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為什麽會這麽痛?
一聲長嘯破喉而出,修魚壽猛地睜開雙眼,剛要掙紮,卻愕然發現自己被綁在一根柱子上。確切地說,是被綁在一根墊了棉被的柱子上,除了頭,全身上下都動彈不得。
要命的是,他根本沒有心思去管這些,所有的理智,都被這鋪天蓋地的劇痛掩埋了。
一會兒功夫,他就喊不出聲了,喉嚨裏隻能溢出野獸般沙啞的嗚咽,意識也漸行漸遠。
“想死麽?隻要你開口,老夫就成全你。”
昏昏沉沉中,他仿佛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如夢似魘。
他下意識地點下頭,他想,真得想。長這麽大,他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般渴望著死亡。
“老夫要你開口說!”男人的聲音,仿佛有些驚詫,又有些惱怒。
開口?他醒來後,所有的力氣都浪費在了無謂地叫喊上。疼痛的劇烈,幾乎沒有給大腦留下任何思考的機會。現在,他倒是想開口,卻發不出聲了。
“精騎隊的總將都這般沒用,精騎隊也該廢了!”
精騎隊?誰敢廢我精騎隊!
他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猛地睜開雙眼,猩紅的瞳仁瞪著那男人,爆出一聲怒吼。
那男人駭然地連退了幾步,方穩住身子,卻見修魚壽腦袋一歪,昏死過去。
明兮兒幾步走近,跪在了那男人麵前,“爺,給他用針吧。再這樣下去,他不死也瘋了。”
“你有幾成把握?”
“五成。”
“再等等。”
“爺!”
那男人離開後,小夜才端著搗好的草藥走了進來,猶豫著不忍上前。
九荀草,傳說中來自地獄的安魂草,可幫助即將走到盡頭的生命,延長最後的時間,完成未了的心願。反之,則教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所以,從來沒有活人敢用它醫治傷病。他們寧可一死,也不願忍受那種如煉獄般痛苦的折磨。
“姑娘,這藥還要用麽?”
“用!”
明兮兒這個字,念得膽顫心碎。她隻恨自己學醫不精,要依那男人的意思,用這地獄之草。
“換完藥,把他的馬牽來。”
“馬?”
小夜忽而想起來,跟修魚壽一起掉下來的,還有一匹戰馬。這修魚壽能從沙牢死裏逃生,已經夠匪夷所思的了,連戰馬都一起活了下來,也太離奇了。
見小夜嘴裏嘀嘀咕咕的,明兮兒無奈地搖搖頭。有人想他活著,自然沒讓他在沙牢裏多待,戰馬也就跟著撿回了一條命。
隻是這活著,對他來說,未必是好事。
不一會兒,冷稚打著響鼻兒踏了過來,一見著修魚壽,立刻不安分了,帶著粗重的鼻息,圍著柱子,一圈圈地直打轉。
小夜嘴裏直稱奇,這畜生也太通人性了。
“這是千裏雪,野性難馴。一旦服了人,便一生忠烈。在北堯,隻有進了鐵騎營的騎兵,才配得上它們。”
明兮兒隻希望,這千裏雪能喚起修魚壽求生的意誌。
“茫......茫……海……親……家……”
小夜張大了嘴,愣愣地看著幾無意識的修魚壽,喉嚨裏溢出斷斷續續的音節。
“茫茫瀚海,親親我家。這是北堯軍歌,他活了,他活了!”
明兮兒不禁熱淚盈眶,她知道,從這一刻起,修魚壽不會再求死了。
短短三天的時間,對修魚壽來說,仿佛過了一輩子。
當他從柱子上被放下來的時候,墊在後麵的棉被就像剛從水裏撈出來的,厚重不堪。
他微微動了動右手,旋即扯了下嘴角,值了。
半個月後,經過明兮兒的細心調養,他的肩傷終於痊愈了。
“每天練一個時辰,不出兩個月便可複原……”
明兮兒話未說完,便被他一把抱住,原地轉了個圈。要不是右臂脫了力,他幾乎忘了男女授受不親這檔子事兒。
再看明兮兒時,他已愧得無地自容,連連道歉。
明兮兒清婉一笑,“將軍好歹先聽兮兒把話說完,若是操之過急,會適得其反。”
“姑娘大恩,修魚壽來日必當重謝,告辭。”
明兮兒不是夏侯梨,他欣喜忘形冒犯了人家,實在難堪。何況,耽擱了這許久,黎關如今的情形他一無所知,必須得馬上回去。
明兮兒笑笑,命小夜呈上他的玄鐵盔甲,道,“方才的事兒,將軍不必掛心。至於黎關,北堯易主,戰事暫休。還望將軍多多保重,回去後莫要提起兮月樓。”
北堯易主,單是這四個字,已足以奪去修魚壽全部的知覺。
他腳下一個趔趄,難以置信地瞪著明兮兒,“誰?”
“遵王夏侯嘉。”
一聲長哨破空劃出,冷稚應聲躍入大堂。在眾人錯愕地目光中,修魚壽自閣台一躍而下,落駕於馬背疾馳而去。
赤樂郡曜城,全城戒嚴。
修魚壽驅馬在城門口走了個來回,越想越氣悶。什麽三代忠良,什麽從未有過不忠不義之徒!他在前線玩命,他們在背後謀逆,簡直是趁人之危的小人!
他倒想看看,他若是不服遵王夏侯嘉,夏侯晟會怎麽辦他!
“開門!”
李鶩聽得樓下叫門,探頭望去,乍見精騎隊的玄鐵盔甲,大吃一驚,直接稟告了趙廣鳴。
修魚壽亮出隨身令牌,“北堯皇家禁軍精騎隊總將,承王修魚壽在此,還不快開門!”
趙廣鳴見是修魚壽,當下又驚又喜,急衝下樓命人打開城門。
修魚壽下了馬,一把拽住趙廣鳴,“這是怎麽回事兒?!”
趙廣鳴單是不停地打量著他,激動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別看了!快告訴我,聖上現在怎麽樣了!”
修魚壽說的是迎王璟甌箐,趙廣鳴卻以為是遵王夏侯嘉,樂嗬嗬道,“聖上前幾日才昭告天下,尚未登基。我已命人去通知盛王爺了,他要是知道您還活著,指不定有多高興!”
“你在說夏侯嘉?”
修魚壽難以置信地看著趙廣鳴,忽而想起他是夏侯晟的人,和他們一個鼻孔出氣是理所當然的。
現在,修魚壽已經不知道,北堯還有多少人是忠於迎王的。
趙廣鳴見著他的神色,頓時明白過來,這修魚壽隻知道北堯易了主,卻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兒。
“王爺,您聽我說……”
趙廣鳴話音未落,就聽修魚壽暴跳如雷道,“你們把聖上怎麽了?!”
“王爺!”
趙廣鳴急忙將一切如實相告。
豫王璟甌潭明修棧道,暗度陳倉,聯手西貢,妄圖自立。迎王璟甌箐視而不見,加罪夏侯酌,廢黜精騎隊,欲蓋彌彰,終犯眾怒。不止夏侯家,就連煦水郡胥王上官卿和濮安郡晉王司徒奎,都一致上表,擁戴新主。
迎王璟甌箐,已是眾叛親離,被軟禁在了皇宮偏殿。
趙廣鳴一番話,直在修魚壽心裏掀起滔天巨浪,啞然失聲。
“王爺若不信卑職所言,可親往騫人,一看便知。”
修魚壽不是不信趙廣鳴的話,是他想不明白的地方太多。迎王璟甌箐對精騎隊恩重如山,豫王既已謀反,她怎麽還會執意袒護,不惜犧牲精騎隊?除非,璟甌箐是有意助璟甌潭自立,想和他一起建立自己的國家。可她人還在天堯城,此時廢精騎,和夏侯翻了臉,豈非自掘墳墓?
何況,璟甌潭是璟甌箐的親哥哥,又是護國公,盡力輔佐完全可掌控實權,壓製夏侯。放著如此捷徑不走,非要走一條凶險萬分的反王路,就為了一個虛名,值得麽?
他握了握懷中的碧玉短刀,心中隻有一個念頭,一定要見到迎王。
一方皓月,一支長笛,一衫水袖。兄妹百裏兩相望,天各一方。又是中秋月明夜,卻再也回不到往日的天倫。
天堯皇宮裏的王座,如立於絕壁峰頂般孤冷。那個男人比誰都清楚,清純柔弱如她,擔不起萬裏江山風波惡,卻生生逼得她,騎虎難下。
她的淚,浸透委屈,她的眸,滿是惶恐。一次又一次,落在他心上,一點又一點,淡去了人臣忠義,泯滅了浩**皇恩。
她小小的身子,在他懷中瑟瑟發抖,卻依舊死死護住王座,不肯鬆手。
他不是無所不能的神,平不盡天下紛爭,**不清人心險惡,守不了她心中一方清寧。隻得苦苦求她,放手。
他願舍盡榮華,換她一世清幽。
可她心中,隻有對先皇的承諾,至死不渝。
眼睜睜看著她,溫婉換猙獰,清潤染心計,他的心如刀割,終於變成了顛覆江山的恨。
他步步緊逼,她步步退讓,直至退上了斷壁懸崖。
“哥,你束手就擒,箐箐跟你走。”
謀反之罪,當誅九族。她要隨他,共赴黃泉,以死謝先皇。
第一次,他覺得她如此陌生。
第一次,她覺得他,從未讀懂過她。
黜夏侯,廢精騎,逼反眾臣。她要為他,跳完最後一支舞。
再見夏侯嘉,她將一切和盤托出,他們兄妹,皆是情非得已。
夏侯嘉笑得清冷,黎關戰亂十餘年,一個情非得已,害得多少百姓顛沛流離。
看著夏侯嘉決然離去,她隻是輕輕地笑。她知道,他們一定會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