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驍是後來才知道這事兒的,他們在抗洪一線奮戰了兩天兩夜,霍棠和秦知夏也在戰備值班室堅守了兩天兩夜。

在全民抗洪的當口,反倒是第一次執行驅逐任務好像成了件不足為外人道的小事,霍棠她倆誰都跟隊裏的人說,好在那天的突**況之後就沒再有什麽特情,兩天後連天的雨終於停了,潰堤的堤壩靠著人力運沙包等防汛物資,硬生生重新壘了起來,洪水水位逐漸退下去,市政部門開始組織道路清淤,人民群眾們也開始在自救中恢複生產生活,第四旅外出支援的戰士們陸續回來,每個人身上都泥濘不堪,臉上都是鬆了一口氣之後的精疲力盡。

直到沈驍回宿舍洗了個澡換了衣服去蘇經武的辦公室匯報任務情況,才知道了留隊的兩名女飛竟然悶不吭聲地幹了件大事,從蘇團那裏出來之後,沈驍想了想,直接在殲擊大隊的微信群裏艾特了霍棠和秦知夏,後麵打了四個字:“幹得漂亮。”

這會兒霍棠和秦知夏也終於從戰備值班室回了宿舍,精神一放鬆整個人都困頓不堪的倆人像兩條小死狗一樣癱在**,聽見手機同時響,都有氣無力地拿起手機看了一眼。

看了之後就頓時又來了點精神。

群裏別人還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呢,霍棠就已經興衝衝地也艾特了沈驍,“有獎勵嗎?”

沈驍一邊往自己辦公室走,一邊好笑地看著手機,大概也是累到極限精神反就沒法崩得那麽緊了,他難得有點放縱自己地在群裏開了個小玩笑,把他徒弟拉出來坑了一把,“下次集體活動的時候,讓秦天揚給你們唱個歌。”

其實隊裏的“雙秦CP”他們都看出來了,隻是兩個當事人始終都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並且完美維持了冷靜理智克製的態度,大家也不好多問什麽,這會兒沈驍公開點了他徒弟一下,大家立刻就有點起哄了。

讓人意外地,往常文文靜靜連在群裏說話都很少的秦知夏,這會兒竟然比秦天揚的反應更迅速,跟沈驍同款的大大方方,她毫不猶豫地把隊長也扯下了水,“隊長能不能也一起唱一個?”

霍棠本來下床找水喝,看見秦知夏打一行話,沒個防備,一口水天女散花似的全噴了出來,她狼狽地咳嗽起來,偏偏在這時候瞪著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見沈驍幹幹脆脆、磊落坦**地回了一個字——

“行。”

行……

就這麽一個字,後來成了困擾霍棠很長時間的魔障。

她本來對沈驍還能泰然處之,因為不管她心裏是怎麽想的,她覺得沈驍這塊石頭是絕不可能接任何招的,但在秦知夏故意點他的時候,他明知道其中關係,卻還是回了個“行”,並且後來在體能訓練的休息時間裏,真的當著全隊的麵唱了首軍歌之後,霍棠忽然就拿不準他是個什麽態度了。

在這種糾結裏,六七月份那讓人提心吊膽的雨季終於熬了過去,李宇飛在短短不到半年的時間裏就成了女子地導連導彈發射的一號主操手,負責導彈的測試、控製與發射工作,她那恐怖的學習能力讓她對導彈發射前三十分鍾之內就必須熟練掌握的五十多個多個口令、近百個動作、上百種現象記了個滾瓜爛熟,同時,在有了停飛和放棄考研複試等人生中極大的選擇和考驗之後,她心理承受能力比曾經強大了不止一個等級,抗壓能力強,專業素質好,很快就成為了連隊的骨幹。

七月的時候,中部戰區也開展演習,周覓所在的“黑鷹”隨著她們所在的特戰旅打了極其漂亮的一場突擊戰,“黑鷹”又一次拿到了“軍事訓練優秀隊伍”的集體獎,回來了之後,營區內部評個人榮譽,“黑鷹”裏麵,周覓和隊內年紀最小的俞懷拿到了“訓練標兵”的榮譽。

好像每個人都很厲害,在經曆了折戟和蹉跎後,如今從306宿舍走出去的姑娘們就像開掛了似的,一路高歌奮進地進入了新的征程。

尤其是八月的時候,孟凱歌跟隊裏說了個更讓人振奮的好消息——史蕾給他發了張照片,照片裏,是航空學院女飛定向培養專業的入取通知書,陳瑤以文化課總分第一的成績,成功地考進了父親陳川的母校。

知道了這個消息,趕在陳川犧牲一周年的忌日之前,殲擊大隊找了個周六,除了值班的人之外,其餘所有人都去了一趟俞陽市烈士陵園,祭拜老戰友。

在陳川的墓前,沈驍將第四旅馬國強政委親筆寫的一幅毛筆字的挽聯展開,放在了石台上。

那幅字不大,但鐵畫銀鉤,遒勁有力,上麵隻有十二個字——

“百年初心,生生不息,薪火相傳。”

從俞陽回來的第二天,第四旅參加國慶閱兵的各部門人員就要出發前往西北某空軍基地參加集訓和彩排,殲擊大隊自然也在其中,從去年招新報到到現在,一年多了,這還是霍棠和秦知夏第一次分開這麽久。

第一基地的停機坪上,除了九架殲20之外,還有預警機、空中加油機和運輸機等各類機型,此刻全都靜靜地停在機庫外麵蓄勢待發。各部的飛行員和參加閱兵人員整裝列隊,殲擊大隊這邊留守的官兵們來送戰友出發的時候,多多少少都有點意難平。

秦知夏不是不堅強,她就是眼淚窩淺,送戰友出發的時候,她紅著眼圈拉著霍棠,為了掩飾哽咽,語速很慢,“你,左旋……就連檀姐都一起去了,就剩下我一個了。”

霍棠捏住了她撅起來的嘴,覺得在上麵繞個線就真可以栓油瓶了,“讓你不努力,後悔了吧?現在不說自己佛係怎麽都行了?”

秦知夏嘴一癟,更想哭了。

不遠處的秦天揚連忙伸手在霍棠臉前麵直上直下地晃了兩下,“好了好了!你就別刺激她了。”

霍棠拍開他的爪子,意有所指地皮笑肉不笑,“‘刺激使人進步’,這話可是你師父說的。”

秦天揚就是不想看見秦知夏哭,完全是衝著解圍來的,誰知道猝不及防反倒把自己也圍在圈兒裏麵了,霍棠突然把沈驍拎出來當擋箭牌,讓慣常是隊長指哪他打哪的小徒弟陡然卡了殼。

秦知夏輕輕戳了霍棠一下,沈驍也不知道有沒有看見仨人之間這心照不宣的小動作,走過來目光在留隊的人之間掃了一圈,劍眉一挑,忽然開口訓了一句,“都蔫頭聳腦的幹什麽?”

秦知夏本來是對眼淚放任自流的態度,結果沈驍這一立眼睛,她頓時把眼淚收了回去,她離得最近,這點微表情的變化被沈驍那雙仿佛是在煉丹爐裏淬出來的火眼金睛給看了個真切,他環視眾人,嚴厲的神色緩了緩,說出的話擲地有聲:“現在垂頭喪氣是不是太早了點兒?好好訓練,七十年大慶沒趕上,八十年的時候,我帶你們飛!”

有力的語氣字字鏗鏘,就這麽許下了這個將跨越整整十年的承諾。

這裏麵的意思太深了,有隊長對隊員們的期許,有戰士們拚搏奮鬥的堅持,更有沈驍對戰友、對殲擊大隊的祝福——這十年我們都不散夥,這十年所有人都要平安過,十年後,我們的隊伍,要拿下中國空軍航空兵最高的集體榮譽,我們要勇爭高峰,拿下那個第一!

所有人都明白沈驍沒有說出口的潛台詞,因此所有人內心都被激**的熱血填滿,隊伍裏也不知道是誰起的頭,隨後眾人齊刷刷地一聲“加油”,在營區久久回**。

沈驍點點頭,對即將出發前往西北基地的隊員打了個手勢,“登機!”

隨著空軍各隊伍浩浩****地進駐西北某空軍基地,為七十年大慶閱兵開展的封閉式聯合訓練正式拉開帷幕,本來從過年到現在參加閱兵的各單位也都已經訓了小半年,這次集訓主要在各編隊的隊形調整和配合上,殲擊機這邊分了三個梯隊,以第四旅殲擊大隊駕駛的殲20為領航,緊隨其後的是殲16與殲10C,每個機型九個架次,以三角隊形排列,實現了先進戰鬥機型的首次大批次亮相。

時間緊任務重,眼看離十月一號還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所有編隊的演練都緊鑼密鼓中有條不紊地進行,參與閱兵訓練的每個官兵都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力求將這個光榮的任務完成到最好,基地的整體氣氛當然是萬眾一心精益求精,但其實落到個體身上,每個人其實都遇到了或大或小的困難,烈日、暴曬、高強度訓練,不說別人,沈驍他們隊這邊,每天從飛機上下來,抗荷服一脫,裏麵的T恤直接就能擰出水。

後來霍棠想想,她入隊之後飛行時長漲得最快的一段時間,就是在這個基地為國慶閱兵排演做訓練的這些天。

什麽麵膜防曬補水急救都不管用了,雖然比被曬到曬傷脫皮的男飛們好一點,她但每天洗臉照鏡子的時候仍然覺得自己黑了成包公,為此糟心不已。

但是她很快就顧不上這份件糟心了,因為有更糟心的找上了她——

連日來超負荷大強度的訓練,讓她肩膀的肌肉粘連犯病了,並且範圍從肩膀一路擴大到了後脖頸……

開始的時候還能挺一挺,她本來自己也防備了這事兒,從第四旅離開之前把李宇飛留下的風濕膏給帶上了,也不知道過了一年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效果,反正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讓基地這邊的新舍友幫著貼上了,但是沒有什麽用,第二天訓練結束的時候,肌肉粘連帶累得她整條手臂都有點麻,指尖都是涼的。

好在蔣檀隨著第四旅過來的聯勤保障隊伍也一起駐紮在了基地裏,她訓練結束扶著肩膀跑去找蔣檀求助,在熟知她這老毛病的蔣大夫手裏,又感受裏一遍疼到摧枯拉朽的酸爽按摩。

這邊醫療設備也齊全,蔣檀把烤電的設備拉過來打開了,對著她的肩頸調整了下位置,“你這次比上次的情況嚴重——你知道我的潛台詞吧?”

“……當然知道了,”霍棠趴在**挺屍,聳拉著眼皮苦著臉,“還不就是‘如果治療效果不理想,處於對你健康的負責人態度,我會跟沈隊建議暫停你的訓練’?”

蔣檀從善如流地點點頭,“你知道就好。”

霍棠還好用的那條胳膊點在下巴下麵,竭力對抗著僵硬酸疼的脖子抬起頭來看她,躺了這會兒,又被蔣檀按了半天,她從一天訓練的疲憊裏緩過神來,竟然還是個生龍活虎的樣子,躍躍欲試地跟蔣大夫打著商量,“檀姐你幫我把這段時間糊弄過去就行了,離十一也沒剩下幾天了,有你在,我肯定挺得下來的。”

蔣檀不為所動,“挺了這一次,你以後還飛不飛?”

霍棠急了,“哪有那麽嚴重啊!”

蔣檀聲音不大,但氣勢上卻分毫沒弱,淡淡地訓了她一句,“你是醫生還是我是醫生?”

“我不管,”霍棠放下胳膊,臉轉向了牆那邊,留給了蔣檀一個後腦勺一次來表達憤怒,“好不容易爭取來的參與閱兵的機會,反正我是怎麽都不可能放棄的。”

霍棠強起來簡直說不通話,蔣檀知道她這個堅持八頭牛也未必拉得回來,因此幹脆放棄了跟她掰扯,直接把問題丟給了能管得了她的人,“這話你跟你們隊長說去。”

剛才還倔強不聽反駁的霍棠小同誌一秒慫了。

沈驍是在她去找蔣檀按摩的第二天找到她的,彼時她剛做完理療從航醫大隊那邊出來,天已經黑了,她連疼帶累的沒什麽食欲,不想吃飯,幹脆就獨自慢吞吞地往宿舍走,走到一半的時候手機響了,是沈驍的電話。

電話一通,沈隊一如既往地沒有廢話,“理療做完了嗎?”

霍棠看見他來電顯示的時候心裏就“咯噔”了一下,但反正躲又躲不掉,隻就隻能這麽兵來將擋一句接一句地跟他往下聊,“嗯,剛出來。”

“在哪兒呢?”

“回宿舍的路上。”

“不吃飯?”

“……沒胃口。”

電話那邊,沈驍沉默了片刻,最後說了一句“我去找你”,隨即掛斷了電話。

沈驍來找霍棠的時候,很神奇地從兜裏掏出了一瓶他老家特產的那個藥油。

霍棠接過來,覺得很不可思議,“你居然還帶了這個來?”

他去年給霍棠的那個她其實還有,隻是相比於李宇飛留下的膏藥,這玩意雖然好用,但噴完之後還要裹保鮮膜,她嫌麻煩就沒帶著,也是沒想到真就能“舊病複發”,為此她前幾天還後悔了一下自己不該犯懶,結果沒想到,居然有比她勤快的……

“不是跟你說過麽,這是我的常備藥。”沈驍說著朝她手裏的藥瓶抬了抬下巴,“保鮮膜估計不好找了,回宿舍找塑料袋撕開裹一下也可以湊合。”

霍棠笑起來,剛才一直吊著的那口氣終於舒了出來,“謝謝……我還以為你是來跟我說停訓的。”

沈驍這會兒倒是沒有很嚴肅了,“於公,目前停訓牽扯太大了,於私,我覺得我的藥配上蔣檀的手藝,你是可以堅持的。”

“那肯定,”霍棠說著活動了一下肩膀,“我今天感覺其實已經比昨天強點了。”

沈驍點了點頭,沒說話。

倆人就這麽一起並肩慢慢地順著路往前走,一時之間竟然沒話可說了,霍棠覺得尷尬,拚命找話題也找不到什麽別的,也不知道腦子裏那根筋打錯了,想了半天最後憋出來一句,“那個……我媽最近沒煩你吧?”

“沒有,”沈驍想了想,說:“她最近應該是挺忙的。”

霍棠懵了一下,“啊?”

麵對霍棠的懵然,沈驍反而莫名其妙起來,“霍霖不是今年升學考試嗎?我看她最近好像天天在陪讀。”

霍棠出離地震驚了了,“你怎麽比我了解的還清楚啊?”

沈驍平淡地回答她:“我看你媽發朋友圈了。”

“不是,”霍棠嘴角抽了抽,“你那麽關注我媽幹嘛?”

沈驍麵無表情,微微撩了下眼皮兒斜睨著她,回敬她的話說得非常順溜,“說得好像你沒給我媽的每條朋友圈都點讚似的。”

霍棠又被他噎了一下,一言難盡地憋了半天,終於還是忍不住不尷不尬地問他:“……你覺不覺得咱倆每次獨處的時候都有點怪?”

沈驍挑眉:“比如?”

霍棠麻木地說:“比如話題永遠是我們兩個的媽……”

“那你想聊點兒別的什麽?”

聊點什麽別的……

那瓶藥油握在手心裏,已經被掌心的溫度捂熱了,九月底的西北夜裏其實已經很冷了,風刮在臉上涼颼颼的,但沙漠戈壁的天空卻格外的遼闊,許多城市裏找不到的星座此刻都能被清晰地描繪出來,映著那輪格外明亮的圓月,廣袤荒野裏疏朗的夜色,讓人望之胸中開闊。

霍棠一邊慢慢地走,一邊仰頭專注地看天,她看星座,看月亮,看墨藍的遼闊夜空,連日來緊繃的神經放鬆下來,她閉眼迎著風呼吸幹冽的空氣,再睜開眼睛的時候,看著那空中的銀盤,忍不住讚歎說:“月色真美。”

月色真美。

沈驍挑眉,霍棠其實真的是說者無意,但不做人的沈隊卻直截了當地戳了靶心,“我聽說這句有潛台詞?”

霍棠猛地打了個激靈,倏然反應過來,瞪著眼睛連忙澄清,“在我這裏沒有。”

“好吧,”沈驍也不深究,淡淡地說了一句,“早點休息,今天是農曆十五,要看月亮明天再看吧。”

聽上去像是囑咐,但實際上卻有點沒頭沒尾,霍棠沒聽明白,“嗯?”

“十五的月亮十六圓,明天月色更美。”

……霍棠徹底站住,愣在了原地。

然而沈驍卻沒有等她,話落之後,他在前麵的岔路,獨自朝男兵宿舍的方向走去了。

霍棠眨眨眼睛,忍不住在原地抓頭:他究竟知不知道這句是什麽意思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