至嚴重地認為自己沒有擔好爸爸的責任。
所以這次,他絕不能心軟姑息。
“江叔叔,真的是您誤會了。事情其實很簡單。”路岩態度溫和但語氣堅定地說,“您不該打江浸月,她翻譯的文章發表,所以班長想和她一起慶祝,但是江浸月聽錯了地址……”
“這是我的家事。”這小子竟然還敢挑戰他做父親的權威,“你有沒有家教?”像是想到了什麽,江爸爸露出譏諷的微笑,“你跟你爸還在辦公室打架呢,能有什麽家教。”
“別說了。”江浸月露出哀求的目光,“都是我的錯,求求你們別說了。”
路岩看了她一眼,努力保持著最後的禮貌:“我會去跟班長說清楚,你回家吧!”
江浸月點點頭,轉身上了爸爸攔下的出租車。
車子在冬日陰暗的光線中遠去。路岩目光沉沉地望向馬路對麵的咖啡館,靠窗的位置,坐著一對熟人。
將剛剛發生的一切都收進眼中的淩尋,揚揚得意地衝他招了招手。
5
“你幹的?”路岩站在圓桌前,用少有的嚴厲表情麵對淩尋。
淩尋抿了一口冰咖啡,冬天喝冷飲真痛快。他咂咂嘴:“對,給你個警告。”
“給我什麽警告?”路岩擰起眉頭,“我們早就說好了,你別動江浸月。”
“說好個屁!”淩尋將杯子重重放回桌上,目光灼灼地瞪著他,“你別以為我最近忙著參加考前集訓就什麽都不知道。”
路岩想到自己從實驗室走廊窗口看到的那個夜色中的背影。
原來真的是淩尋。
“是個誤會。”路岩覺得無力,因為要不斷解釋而感到身心疲憊。
淩尋露出譏諷的笑容:“路岩,是不是誤會你自己心裏清楚。但是你記住,在我沒有原諒你之前,你和江浸月,沒戲。”
他從來都沒奢望過有戲。
他這個生活支離破碎的人,有什麽資格拉著江浸月跟自己一起受苦?
但是路岩不想與淩尋爭辯,在他離開時,扯住他的胳膊,道:“你別再耍這些幼稚的小伎倆,別浪費時間恨我,努力考個好大學吧!你要真有種,就去成為比我更厲害的人。”
淩尋掙開他,頭也不回地反駁:“你算個什麽東西!”
他幫趙曼婷拉著行李箱,大步向外走去。
回去的路上,淩尋一反往常的沉默了。
他扭頭看著窗外,表情嚴肅,不知道在想些什麽,趙曼婷握住他的手,試圖緩和氣氛,但被他掙開了。
她因此有點不滿,自己剛剛做那一切明明是為了幫他出氣,怎麽現在反倒要看他臉色?趙曼婷冷哼一聲,也別過臉,開始玩手機。
手機屏幕還停留在她剛剛撥出電話的界麵。
她剛剛先是讓淩尋找到與路岩同班的男生,想把江浸月去雨巷的事兒告訴他,結果男生說,路岩不在學校。不甘心放過這次機會,趙曼婷又打給了江浸月班裏的班長,因為之前幫他們班排合唱,她們偶爾還有聯絡。
趙曼婷想,即便不能讓路岩親眼看到,也要借這件事炒點流言蜚語,給江浸月一點教訓。
當然,隻是這樣依然還不夠。所以,她隨後又打給了孔嘉菲。
為了拿到江浸月家裏的電話號碼,她騙孔嘉菲說生日那天收過江浸月的生日禮物,在外地參加藝考的時候順道買了個禮物回送她。
孔嘉菲表示驚訝:“沒想到啊曼婷,你們竟然成了朋友。”
朋友?趙曼婷扯起一邊嘴角,露出有些邪惡的微笑——就當她這個朋友給江浸月一份善意的警醒吧。
不然就她這種多管閑事的性格,走到社會上遲早要吃虧的嘛!
原以為怎麽也不可能鬧太大,誰知道路岩竟然正好和江浸月班裏的班長在一起。他和江浸月的爸爸先後腳趕到雨巷,一切銜接得剛剛好。
仔細論起來,她其實也根本沒做什麽呀,怪隻怪江浸月太倒黴而已。
藝校到了,淩尋提起行李箱,和趙曼婷一起下車。
天色已晚,他把胳膊給她挽著,送她到琴房,她父母待會兒會開車來接她。
“寒假就要去參加藝考了。”趙曼婷扯著淩尋的胳膊撒嬌,“你要考什麽學校?記得提前跟我說一聲。如果不能考到一所學校,考到一個城市也行。”
淩尋扭頭看著她,突然低下頭,笑出了聲。
窗外深濃的黑映著小小琴房裏明亮的燈光,讓一貫氣質冷厲的淩尋突然變得陽光起來。
聽到自己提出想要跟他讀同一所學校,他一定很開心。趙曼婷理所當然地想,但還是希望這種話能聽淩尋親口說出來,於是,她往他身前挨了挨,抬頭,噘著嘴巴,問:“你笑什麽?”
“曼婷。”淩尋依然保持著嘴角的笑容,他將手臂伸到她腦後,溫柔撫摸著她的頭發,問,“你覺得我們還有必要考同一所大學嗎?”
趙曼婷身體一僵,她的心跳突然加快了,臉上的嬌媚瞬間消失,被錯愕取代:“為什麽沒必要?”自尊心受到鞭打,她惱怒起來,“你什麽意思?你把話說清楚!”
“等你讀了大學,會遇到很多比我更厲害的人吧?”淩尋看著她,表情真摯地說,“如果到時候你遇到了,我還在你身邊纏著你,那豈不是給你添麻煩?”
趙曼婷沒有接話。
不,倒不如說是她不敢接話。因為,隱藏在心中的那個連她自己都不敢探究的秘密,馬上就要被揭穿了。
“其實我也是想了很久才想明白。”淩尋繼續道,“江浸月那個[img alt="" src="images/204230879201.png" /]包都敢跑去攔路岩,為什麽你不敢?後來我懂了,江浸月是擔心路岩受傷,擔心鬥毆事件影響他的前程。但你不是。”他伸手刮了刮趙曼婷的鼻子,語調寵溺,“你巴不得我去打這一架,臭名遠揚,轟動全城所有的學校,這樣所有人都會知道,你趙曼婷的靠山,是個不好惹的瘋子。那樣,就再也沒有人敢欺負你,敢不把你放在眼裏了,對不對?”
趙曼婷的眼眶熱了,垂在身側的兩隻手因為攥得太過用力,連指骨都泛白了。
“你不用怕,你已經不是從前需要在天橋底下與人打架的趙曼婷了。”淩尋繼續用那種飽含溫柔的眼神看著她,“你之後會找到比我更厲害的人依靠。那麽,接下來的時間,我要為自己努力了。”他放開她,退到門口,瀟灑地搖手,“我們到此為止。”
6
江浸月的寒假過得很不好。
盡管路岩特意找到班長,拜托她轉乘了幾次公交車來到江浸月家裏,跟她爸媽說明了那天江浸月之所以去“雨巷”的來龍去脈,也沒能化解家裏沉悶的氛圍。
還好,她能以複習為由把自己全天二十四小時鎖在臥室裏。
高三生早一周開學,江浸月數著日曆,迫切期待著離開家的那一天。
節後初六,老家有位奶奶過壽辰,原本江浸月是可以不參加的,但媽媽單位臨時出了點事,提前一天就要上班,她實在走不開,就讓江浸月代替自己出席。
老家坐落在兩百多公裏之外的村子,節假日路況不好,回程時高速路上排了長隊,江浸月和爸爸被鎖在車廂狹小的空間裏,沉默著聆聽廣播台無聊的節目。
度秒如年。
好不容易挪到一個路口,實在等得不耐煩了,江爸爸決定臨時改變路線,下高速,從輔路回家。
天很快黑了,車子在狹窄的土路上行駛,顛簸異常。
走了很久都不見盡頭,江浸月心裏有點慌,但她不敢說話。
當然,她不知道,江爸爸此時心裏也很慌。
剛剛拐下高速走了沒多遠他就發現自己走錯路了……旁邊有路標,可他剛剛沒有看清。
但是因為和女兒正處於冷戰期,他不想承認自己出了錯,就悶著頭往前開。
他以為,不管怎樣,總能重新找到上高速的口吧……
事實證明,沒有。這條路的終點也不知道是到哪裏,四周都是田野,沒有任何可以拐的路口。江爸爸擔心再走下去,油都要耗盡了,還是及時止損。他在心裏對自己說,再朝前開五分鍾,如果還看不到別的路就掉頭。
大概是老天爺故意想要為難他,兩分鍾後,車子陷進了一個深坑裏,熄火了。
江爸爸重新發動了幾次,汽車都紋絲不動。
路旁連路燈都沒有,漆黑一片,江浸月繃不住了,弱弱地出了聲:“爸爸。”這是她自那天雨巷事件之後,第一次主動跟爸爸講話,“沒……沒事吧?”
江爸爸知道女兒膽小,被這聲包含依賴的呼喊弄得鼻頭一熱,此前積蓄在心中的憤懣瞬間散盡了。他回頭安撫她:“沒事,別怕,爸爸下車去看看。”
又過了一會兒,江爸爸將江浸月叫下車。
原想著讓江浸月推車,他去試著發動車輛,看能不能把車開出去。但江浸月力氣太小了。想了想,他讓江浸月坐到了駕駛座。
“我不敢。”江浸月快要嚇哭了,她可是連自行車都騎不好的人,怎麽可能掌控的了這麽大個的汽車。
“沒事。”爸爸寬慰她,“我在呢,你隻需要幫我踩下油門,輕輕地踩,車子一動我就趕過來。別怕,你還不相信爸爸嗎?”
天空開始飄雪了,江浸月擔心他們再困下去,更難離開了,隻好點了頭。
兩個人打著配合,折騰了半小時,車子總算動了。
江浸月嚇得大喊起來:“爸爸爸爸!”
江爸爸奮力跑上前,幫她握住方向盤,大聲指揮:“另一隻腳,另一隻腳,踩刹車踩刹車。”
車子順利停了下來,有驚無險。
再度上路後,車裏的沉悶壓抑感消失了。
“冷不冷?”江爸爸回頭問縮在座位上的江浸月。
江浸月搖搖頭。
又過了一會兒,江浸月拍了拍前座椅背,問:“爸,你累嗎?”
江爸爸愣了一下,笑了:“不累,你要累了就睡會兒吧,就快到家了。”
江浸月放心地閉上了眼睛。
有時候,她也會傻乎乎地想,如果路岩是自己的家人就好了。
她想和他成為這種不用說“對不起”的關係。
想和他成為即便發生了多少次矛盾也絕不可能分開的關係。想和他成為想見麵就見麵,不必擔憂別人目光的關係……
新年快樂,路岩。
江浸月在心裏說。
7
路岩放下電話。
因為實在擔心,他忍不住去街邊的公共電話亭,往江浸月家裏打了一通電話。
他謊稱自己是副班長,提醒江浸月高三寒假開學時間早,不要忘了。
但江媽媽說江浸月不在家,她跟她爸爸出去串門了,回來會向她轉達。
能跟爸爸一起去串門,至少說明矛盾得到了化解。路岩舒一口氣,放下心來。
他轉身朝自己家走,在門口碰到了倚著牆壁抽煙的爸爸。
又是一身酒氣。
路岩懶得說話,徑自朝裏走。
“你又去給淩尋那小子送東西了是不是?”
胳膊被拽住,路岩不得已停下腳步,他冷冷地回道:“那是我欠他的。”
“臭小子。”路爸爸一腳衝著他的膝蓋踹了過去,“你給我記住,你誰都不欠。”
路岩毫無防備地跪在地上。他自認是個非常能忍的人,但唯獨麵對自己的爸爸,他總是能夠輕易被激怒。
“別以為我打不過你。”他起身,咬著牙狠狠地說,“我已經不是從前那個能隨便被你打罵的小孩子了。”
路爸爸又伸手打了他的頭一下:“行,我兒子真厲害!”他忽然嘻嘻笑起來,醉醺醺地把頭湊到他麵前,“但你還是厲害不過我。你知道嗎?”他抓著路岩的肩膀,滿嘴酒氣地說,“你爸爸我,那天替你幫淩尋那個渾小子挨了一悶棍。我瘸了幾個月,你說!你還欠誰?”
路岩愣住了。
鬥毆那件事之後,他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怎麽見到過爸爸,他還以為他在忙……
他不知道,他真的沒想到。
這不可能,他不信。
那個永遠醉醺醺的,隻會抱怨謾罵的窩囊爸爸怎麽會做出這種事?
“你不信?”路爸爸撇撇嘴,“不信算了,反正我告訴你,兒子,你誰也不欠,之前淩雲那老家夥對你好,爸都幫你還清了。”他喝了很多酒,整個人東倒西歪,但語氣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堅定,“你是我兒子,你以為你那點小心思我不知道嗎?我知道自己攔不住你,那我至少能幫你頂包吧?我就是抱著這種想法跟你去的。沒想到你們班那個小女生挺勇敢的。她把你攔住了,哈哈哈……”他胡亂笑著,語無倫次,“我又想,她攔是攔住你了,但是你要是不幫淩尋報仇,肯定心裏得愧疚死,我就替你去了!你說!是你厲害還是你爸厲害?”
他倒在路岩的肩膀上,打著鼾睡了過去。
或許明天酒醒後,他就忘了自己曾經說過什麽。也或許,下次喝醉後,他又會提起這件事。
但路岩決定,從今往後,不管何時,他都會裝作從不知道真相。
他把爸爸背到肩上。
十歲時的一個雨天,爸爸有次醉倒在大街上,他也背過他。
原本是不想管他的,太煩了,每天喝每天喝,沒完沒了地喝。
但是路過的人都對他指指點點,目光中有很多嫌惡,路岩駐足了一會兒,回頭去背他。
他不知道醉酒的人竟然那麽重,他的腰彎得很低,一步一步,艱難向前。
也許是那時的記憶太深刻了,所以他下意識地以為,現在也會非常吃力的。
但是沒有,爸爸變輕了。
那個當初讓他覺得是個累贅的人,輕了很多很多。
雪花落得越來越密集,窗外的世界漸漸被白色覆蓋。
壓在路岩心中重重的石塊,被擊碎,一點點清理出他的身體。
路岩背著爸爸,腳步輕鬆地上樓,滿腔熱熱的情緒湧動著。
眼眶脹得酸痛,但他忍著沒有落淚。
因為,爸爸不喜歡他哭。
8
高中的最後一個學期,對所有高考生而言,必須以“分秒必爭”的態度對待了。
每天沉浸在各式各樣的試卷中,集中所有注意力應對每一次的模擬考試。
時間在單純的疲累中勻速向前行駛。
江浸月怕緊張,所以故意不去看教室後麵黑板上的倒計時,但即便如此,她仍然沒辦法忽視窗外越來越烈的陽光,和已經換上的夏裝。
寒假結束後,有很長一段時間,她都沒有見過路岩。
文理科上課時間不同,高考側重也不同,大概很多時候路岩都泡在實驗室。
而她大部分時間都貢獻給了圖書館。
雖然不見麵、不交流,但不知道為什麽,江浸月很滿足於目前的狀態。
知道對方正在為了美好前程而傾盡全力的狀態。
本來剛開學那會兒,江浸月還很詫異,淩尋怎麽像消失了一樣,那麽久沒有露麵?
他出現她擔心,不出現,她也覺得忐忑。
因為在江浸月心裏,淩尋就等同於定時炸彈的存在。
後來,偶然間從班長那裏聽說,春節過後不久,藝考生們就都已經出發去參加藝考了,要到三四月份才能回來集中進行文化課突擊,應對高考。
想來,淩尋肯定很忙。
江浸月由衷地希望他能考取好大學,也許那樣,他對路岩的恨意會少一些。
距離高考還有差不多一個月時,老杜在班裏開了個漫長的談話會,為每位學生規劃誌願大學。
江浸月是這個時候,才突然萌生了,想去問問路岩考什麽學校的打算。
當然,她知道自己的成績差他太多,考同一所大學肯定不可能,但至少,她可以考到他的城市吧?
江浸月根據老杜列出的各類大學,一一分析,發現有好幾所名牌大學都有可能成為路岩的目標,但它們分屬於不同的城市。
她犯難了。
晚上去食堂吃飯時,江浸月的第五次歎氣終於引起了班長的注意。
“你幹什麽?”她用胳膊肘捅了捅她,“愁眉苦臉的。”
“我有嗎?”江浸月裝傻,“沒事。”
“別裝了。”班長往她身邊湊了湊,問,“是不是有什麽想考同一所大學的人啊?”
江浸月驚呆了,她表現得有這麽明顯嗎?
麵對傻眼的江浸月,班長不置可否:“這有什麽呀?高考之前每個人都難免會這麽想吧?沒什麽大不了的,你要是真有這想法,我支持你去主動問,哪怕結果不盡如人意,但至少你勇敢嚐試過了。江浸月,我可提醒你,人生沒有重來的機會。”
人生沒有重來的機會。
這句話像一針強效催動劑,促使著江浸月鼓起勇氣,去找路岩。
她知道自己越界了。
最開始的時候,她已經給自己設過限,隻遠遠看著就好,可現在,她開始變得貪心了。
老師說過,大學是人生中最珍貴、沒有壓力的一段時光。除了用它來實現夢想,江浸月還希望,能有路岩的參與。
懷著不確定的矛盾心情,江浸月緊張地來到路岩所在的教室。
他不在。
江浸月的信心值降低了一些……
她又跑到實驗室……有人站在玻璃器皿前,正研究著什麽。
江浸月側了側頭,確定那人是路岩後,在門口停住腳步,鼓起勇氣道:“能不能告訴我你大學準備考去哪裏?”
回答她的是滿室寂靜,但是對方邁開了步子,朝她走了過來。
江浸月不敢抬頭,垂著腦袋屏息等待。
那人停在她身前,笑了。
這笑聲……
“這話不是跟我說的吧?”
江浸月猛地抬起頭,看到了許久未見的淩尋。
他把頭發留成了跟路岩差不多的短發,江浸月對他的印象還停留在當初的板寸上,所以沒能認出來。
“我認錯人了。”江浸月小聲解釋完,轉身要走,手腕卻被拽住了。
“你想跟路岩考同一所大學?”他冷冷地說,“這事兒你不應該問他,應該先問過我。”
一瞬間,江浸月懂了。
她怎麽會忘了,她與別人不同,她和路岩中間隔著不合邏輯的邏輯。
她得遵守。
江浸月轉過頭,眼神悲傷地看著他:“如果我不跟他考同一所學校,你就能再也不在他麵前提起那件事嗎?再也別讓他覺得自己虧欠你。”
淩尋想了想,隨後痛快點頭:“說話算話。”
“好。”江浸月仰望著比自己高很多的少年,勇敢無畏地點頭,“那我現在可以走了吧?”
“等等。”淩尋叫住她。
他討厭江浸月臉上的勇敢無畏。這個兔子一樣的家夥,為什麽每次麵對路岩的事,都能表現出這副視死如歸的模樣?
趙曼婷就不會。
憑什麽他就隻能擁有背叛?
而路岩擁有真心?
淩尋不服氣,他嚴厲地望著江浸月,問:“路岩欠我的,你幫他還了,那你欠我的呢?你準備怎麽還?”
江浸月愣了一下,她咬著嘴唇,怯怯地問:“你想讓我怎麽還?”
淩尋癟癟嘴,雙手環胸,擺出吊兒郎當的樣子:“你自己想。”他看看牆上的掛鍾,“我給你兩分鍾的時間,想不出來,剛剛的約定就作廢。不管你跟不跟路岩考一所學校,我都會一直恨他,埋怨他。”
江浸月盯著淩尋的眼睛,她知道他沒有撒謊。
雖然猜不透他為什麽對自己和路岩這麽痛恨,但是至少有一點是明確的,他不會善罷甘休。
可是自己能賠償他什麽呢?
江浸月下意識地掃視四周,除了各類化學用品外都是玻璃器皿。
她不知道路岩去了哪裏,為什麽會放心把這麽危險的地方交給淩尋看管。
不過這也從側麵反映出,他對路岩有著極高的信任。
不遠處有個玻璃器皿正在燃燒,江浸月聞到了危險的氣味。
她有了主意。
江浸月微微挪動腳步,調整站姿,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她對著那個燃燒的玻璃器皿張開手。
“看好了。”她側頭對淩尋說。
下一秒鍾,器皿爆炸了,因為體積小,並沒有造成什麽重大損失,但是那些飛濺的玻璃紮在了江浸月的手心。
她忍著疼,把滴血的手掌轉向淩尋,一字一頓地說:“如果我去報告老師,肯定會給你扣上私自動用外校化學用品導致爆炸傷人的罪名,沒準連你的高考都會受到影響。你別想著讓路岩幫你頂包,因為我會為他做證。”
淩尋難以置信。
這個女孩……這個矮小瘦弱的女孩,為什麽在保護路岩這件事情上有著這麽深的執念?
她把手放下,直視他的眼睛:“淩尋,欠你的,我還了。希望你信守承諾,好自為之。”
江浸月轉身從後門離開。
聽到聲響後,路岩從另一間實驗室跑回來。
隻是碎了一個酒精燈。
嚇死他了。
“你沒事吧?”他打量著愣在一旁的淩尋,確認他沒受傷才鬆了口氣。
“路岩。”淩尋從江浸月消失的門口收回目光,抬頭望著認識十幾年的兄弟,說,“從現在起,我們徹底兩清了。”
青春回憶錄
“後來,我就再也沒有去找過路岩。他倒是往我們教室的方向來過幾次,但我每次都讓班長幫我提前放哨,一見他就跑,哈哈。”
江浸月苦笑著說,“時間久了,他大概明白是我不想見他,就再也沒來過了。”
周靜芒拉過她的手,翻轉到掌心,看著那些交錯的傷疤,倒吸了口氣。
“江浸月,你太傻了吧!”她的眼眶不由自主地紅了,“你不疼嗎?”
“疼算什麽?”江浸月意味深長地說,“疼是最好熬的了,反正知道總會愈合的。”大學四年裏,對路岩的想念,反而更讓她覺得受折磨。
“他沒有再試著找你嗎?”周靜芒覺得不甘心,“這就是故事的結局了?再沒有別的了?”剛剛圖書館那張照片裏,她分明從路岩的目光中看到了他對江浸月無法掩飾的好感,所以一直期待著最後的反轉。
“是呀!”江浸月伸了個懶腰,時間已經接近晚上十一點了,三年時光,真正回憶起來也不過三個小時就能講完。“後麵就是高考啦,拍畢業照那天我也沒有見到路岩,也可能是他故意躲著沒讓我見到。
總之,我們失去了聯絡。我沒有找他,是因為要遵守和淩尋的承諾。
他沒有找我,大概是以為我不希望被他找到。”
“時間過去那麽久了,淩尋肯定也不會再在意那件事了。”周靜芒鼓動她,“而且你已經算很守約了啊!你先試著去找找路岩行不行?你們班從前的班長呢?我覺得她很熱心,你可以去問問她。”
江浸月笑了。
畢業五年了,五年能改變的事情太多了,即便她現在還對他心懷眷戀,但那又能怎樣呢?
或許他早就有了女朋友,結婚了也不無可能。
五年前她決定放棄,就已經做好了永遠放棄的準備。
就算一輩子都不能忘記他,也是她自己的事,跟別人無關,跟他也無關。
江浸月轉移了話題:“真的很謝謝你,靜芒,給了我一次傾吐過去的機會,我現在才覺得輕鬆多了。”
“你如果能和路岩重逢,我才會覺得更開心呢!”周靜芒再度把話題扯了回來,“現在這樣,太不甘心了。”
江浸月笑笑,問她:“這麽晚了,你男朋友聯係你了嗎?他到哪兒了?”
“哎呀!”周靜芒這次想起,大約一個小時前,章揚給她發了微信,讓她下去,但因為正聽得入迷,她敷衍地回了兩個字:稍等。
此後就再也沒有關注過手機。
“完了完了。”她慌張地回到座位,拿起包,從一旁的衣架上,扯過自己和江浸月的大衣,拉著她就往外跑。
江浸月哭笑不得:“你約會幹嗎要拉上我?”
“你得下去幫我做證。”周靜芒緊張地說,“不然章揚那個傲嬌鬼能氣得原地爆炸。”
江浸月低下頭,笑了。
周靜芒聽她傾訴了整整一晚,她的確有義務幫她做點什麽。
凡是成人之美的事,她都很樂意參與。
隻是,她永遠也等不到自己的“成人之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