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路岩回學校後,正好從教學樓下麵瞧見勤工儉學部的辦公室裏亮著燈。他看離晚自習上課還有點時間,便主動前去問了問。

負責此事的老師是位年過五十的老阿姨,她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鏡框,手法不熟地在電腦上查閱了好一會兒,道:“學校圖書館,之前的裴老師馬上要退休了,還沒找到合適的人頂替,你要是願意,以後放學時間就過去幫忙吧。不過,不能耽誤學習。”

圖書管理員?那不是江浸月的理想職業嗎?

路岩挑了挑眉,自認為想到了一個蠻好的點子。

他欣喜地領了這份差事,鄭重地表達完謝意。

轉頭卻把這份兼職“賣”了出去——

“什麽?”老杜反應了一會兒,才明白路岩來找自己的用意,“你以讓出圖書管理員的條件找我換一份同意兼職的證明?”

燈光下,少年姿態放鬆地站在辦公室門邊,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似是已經確信這個要求一定會被準許。

“你這小子!”老杜不滿地叉起了腰,“你想造反是不是?還敢對老師提要求?”

路岩溫和地笑笑:“老師,您不是也覺得江浸月需要切身實踐,才能感受到自己是不是真的想做這份職業嗎?這是個多好的機會。您總是那麽為學生著想,不可能拒絕的吧?”

老杜清清嗓子,從高一沒分班時,他就覺得路岩這家夥跟別的學生不同。他踏實安靜,做事學習很能沉得下心。即便不屬於聰明過人的類型,但每次考試,成績都數一數二。

但可惜他有個酗酒墮落的爸爸和總愛惹事的狐朋狗友。

不然他一定會成大器的。

聽說他家境清貧,大約是因為這個才想做校外兼職的吧?畢竟學校的勤工儉學,給出的報酬少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優秀上進的學生,老杜總是想幫襯一把。他伸手指了指路岩笑得平和的一張臉,道:“你就耍小聰明吧!不過你現在已經不是我帶的班裏的學生了,不能越界幫你開證明。但是我會幫你跟你們班主任爭取一下的。”

“謝謝老師。”路岩趕緊道謝。

“你先別謝,我可不保證自己能說服他。”

路岩笑臉一收,語氣真誠地拍馬屁:“那哪能啊,誰不知道您在整個高中部,人緣最好,能力也強,哪位老師都會給您一個麵子的。”

“走走走!”老師表情不耐煩地趕他,“少貧嘴,我可不吃這套。”說著不吃這套,卻露出了滿足的笑容……

路岩離開辦公室,自走廊上看到剛剛進校門的兩個女孩。

兩個人身高和體形形成的反差太過鮮明,非常惹人注目。

高中讀了一年多,江浸月還是像個小學生。

瘦弱、矮小。但是,那個下雨的深夜,她騎車撞向自己時,力氣可當真不小。

她真的是個奇妙的女生。

路岩錯開視線,踏著上課鈴聲下樓。

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鑒別自己的理想職業是否適合自己,由此看來,江浸月算是幸運的。

但願那個笨蛋能理解老杜的苦心,知道這是在為她的未來提供退路。

“江浸月,老杜找你。”剛剛走進教室,班長就衝她喊道。

“哦……”她索性沒有回座位,直接轉身,出了教室。

天知道,江浸月的步伐有多沉重。

上次的周記事件已經讓她深切認識到:老杜絕對是沒事找事……哦,不,過於熱情的性格,江浸月真的難以想象,此時此刻他又打算做什麽……

幾分鍾後,江浸月的臉上出現了比想象中更加驚訝的表情。

“啥?”她對自己的耳朵產生了懷疑,身為班主任的老杜竟然讓自己這樣一個時間寶貴的高二學生去做兼職?

“老師,這樣不太好吧……”江浸月鼓起勇氣道,“課餘時間用來做作業都有點不夠,我應該分不出精力去兼職。更何況,我的成績……您知道的,不允許我掉以輕心啊!”

江浸月用那種“求求你,可饒了我吧”的眼神,可憐巴巴地望著老杜的臉。

他對她和氣地笑了笑……看樣子回絕有戲,江浸月懸著的一顆心剛放下一半,老杜嘴角一緊,嚴厲道:“不行。”

他耐心向江浸月解釋了自己一定要這麽做的理由——

一、江浸月可以通過實踐來確定圖書管理員這種職業是不是適合自己;二、假如不適合,她也可以像別的同學那樣,從現在開始對自己的人生進行新的規劃;三、圖書管理員的工作並不繁重,圖書館環境安靜舒適,隻要她合理利用,完全可以找到充裕的時間學習。

江浸月被這一條條理由說得無言以對。

“沒什麽不清楚的吧?那你就從明天下午開始上任吧!”老杜痛快地拍了板。

江浸月哭笑不得,不過是寫了篇周記,事情最後竟然能發展成這樣,也真夠令人匪夷所思的……

就好像,有什麽人暗中操控了一樣。

江浸月不禁被自己突然冒出的想法嚇了一跳。

“別傻站著了,回教室吧!”老杜喝了口水,抬頭趕她。

江浸月乖巧地點點頭,一臉發蒙地走了。

6

回到教室,禁不住班長的追問,江浸月忍不住說了實話。

沉思一會兒,班長說:“我覺得這是個好事,你不要愁眉苦臉了。”

“何以見得?”江浸月虛心請教。

“江浸月,你可能不知道,班裏的所有人中,你是最不讓人放心的那一個。”班長伸手製止江浸月剛想問出口的為什麽,繼續解釋道,“因為你太弱了,誰看著你都會下意識地想象你被扔到社會上任人宰割的場麵……哇……”班長自配音效,“太慘烈了!”

“什麽啊!”江浸月小聲抗議,虧她還真以為班長能給出什麽非凡見地呢!

“別想那麽多了。”班長拍拍她的肩膀,“你不試試,怎麽知道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

話說得也是。

反正本來也是自己想做的工作,提前體驗下也沒什麽不好。

試試就試試!

抱著一腔熱血投入兼職工作的江浸月,第一天上任就被訓斥了……

“你竟然在圖書館吃蛋餅?”負責交接工作的裴老頭,氣得手指頭都抖了,“你沒看到貼在門口的警告書嗎?圖書館內禁止吃東西!”

正值放學時間,圖書館借書還書的同學很多,聽到聲音,大家不約而同地望過來,江浸月抱著那個啃了一口的蛋餅,恨不能挖個洞鑽到樓下去。

“對不起。”她小聲道歉。

最後一堂課,老師拖堂了,江浸月為了準點兒趕到圖書館,根本沒有時間吃晚餐,隻能買了一個蛋餅充饑。

她知道圖書館不允許吃東西,但是……太餓了。

在不容侵犯的校規麵前,她竟然屈服於人類的原始欲望,的確……應該感到羞恥。

有人敲了敲辦公桌,裴老頭扭過身子。

男生清朗的聲音傳來:“老師,我想找一本狄更斯的書,找了很久沒找到,您能帶我去查一下嗎?”

“趕緊收拾了,不要再讓別人看笑話了!”裴老頭囑咐完,氣呼呼地帶著男生走了。

直到確認兩個人的腳步聲一起遠離了她所處的位置,江浸月才敢抬起頭。

剛剛說話的人……是路岩。他是在幫自己解圍嗎?

謔!江浸月你可真敢想。她歎口氣,把剩下的蛋餅裝進了外套口袋裏。

拿出裴老頭給她的圖書上架表,與電腦中錄入的圖書編碼一一進行核對。

要不是有幸做這份兼職,江浸月從來不知道,他們學校圖書館的現存圖書品類這麽豐富……

縱使江浸月是個挺有耐心的人,但是一行行數字看下來,心情也漸漸變得焦躁。

這好像不是她想要的未來……

此後的每一天,這個念頭在江浸月心中越紮越穩。她醞釀了很久跟老杜和裴老頭請辭兼職的事。隻不過等她終於鼓足了勇氣打算說出口時,裴老頭難得對她露出和藹的笑容,告訴她:“你合格了。”

“啊?”耗時一周,總算核對完了所有書目的江浸月,眼睛驀地瞪得老大。

“其實你工作做得比較一般,還沒達到我的期望值。”裴老頭傲嬌地挑挑眉,“但是心性靜,還算沉得住氣,多虧我向校領導保你。就當我為年輕人爭取了一次機會吧,你也不用太感謝我。”

江浸月哭笑不得,她並不打算感謝他的……

像是完全感受不到江浸月哀怨的目光,裴老頭一邊收拾自己擺放在工作崗位上的老古董,一邊對她說:“小江啊,明晚一些同事要給我開歡送會,你也一起來吧!”

跟老師們一起吃飯?那氛圍想想就夠可怕。

江浸月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難得鼓足勇氣推拒道:“裴老師,這樣不好吧!我去了,圖書館的工作怎麽辦?”

“哦,那你不用擔心。”裴老師目光平和地看了她一眼,“明天周六。”

周末和平日上課時間有專人值班。

江浸月無語凝噎。

不過,等她到達聚餐場地時,更加無語了。

市裏那麽多餐廳不選,偏偏訂了商業街的那家川菜館——

路岩做兼職的那家。

7

江浸月站在門口往裏張望。果然,路岩正在幫一桌客人點餐。

聽裴老師說這次參加聚會的老師除了和他一起共事的另外兩位圖書管理員之外,還有念及他兢兢業業工作多年而特意來參加聚會的校領導。

高一的時候,路岩和淩尋一起代表學校參加過籃球賽,校長親自在升旗儀式上給他頒過獎杯,學校裏沒幾個人不認識他。

被認出來可就麻煩了!

眼看著老師們要進門了,江浸月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情急之下,她往前快走幾步,兩臂伸展擋到最前麵,試圖阻止接下來要發生的“慘劇”。

“裴老師,我們要不換家店吃吧?”她信口胡謅,“我覺得這裏衛生不合格,上次我和同學一起來吃飯的時候,吃到過蟲子。”

“胡說八道!”

身後傳來一聲怒喝。江浸月嚇得猛然轉過頭去。

店裏的老板娘斜了江浸月一眼,不悅地說:“我們店在這裏開了四年,從沒有出過任何衛生問題,你這個小女孩可不能血口噴人。”

江浸月認[img alt="" src="images/204230787450.png"/],不敢吱聲了。

老板娘問清來人幾位,然後把老師們一起領到了靠窗的大圓桌旁。

江浸月轉著腦袋四處張望,幸而沒有看到路岩,他大約是去廚房下單了。

她緩一口氣,以“去洗手間為由”火速趕往廚房。

路岩正在工作台前,逐個確認菜品,江浸月躊躇著不敢上前……

老板娘突然從後麵出現,不動聲色地探頭到她腦袋上方,語氣不善地問:“你鬼鬼祟祟地在做什麽?”

江浸月的魂都快嚇丟了。她搖著手,語無倫次地解釋:“不是,我……路岩,那個……”

聽到自己的名字,路岩側身朝聲音來源望去。

江浸月?

她來幹什麽?

抬手看了看腕表,再過一會兒,淩尋就要帶趙曼婷那幫人一起來開生日派對了。

他打心眼裏不想讓江浸月與他們碰麵。

想了想,他走上去,幫江浸月解圍:“老板娘,她是我同學。”

“是你同學啊?”老板娘狐疑地來回掃視著他們的臉,“也不早說。”

“我同學膽小。”他得體地道歉,“不好意思,給您添麻煩了。”

“是挺麻煩的。”老板娘冷哼一聲,“有什麽事快說啊,別耽誤上菜時間。”

等路岩點了頭,老板娘才轉身走了。

狹小的過道裏,隻剩下了他們兩個人。

江浸月緊張地咽了咽口水……她有點後悔,也很擔心,他會斥責自己多管閑事。所以在他還未開口之前,先垂下頭道了歉。

“對不起。”她說。

路岩歎了口氣。

江浸月的頭垂得更低了。

她以為這代表著責怪,但實際上,路岩望向她的神情……

非常溫柔。

那種溫柔混合著柔美的夕陽鋪展在他的眉目間,又平添了幾分哀傷。

路岩極力克製著想要伸手撥開江浸月擋在兩頰旁邊的碎發的衝動,故意換上了嚴厲的口吻:“馬上離開這裏。”

“不是。”江浸月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又馬上垂下眼睫,“不是我想來的,是學校……”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聽到裴老頭的聲音傳了過來:“有人嗎?那個七號桌的菜不要做得太辣,我的胃吃不消……”

未免被發現,江浸月一把抓住路岩的胳膊,帶他躲進了旁邊的一扇小門裏。

她扒著門框往外看,見裴老頭進了廚房,又趕緊彎下腰,她回頭,想跟路岩說明一下情況,但是回過頭便愣住了。

這個房間的構造……有點奇怪?

江浸月難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睛,確認自己所看到的各項設施都是真實存在的之後,臉“噌”地燒了起來。

她……她……她竟然帶著路岩一起躲進了男洗手間。

飯店為了節省空間,男女洗手間都隻有一個隔間,所以狹小擁擠,江浸月連一個能夠把眼神躲開的地方都沒找到。

見她一副尷尬得馬上要哭了的樣子,路岩低下頭,輕輕彎起了嘴角。

他已經很久沒有發自內心地、沒有任何負擔、不帶有任何目的地笑過了。

這一瞬間的愉悅讓他有點不適應,又覺得不真實。

如果可能的話,他甚至希望能讓他們兩個人在這個逼仄的洗手間裏多困一會兒。

五分鍾就好。

但是沒有……

約莫幾秒鍾後,傳來了門把轉動的聲音,有人在外麵疑惑地嘀咕著:“咦?有人嗎?沒開燈啊……被鎖了?喂!服務員……”

江浸月驚恐地望向同樣表情難看的路岩。

他們對這個聲音都非常熟悉。

學校的各項集體活動,必然有他的開場發言。

沒錯,是春陽高中,以鐵麵無私著稱的教導主任。

8

“怎麽辦怎麽辦?”江浸月用小小的氣聲詢問路岩。她的整顆心已經吊到了嗓子眼,臉色因為緊張變得像紙一樣白。

路岩擔心她暈過去,上前一步抓住她的肩膀。

氣溫還不算太低,所以她隻穿了一件毛衣,肩膀的骨頭簡直到了硌手的程度。

他語調和緩地低聲叫她:“江浸月,你聽好,待會兒我開門之後會擋住教導主任,你從我身後逃出去。懂嗎?”

江浸月瘋狂點頭表示同意。

路岩皺皺眉,寬大的手掌蓋到她頭上。

“別慌。”他小聲說。

江浸月石化了。她轉了轉眼珠,剛剛恢複正常溫度的臉頰再度燒了起來。

不隻是臉頰,她甚至覺得頭頂也在冒熱氣了。

路岩被燙到一般,恍然把手拿開。

他繞到江浸月前麵,將她嚴嚴實實擋到身後,回頭示意她做好準備,而後騰地拉開了房門。

路岩的身形比教導主任魁梧很多,擋住他的視線完全不成問題,江浸月瞅準時機貓著腰從側邊跑開了。

“哎?怎麽是你?”教導主任驚訝地問,“原來你們班主任讓你來兼職的地方就是這兒啊?不好好幹活,你小子跑廁所偷懶啊!”

“沒有沒有。”路岩賠笑道,“我哪敢。學校給我這次社會實踐的機會,我一定會好好感受,到時候上交一份真情實感的實踐報告,老師放心。”

“臭貧。”教導主任說完走進了洗手間。

正站在大廳拐角調整呼吸的江浸月,將剛剛兩個人的對話全部收進耳中。

她暗罵自己蠢笨。

原來路岩早就已經跟班主任報備過做兼職的事兒了。

她自己亂操什麽心?

以後真的再也沒臉見他了。

雖然校領導很大方地點了一桌色香味俱全的飯菜,裴老頭擔心江浸月怕生,很貼心地招呼她“別客氣,吃吃吃”,但江浸月剛剛已經被嚇飽了,任何食物到她嘴裏都味同嚼蠟。

外麵傳來一陣**,江浸月循著聲音望過去,而後又立即轉回了頭。

冤家路窄。

淩尋和趙曼婷帶著一幫同學在窗邊的位置落了座。

江浸月猛然想起,今天是趙曼婷的生日。

“路岩。”淩尋高聲跟同桌的大家熱情介紹,“我兄弟,大家都認識吧?”

象征性地寒暄過後,路岩把菜單放到圓桌中央,順便推薦了幾道招牌菜。

趙曼婷隨便翻了幾頁,抬頭問他:“報你的名字能打折嗎?”

“打什麽折?”淩尋歪在座位上,眯著眼睛道,“路岩知道我最近手頭緊,所以今晚他請客,大家夥兒隨便點。”

“哇!這麽好!”趙曼婷露出甜美的笑容,抬頭嬌滴滴說道,“謝啦!”

路岩看了淩尋一眼,錯開視線,禮貌地回了趙曼婷一句:“不用客氣。”

一個個菜名掠過江浸月的耳邊。

這家店她和室友來過幾次,大多數菜品都有印象。江浸月心算著那些不斷疊加的價格,暗自思忖:路岩究竟要做多久的兼職才能付得起這頓飯錢?

淩尋是在故意為難他,但他不氣不惱,平和淡然地垂頭記錄著每一道菜名。

江浸月的心中湧入幾分苦澀。

她攪動著碗裏的西湖牛肉羹,無力地想,除了苦澀,她是否還能做些什麽?

裴老師正在發表退休感言,說到一半,抬頭見江浸月竟然發起了呆,不滿地咳嗽一聲,指著她,道:“小江啊,等你到我這把年紀的時候,後悔的事情肯定會很多。”

突然被點名的江浸月,連裴老頭上一句的台詞是什麽都不知道,愣了半晌,也隻好傻笑著問了一句:“為什麽呀?”

“老年人的直覺吧。”裴老頭意味深長地對在座的校領導們說,“我第一次見到這個丫頭的時候,就覺得她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什麽。”

江浸月愕然,裴老頭看人這麽準的嗎?

她的確很茫然。

“所以我覺得把她留下做個圖書管理員,過過渡,靜靜心,反思一下自己,挺好的。”裴老頭拍拍教導主任的手,深情感慨,“年輕就是好啊,可以放肆迷茫。不像我們,日子都要數著過了。”

教導主任不高興了,臉色一沉:“老裴,你可別瞎說了,咱倆年齡差一旬,我還年輕著呢。”

在場的所有人都笑了起來,江浸月不想破壞氛圍,隻好也跟著笑了笑。

接不上話很尷尬,並且容易破壞氛圍,還顯得多餘。

沉默地當了一會兒“背景”,江浸月很有自知之明地起身,打算再去洗手間避一避。

她盼望著這場聚會能趕快結束。又或者,自己是不是能夠找個別的理由先離開呢?

9

洗手間的隔間門被推開。

江浸月抬起頭,看到了正準備下台階的趙曼婷。

她們有段時間沒見麵了。

的確也沒什麽見麵的必要。

有時候,江浸月會覺得,是那場鬥毆事件中,三個人所做出的不同選擇讓她和趙曼婷、孔嘉菲之間的關係分崩離析。

對於自己強行拉她們參與這件事,她感到分外抱歉。

心虛的江浸月,努力揚起了嘴角,展現出自己的友好——

“嗨!好巧。過得好嗎?今天是你生日吧?生日快樂。”她一下子動用了三個話題,一定能成功轉移重點吧?江浸月弱弱地觀察著趙曼婷的表情。

她今天梳了個溫婉的公主頭,著一件茶色收腰呢子大衣,倍顯優雅。

趙曼婷很會打扮自己。每次見她,都給江浸月眼前一亮的感覺。

“看夠了?”趙曼婷微微一笑,聲音嬌柔,“看夠了就回答我幾個問題。”

江浸月尷尬地垂下了眼睛

“小白兔。”趙曼婷將雙臂抱在胸前,俯視著眼前瘦弱的女生,終於問出了盤旋在心中很久的問題,“你以為我一定會像你一樣跑去阻止淩尋嗎?”

江浸月一愣,她搖頭:“我沒有。”

“你以為你去阻止了就能得到路岩嗎?”

“我沒有這麽想過。”

“那你做這件事的意義是什麽?”趙曼婷蹙緊眉頭,朝江浸月逼近了一步,“你是想證明自己很勇敢,我和孔嘉菲自私又懦弱嗎?”

“我沒有。”江浸月不解,“你為什麽會這麽想?”

趙曼婷狠狠地盯著江浸月,片刻後,她像是用盡了所有力氣般,突然耷拉下腦袋,語調悲傷地說:“既然如此,你就自己去做啊。想送死就自己去,為什麽要拉上我和孔嘉菲?為什麽要讓我們做知情人?為什麽要給我們出這種選擇題?誰允許你這麽做的?究竟是誰給你的權利?把別人的生活搞得一團亂。”

江浸月被這串連續發問震住了。

她也沒有想過,自己做出的那個選擇會影響到那麽多人,她的初衷很簡單,但結果卻比想象中複雜得多。

是她天真,不知道這世上最難應對的從來都不是錯誤。

而是羞愧、歉疚、後悔、惱恨……

這些說“對不起”沒有用的情緒,才會在人身上刻下無法愈合的傷口。

她仰起臉,直麵趙曼婷,語氣真誠地說:“如果可以讓你解恨的話,你打我一下吧。”

趙曼婷忽然笑起來,她笑到眼眶都紅了。

“江浸月,麻煩你以後見到我就躲得遠遠的。”說完她繞過江浸月,踩著小皮鞋,趾高氣揚地離開了。

在任何人都看不見的角度,趙曼婷抹掉了眼角的淚痕。

她永遠都不會忘記,那天在醫院裏,聽完來龍去脈之後,淩尋望向她的眼神。

“你既然一開始就不打算來,為什麽還要把網吧名字說出去?”

他顯得很失望,語氣裏盡是責怪。

是那一個時刻,趙曼婷才確切地感知到,縱然她自我安慰多少次,也沒有用了。

因為淩尋清清楚楚地表現出來了,他是希望自己前去阻止他的。

對比江浸月的不顧一切,她的退縮顯得卑劣。

可是,怕有錯嗎?

她就是害怕了,就是擔心會出什麽事影響自己的聲譽和前程,那又怎麽了?

她為自己著想不行嗎?

江浸月蠢,就要全世界的人都跟著她一起犯蠢嗎?

她就是故意讓孔嘉菲告訴江浸月網吧名字的,她就是想等著看江浸月為自己的莽撞吃盡苦頭,那又怎麽了呢?

反正不管淩尋退學也好,成為無業遊民也罷,她一定對他始終如一,還不行嗎?

事實證明,真的不行。

盡管表麵看起來,她和淩尋之間沒什麽改變,但是兩個人都知道,明明有什麽東西不一樣了。

淩尋依然像從前一樣對她百依百順,但是她不再覺得理所當然,反而誠惶誠恐。

趙曼婷無法適應需要不斷放低姿態去迎合別人的自己。但是,她又覺得自己實在沒資格再像曾經那樣頤指氣使。

在她看來,淩尋的給予再也不單純了,明明別有用心。

他用深情羞辱她的軟弱。

有時候,她很想學習孔嘉菲,轉學逃跑,但是後來,她放棄了。

因為她和孔嘉菲所扮演的角色不一樣。

都怪江浸月,都是因為她多管閑事。

趙曼婷又回頭看了一眼……

恨意扭曲了她漂亮的五官,頓時變得陰險起來。

10

聚餐之後,裴老頭正式退休了。

圖書館原本除了裴老頭之外,大多數時間都由兩位正式員工打理,所以他走後,江浸月也隻是接管了中午和下午放學後的圖書館工作。

老杜沒有騙她,她要做的事情並不多。

無非就是幫助同學們借書還書,按照編碼及時整理書架。

看似煩瑣,但真正做起來其實不需要太多時間,能夠留出不少空閑,足以做完各科老師布置的所有作業。

甚至有時候,江浸月還能看看英文原版小說。

她英文不錯,此前看過的名著都是翻譯過後的版本,自從發現圖書館那個通常都無人問津的英文小說角落後,就愛上了用自己的語境來解讀故事。

她很享受在內心進行翻譯的那個過程。雖然有些原文理解起來有些吃力,但每一句解讀都原原本本出自她的思想。

江浸月在一點點啃食這些難讀的名著時,難得地享受到了奇妙的成就感。

所以,在老杜問她,期末考試前要不要請辭兼職時,她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比起圖書管理員這個職位,她好像探索到了更好玩的事情。

她需要繼續兼職來確認自己的答案。

時間在簡單平靜中徐徐前行。有天,江浸月不經意間暼到桌上的台曆,這才驚覺,自己已經將近兩個月沒有見過路岩了。

偶然間聽班長提起過,說他還在那家川菜館工作。

江浸月想,應該是為了還飯店的那頓飯錢。

那是一筆不小的開銷,以小時工的工資來算,江浸月甚至覺得路岩得幹完這個學期才能全部還清。

仔細想想,這些都是她為他帶去的困擾。

這個結果真令人頹喪。

期末考試前夕,下了入冬以來最大的一場雪。

雪花飛揚,整個校園陷入前所未有的歡愉。傍晚,江浸月坐在圖書館裏,看著大家在操場上嬉鬧著打雪仗,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

她看得太過入神,差點兒忘了晚自習的上課時間。

等她鎖了圖書館的門,急匆匆趕到教室時,發現自己把暖手用的電暖寶落在了圖書館。

學校宿舍沒有暖氣,江浸月怕冷,如果沒有電暖寶幫她暖被窩,她睡覺時連把身體伸平的勇氣都沒有。

所以,晚自習放學後,她不得已返回圖書館。

原本就是獨棟樓,平日也隻開放到晚自習開始前,所以整棟樓烏漆抹黑。江浸月用鑰匙開了門,打開大燈,哆哆嗦嗦地上樓,明明腳步放得很輕,還是覺得刺耳又恐怖。

等她一路跑進圖書室,正要開燈,忽然覺得哪裏不對勁。她似乎還……聽到了奇怪的聲音。

江浸月全身汗毛豎起——她聽到了呼吸聲。

就在離入口處不遠的那個書架後麵。

“是……誰?”她顫著聲音問。

沒有回應。

“誰在那裏?”江浸月又壯著膽子喊了一聲,依舊無人作答,但呼吸聲的頻率改變了。

緊接著,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傳來。

那人似乎是直起了身子,正一步一步地向她走來。

因為強烈的恐懼,江浸月腿腳發軟,她想逃,但完全動不了,伸手去觸摸牆上的電燈開關,卻因為手抖得太厲害,怎麽都摸不到。

她已經以低視角看到了那人邁動的雙腿。

江浸月索性放棄尋找開關,雙手抱頭蜷縮在牆邊。

她咬緊嘴唇,屏住呼吸等待未知的下一秒——

那個人在她身前頓住腳步,而後伸長手臂,按開了燈。

明亮的光線衝淡了恐怖的氣氛,江浸月稍稍放鬆了下身子。還未抬頭,就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笨蛋。”

這……是路岩?

“鎖門之前都不知道先檢查下館裏還有沒有人嗎?”路岩沒好氣地說。

他不過是因為最近太累了,特意跑到圖書館,想找個安靜的角落眯一會兒,結果醒來後發現自己被鎖了。

他這麽大個人江浸月都注意不到嗎?路岩不滿地嘀咕:“我還以為今晚就是我的凍死之日了呢!”

因為剛剛的驚嚇,江浸月的臉色依然一片慘白:“你?”她眨了眨眼睛,弱弱地問:“你是什麽時候來的?我怎麽沒看到?”

路岩毫不客氣地挖苦她:“你看雪看得那麽認真,估計別人把圖書館偷空了你也不一定能看到。”

“對不起。”江浸月無比愧疚地垂下了頭。

路岩搓了搓凍僵的雙手,邊往外走邊說:“是回來拿東西的?給你一分鍾時間。”他故意換上陰森的口吻,拖著長腔道:“我可不保證除了我之外還有沒有什麽別的生物。”

江浸月嚇得咽了口唾沫,抱起電暖寶,關燈鎖門,動作一氣嗬成地追出去。

兩個人從圖書館出來,步入色調唯美的雪夜。

雖然方向是通往女生宿舍,但路岩的步子很快,似乎是故意要和江浸月保持距離,所以她識趣地沒有追上去。

他們誰也沒有說話,一前一後踏雪向前。

後來,江浸月總是會不斷地回憶起這個時刻。

她真的很知足。

她甚至想過,即便永遠都不能和路岩並肩,至少同行的這一路風雪都見證了他們曾經的彼此陪伴。

所以,高中畢業後,當她猛然察覺自己失去了路岩的所有消息,也認識到自己絕對不可能再與他產生任何交集,他們會逐漸從彼此的世界中徹底消失時,江浸月也沒有多麽痛心。

盡管對於幾十年的人生而言,她和路岩擁有的那一點點過往顯得如此貧瘠,但沒關係,她會永遠將他記在心裏。

裴老頭曾說,江浸月是一個要為過去後悔很多次的典型。

別的事情她說不好,就感情而評判,她不是。

懦弱的江浸月,從一開始,就沒期待過擁有。

所以,趙曼婷一定不明白,江浸月會毫不猶豫前去阻止那場鬥毆,並不是想要得到路岩。

相反,她早就做好了失去他的準備。

青春回憶錄

“那天的雪也像今天這麽大。”江浸月望著窗外感歎,“就走了那麽一會兒,路岩的頭發就全白了。我有一瞬間,仿佛覺得他變成了老頭。”

周靜芒笑笑,也托著下巴望過去。

雪花紛紛揚揚,視線裏的萬物像被點綴了精致的白色蕾絲邊,十分好看。

或許每個女孩的青春裏都會有一場難以忘記的雪吧。周靜芒回憶起了自己的高中時代,不自覺地揚起了嘴角。

不管是美好的還是遺憾的,都會在往後的時日裏被洗清記憶的塵埃。

隻留下潔淨的純白。

“別太難過。”周靜芒拍了拍江浸月擱在桌麵上的手,說,“其實我和章揚也是高中同學,我們也差點兒錯過。具體發生過什麽事情等哪天有時間了我詳細告訴你,反正高中畢業之後,我們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毫無聯係。我曾一度以為,我們大概永遠都不可能再見麵了,但是……”她垂下頭,露出幸福的笑容,“我們還是在一起了。你有沒有想過?我們的少女時代之所以會不可避免地留下遺憾,其實是因為我們還不夠成熟。對待感情沒有正確的認知,不知道該怎樣負荷那種濃烈的情緒。所以,需要時間成長,需要耐心地等。”

江浸月笑笑,敷衍地回應周靜芒的安慰。

但她心中深知,她和路岩是真的不可能再見了。

是在進入大學,接觸到更多人之後,她才猛然發現,很多人之所以有重逢的機會,是因為與她們相關聯的朋友很多。

大家曾經擁有同樣的交際圈,關係網緊密交錯,即便斷了其中一根,仍然可以有別人幫忙接續。

即便對周靜芒的高中生活一點都不了解,但江浸月絲毫不懷疑,以她的性格,一定有很多好朋友。

更重要的是,她和那個名叫章揚的男孩子一定擁有許多共同好友,所以即便他們失去彼此的音信,總還有別人能夠幫助他們重新建立聯係。

但江浸月和路岩之間,沒有別人。

趙曼婷也好,孔嘉菲也好,淩尋也好……

在他們的人生中,江浸月扮演了一個十分不討喜的角色。為了不破壞心情,別說幫她,他們甚至會在往後的人生中刻意避忌她的名字。

“寒假你們也沒再見過嗎?”周靜芒想起什麽一般,問。

江浸月搖搖頭:“考試一結束,我爸就把我接回了家,除夕夜的前一天,我忍不住去路岩兼職的那家飯店看過。老板娘說他已經辭職好幾天了。離高考越來越近,我想,他大概是要專心學習了。”

“那你呢?”

她知道周靜芒問的是她在圖書館的工作。

“開學之後,因為一直沒有招到人,所以我又頂了一個學期。說真的,我挺感謝這次經曆的。”

“為什麽?”周靜芒問完,又立刻恍然大悟,“你找到了真正的興趣愛好?翻譯,對不對?難怪我聽主管說你特別厲害,大學裏翻譯了好幾本外文著作。你現在還在堅持做這件事嗎?”

被她這麽一誇,江浸月登時不好意思起來,她擺擺手:“隻是出於愛好而已啦。”

“哇!”周靜芒完全無視她的羞澀,繼續充滿崇拜地看著她,“被你的事情一激勵,我都想撿起我成為作家的夢想了。”

“你的夢想是成為作家?”江浸月下意識地反問。

“對啊!”周靜芒故作得意地揚了揚下巴,“我還發表過小說呢!”

“哇!”這次輪到江浸月出聲感歎了。

她們相視一眼,被對方一致誇張的表現逗樂了。

笑著笑著,江浸月的眼眶突然濕了。

她想起結束兼職的那天,老杜特意將她叫進辦公室,詢問她之前想做圖書管理員的想法有沒有得到改觀。

聽完她吞吞吐吐的解釋後,他突然釋然地笑了。他向江浸月講述了促成她成為圖書館兼職的原因。

江浸月也曾想過,是有人刻意安排的這一切。但她不知道,安排這些的人是路岩。

“江浸月。”末了,老杜笑著囑咐她,“你能獲得現在清晰的夢想目標,路岩功不可沒,你得在心裏記著這份人情。”

她的確做到了一直記在心裏,可是那又怎麽樣呢?

這麽多年過去,她連句謝謝也不曾有機會說出口。

“浸月。”周靜芒將她喚回神,語氣溫柔地告訴她,“如果你特別難過,就不要繼續講下去了。”

江浸月抿了抿嘴唇,紅著眼眶,輕輕笑了,她敲敲鍵盤,將因為長時間未動而黑屏的電腦點亮,“馬上就結束了。”

她點擊鼠標,進入相冊的最後一張照片。

畢業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