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棠在眾目睽睽下走到了關蘭身邊,在她胡亂纏著迷彩布的大腿旁邊停下了。

“領導,您醒著嗎?”

關蘭兩眼緊閉,躺在擔架上一動不動,好似已經因為失血過多而陷入了深度的昏睡中一樣。

“您睡著就太好了,”霍棠直到落在她身上的什麽眼神都有,但她不在乎,她甚至看著關蘭堆起了一個恨不得咬牙切齒,笑起來卻人畜無害的表情,手指拽在了她裹著槍傷的迷彩布兩端打著的結上麵,“我看您這個包紮不太行,還是得好好處理,我技術還行,幫您重新包一下,您沒醒的話就不會疼了。”

“誒!別動!我醒著!”關蘭猛然一下子睜開眼睛,從擔架上詐屍似的彈坐起來,聲音生龍活虎中氣十足,機艙裏剩下的所有人都因為她這一嗓子而陷入了短暫的靜止狀態……

“關教練,你……”有隊員欲言又止地看著她,關蘭覺得她遭遇了人生中最大的滑鐵盧,這輩子都沒這麽丟人過……

更丟人的是,霍棠在她伸手阻攔之前,直接用兜裏削鐵如泥的匕首削掉了她自己親手係的那個死結……

再說什麽都已經來不及了,繃帶被割開,霍棠從原本應該嵌了一枚槍子的大動脈上,撿出了一個觸目驚心的……血袋。

就是演戲用的那種道具,目測容量至少在200CC,袋子被打透了,拎出來就是血淋淋皺巴巴軟趴趴的東西,上麵紅色染料已經快要幹涸了,被霍棠拎在手裏舉高,看上去是充滿戲劇性的滑稽。

——如果這滑稽不是出現在自己身上的,關蘭可能會笑出聲,但現在她別說笑,她連臉上的肌肉都僵硬了。

霍棠站了起來,聲音幽幽地在這輩子從來沒輸過的關連長頭頂上響起,“領導,您能給解釋一下,這是怎麽回事嗎?”

……關蘭還活著,但她恨不得自己已經死了。

機艙裏不少人都驚到站了起來,她弱小無辜地被她們包圍著,坐在還蹭了不少假血的擔架上,求救地看向李宇飛,與她關係很親近的得意弟子這一次卻當作沒看見一樣,默默地轉過了頭,假模假式地裝起了咳嗽。

關連長內心騰起一陣誰也靠不住的悲切,頭頂“金盾牌”冠軍隊光環、全軍地導部隊最傑出的女教員,因為心虛,此刻再沒了那說一不二令行禁止的氣勢,她默默地坐在地上,舔舔嘴唇,像個在工作崗位上接連遭受挫折的普通大齡女員工,一臉麻木的一言難盡,咂咂嘴,憋了半天也沒想出能給自己解圍的好辦法,幹脆眼一閉心一橫,用非常誠懇的語氣直接甩了鍋,“跟我沒關係,都是沈隊的主意,我都跟他說了這樣太缺德了他非不聽,咳……那什麽,你們要找找他去。”

霍棠心頭從方才開始就一直在醞釀的那把火轟地一下燒了起來,她隨手把那個破裂的血袋扔在了地上,“沈——”她下意識地要叫那個混蛋的名字,但剛一開口卻又覺得這麽叫不合適了,卡了一下才又問道:“沈隊呢?”

沈隊呢?

沈隊早就先她們一步回國了。

往特訓基地扔炸彈的殲擊機的確是E國的沒錯,但那都是按照兩邊已經碰過的劇本演的。

沈驍駕駛殲20掛彈升空,在事先設計好的山坳處做了個極限的失速尾旋特技,製造了從基地角度看起來就如同他墜機的假象,實際上,山坳裏的飛機殘骸是早就做好的道具,沈驍的飛機從山坳低穀的另一側飛了出去,同時埋伏在那裏的E國人員直接引爆了安置在飛機殘骸道具裏的炸彈。

墜機、爆炸、烈火、濃煙……就都是這麽來的,堪稱造假一條龍服務。

演了一場主將戰死的大戲,沈驍當然不可能再出現在悲慟萬分的隊員們眼前,他關掉了飛機雷達,由前方剛才“襲擊”基地的那架E國軍方戰機一路領航指引,從E國開放的空域,沿預定航線離開了E國境內,就此回國。

運輸機要三個小時抵達位於E國的基地,實際上以殲20的速度,沈驍不到兩個小時,已經在南部戰區空軍第四旅的第一基地降落了。

旅長王長平的辦公室裏,沈驍已經洗了個戰鬥澡,換上了空軍的那套孔雀藍正裝,他寬肩窄腰長腿,穿正裝的樣子格外好看,但他自己從前是不在意什麽好不好看的,這會兒卻反常地一個勁兒對著王長平書架上的玻璃正領帶……

又把衣領重新撫了一遍,沈驍轉回頭問後麵事不關己作壁上觀的幾個人,“怎麽樣,看著還行嗎?”

旅長王長平,政委馬國強,團長蘇經武,第四旅的三個大老板都坐在沙發上,蘇經武上上下下地把沈驍打量了一遍,“差不多得了,我覺得啊,你再怎麽折騰——”他說著嘬了口煙,泄氣地撇著嘴擺擺手,“都沒用。”

馬國強捧著保溫杯喝水,接在蘇團後麵又給補了一刀,“早我就不讚成你這麽做,還詐死……虧你小子想得出來這麽缺德的主意。”

“誒,您這話是怎麽說的呢?”沈驍自己這會兒其實也是緊張的,但他盡量撐起了他那張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假麵具,又把兜裏的一個小方盒子拿出來打開看了一遍,確認了沒有問題才再次重新放回去,“我這可都是遵從組織上級和咱們旅長的命令和工作部署,為我們空軍下一步計劃選拔人才。”

“少拉我下水,”王長平瞪了他一眼,“組織上給了你和關蘭對這次參訓的十名女兵進行考核的權利,可沒說讓你們搞一場‘恐怖襲擊’吧?”

“還詐死,”蘇經武把煙戳滅在煙灰缸裏,心有餘悸地說:“你們是沒聽見霍棠跟我打電話都說了什麽,那個聲音,那個語氣,我第一次知道,小姑娘瘋起來也是能吃人的——嘖嘖嘖,你等著她回來看吧,能原諒你才怪了,你還、你……”蘇經武說著指了指他兜裏鼓出來的那個方盒子的形狀,一副等著看戲的架勢,“你可真對自己感覺夠良好的。”

沈驍歎了口氣,一言難盡地也想抽煙,拿出來反應過來待會兒要做的事情,覺得身上留著煙味兒不合適,抓著煙盒摩挲半晌,又放了回去。

中國與E國有兩個半小時的時差,接中方人員回國的運輸機停在第四旅機場上的時候,已經早上七點了。

關蘭第一個從運9上下來,滿身是血,步履矯健,神情頹喪,活像個從外麵當了逃兵回來的。

王長平沒來,馬政委與蘇團長同樣作為整件事的“幫凶”之一,與沈驍和殲擊大隊的人一起站在了停機坪上等她們。

結果一看見最先下來的關蘭,就知道要壞菜了。

倆人對視一眼,同時無聲無息地後退一步,把一身挺闊正裝的沈隊讓了出來。

從飛機上下來的霍棠一眼就看見了幹淨整齊站在不遠處“迎接”她們的沈大隊長。

那一刻,她覺得自己像一個笑話。

開著她的戰機回來的寧鬆把編號為“SJ1027”的殲20停在了不遠處,同行的隊友們都陸續下機,一個個都是滿臉複雜地看著完好無損的沈驍,霍棠卻將目光從他身上收了回來,走向了自己的戰鷹。

她輕輕撫摸它的機腹,目光充滿留戀。

原本一直在等她過來的沈驍忽然有了不好的預感……

也顧不上別的了,他在眾目睽睽下徑直走到霍棠身邊,“霍棠……你聽我解釋。”

霍棠搖搖頭,嘲諷地勾了下嘴角,轉過身麵對他,她在戰火硝煙中蹭得滿頭滿臉的灰,再被眼淚一衝,直接就在臉上和了泥。換成平時,她是不好意思用這麽醜這麽狼狽的樣子麵對沈驍的,可她現在卻一點兒都不在乎了,她出神地看著他,片刻後,啞著嗓子忽然開口:“我可以——”

……退隊嗎?

後麵的三個字沒說出來,就被早有準備的沈驍捂住了嘴。

她瞪大眼睛,周圍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他們,她猛地一把打開他的手,壓抑而憤怒地說他:“你幹什麽!”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沈驍歉疚地看著她,聲音難得地和緩,語氣卻不容商量,“別說,我不準。”

霍棠胸口劇烈起伏,她幾乎是咬牙切齒,聲音完全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憑什麽!”

沈驍目光深邃地落在她身上,很誠懇直率地對她說:“憑我現在是來跟你認錯的,可以嗎?”

“你……”霍棠忽然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了。

昨天的失去太痛了,結果忽然失而複得,她恍然知道了自己的痛苦,就是源於讓她傷心的那個人的一場自導自演。

她忽然萌生了想退隊的念頭,不是因為她對飛行事業沒有了熱愛,對天空沒有了留戀,而是因為她不知道自己該用什麽態度再麵對沈驍了。

在她的想象裏,向來對演習訓練公事公辦的沈驍,是一定不會承認自己有錯的——事實上他也的確沒錯,實戰練兵,他作為隊長,作為教練,取得了上級允許,在數個層級的交涉中取得了E國的同意和授權,他的確可以這樣做。

他沒做錯任何事,錯的是她對他的感情失控了。

霍棠想,沈驍大概真的不明白,自己對他的那些不足為外人道的小心思。

原本這也許是個眾人皆知的秘密,但沒有從她嘴裏說出來,她就可以假作若無其事,可是現在……特訓隊來自不同戰區的所有人都知道了她對沈驍感情,所以她也不知道自己要怎麽繼續在空軍中待下去了。

她黯然、失意、傷情,她眷戀不舍,也疲憊不堪,她不想跟沈驍吵架,本來打算無論他準不準,她都堅決要離開的。

可是沒想到,麵對麵的時候,以為的吵架沒有開始,她卻等來了一句誠懇的道歉。

霍棠忽然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眾人離他們有段距離,不約而同地把個人的隱私空間留給了他們,但隱隱又是個將他們圍在中間的樣子。

沈驍朝霍棠走進了一步,但霍棠立即後退又把距離拉開了,他不再強求,站在原地,維持了那個或許讓霍棠覺得舒服的距離,輕輕地問她:“能給我個解釋的機會嗎?”

他這個態度,霍棠心裏的火氣好像被奇妙地安撫住了,她還是冷著臉,卻點了下頭。

於是沈驍把整件事的始末都說了出來——

“起因是在國慶之後,軍委決定要在各大戰區的空軍中跨區挑選人才,組建空軍梟龍基地,然後就在我們出發去E國前,確定了首批有十個女兵的名額——碰巧就是你們去E國參加競賽的這個配置,女飛、女導還有女空降兵。因為隊伍裏包括你們和李宇飛她們三個地導在內,有一半是我們戰區的人,剛好配置和人數也都對得上,所以戰區領導牽頭,就把你們這十個人都報了上去,新基地那邊過了你們的資料也覺得不錯,回複說如果你們這次最終能拿到個還不錯的成績,回來安排一場紅藍對抗演習看看你們的實際應戰能力,都過關的話,就可以全隊入取。”

霍棠是真不知道有這事兒,聽沈驍說完隻覺得更加一言難盡,“……所以呢?”

“正好你們都已經出去了,所以各方麵一商量,與其讓你們回來之後參加演習按部就班地打,倒不如幹脆把假的做真一點,在實戰中見真功夫。”

霍棠再也忍不住了,冷笑著質問他:“那你就詐死嗎?!”

“我和關蘭要沒事兒,你們就一直有主心骨,這打的就又變成了一場演習。”沈驍麵對霍棠的憤怒是徹底沒了脾氣,歎了口氣,“再說,雛鷹的事,我和關蘭兩個老鳥摻和什麽,這不作弊嗎?”

霍棠嘲諷地勾著嘴角,“沈隊可真有道理。”

“——其實沈隊要是不詐死的話,其中一些經不起推敲的邏輯很快就會被你們發現的,必須得想辦法吸引你們的注意力到別的地方去,他的‘死’無疑是其中最有‘吸引力’的。”

沈驍在霍棠的戰機旁邊對霍棠低聲解釋,大部隊這邊,孟凱歌輕車熟路地擔負起了給他們沈隊收拾殘局的角色,對同行的其他隊員苦口婆心地解釋,“你們不知道,在E國做的那些道具啊,炸的那些建築啊,還有天上擊落的那六架無人機啊,都不是白炸的,之後都是要賠的,那個基地,我們已經跟E國簽了合同的,在之後即將由中方出資幫助他們將那個基地改建為E國軍事等級為A級的空軍訓練基地,為了模擬真正的戰爭給你們鍛煉的機會,國家可是下了血本了。”

周覓舌頭頂了頂腮幫子,皺眉問了一聲,“副隊,你說的那個‘梟龍基地’,到底是幹什麽的?”

孟凱歌笑了一下,朗聲說:“它是獨立於各大軍區而存在的,你們可以理解為是我國空軍各項先進軍事資源和優秀人才的聚集地。”

這會兒沒什麽紀律要求,自然也沒什麽隊形可談,秦天揚不知道什麽時候來到了秦知夏身邊,輕輕用胳膊撞了她一下,“聽見沒有,孟哥的意思就是,能進梟龍基地的人,都是精英中的精英。”

不遠處跟關蘭站在一起的李宇飛目光複雜地看向她的伯樂,“連長,所以我們現在到底有沒有被成功入取?”

“當然是成功了,”關蘭看著霍棠,心有餘悸地長出口氣,想起機艙裏被戳穿謊言的那一幕,又覺得好笑,“幸虧是成功了,不然沈驍估計要被這丫頭大卸八塊了。”

孟凱歌剛才的話霍棠也聽得清楚,一時之間,她隻覺得心裏五味雜陳,心頭的火氣卻被這個解釋徹底澆滅了。

她又抬頭看了看自己的戰機,仿佛在安撫老朋友似的拍了拍機身,對它釋然地笑了一下。

沈驍明白,她心裏那點暗戳戳的退意,已經被“入選梟龍基地首批女兵”的結果徹底驅散了。

霍棠深吸口氣又緩緩地吐出來,再看向沈驍的時候,目光極為複雜,“我知道你沒錯,但是……”

沈驍試探著再度朝前邁了一小步,這次霍棠沒有躲,於是他又挨得更近了一點,手指猶豫地動了一下,最終還是抬起來,當著眾人的麵,輕輕把她淩亂的鬢發別到了耳後,“但是讓你那麽傷心,是我始料未及的。”

霍棠因為他這突如其來的動作而僵住了。

“原諒我這一次行嗎?”沈驍笑起來,目光溫和包容地看著她:“再不然,反正今天也已經是元旦了,你就當上一年的沈驍已經死了,在新的一年重新站在你麵前的我,又是一個新的沈驍。”

霍棠嚇了一跳,簡直對“死”這個字有了PTSD,下意識地就打了他胳膊一下,“你瞎說什麽呢?新年第一天你就死不死你,是不是有毛病?”

沈驍嘴角的笑容更大了一些,“不生氣了?”

霍棠別過頭,狠狠地瞪他一眼,但事實上,知道了前因後果,霍棠也的確沒理由再生氣了。

沈驍其實是懂霍棠的各種微表情和小動作的,看她這個樣子,作為普通男人在麵對喜歡的女孩兒生氣的時候,那顆七上八下懸著的心終於落了回去,他下意識地隔著衣服摸了下兜裏揣著的小小的方形盒子,萬年不動如山的沈隊竟然也有了些不受控製的緊張,讓他不自然地咳嗽了一聲,卻又故作平淡地說:“新年第一天,我有個禮物要送你。”

霍棠心頭一跳,不知怎麽的,就忽然想起了在E國椰子攤前她嫌棄沈驍請吃飯的獎勵太敷衍的時候,沈驍對她說的那句:“——有更好的,你得更努力拿才行。”

“所以……”霍棠不確定地看著他,餘光明明注意到了他從兜裏拿出來了一個精致小巧的首飾盒,卻不敢正眼多看一眼,唯恐自己想多了想多了,她也不敢多琢磨什麽,用力克製著自己的猜想,卻怎麽也控製不了小鹿亂撞的心跳,她頓了半天,張了幾次嘴,才勉強從再度陷入混亂的大腦裏組織出一句還能說得出口的話,“你這個……是你說的……‘更好的獎勵’嗎?”

沈驍笑了一下,把盒子打開了。

——裏麵赫然是一枚銀光閃閃的素圈戒指!

霍棠的呼吸在那一瞬間都停住了……她怔愣地看著沈驍,不遠處第四旅連著特訓隊,也都在激動又興奮地看著他們。

圍觀群眾此刻非常默契地將與他倆之間的距離拉近了一點,然後所有人都聽到平時經常不苟言笑的沈隊溫柔真摯又幽默地對霍棠說道:“如果你想的話也可以這麽理解,但我覺得——把‘求婚’定義為‘獎勵’可能不太合適,未來的幾十年裏,恐怕你什麽時候想起來,都得數落我一頓。”

興奮的吃瓜群眾會心地笑了起來。

霍棠臉色通紅,眼睛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擱了,“誰要跟你幾十年了!”

沈驍一手嚐試著小心地拉過她的手,見她沒掙開,就微微放下心來,另一手托著首飾盒放在了霍棠身前,“那你到底接不接受?”

“我現在就已經覺得你這個邏輯有點不對勁了,”霍棠這時候不呆不傻不焦慮也不尷尬了,她心裏安定地被甜蜜填得滿滿的,所以智商又回來了,“當時你說‘更好的獎勵我得努力拿’,那就證明,你當時言下之意指的其實就是後麵‘詐死演習’這件事——那如果我們在那場戰爭裏全軍覆沒了呢?或者我被擊落了呢?那這婚你就不求了嗎?你怎麽這麽渣?!還說求婚不能拿來當獎勵……但你就是這麽做的吧?”

沈驍皺眉苦笑,“這裏麵的邏輯是如果你們輸了,全隊進梟龍的機會就沒了,那麽我的詐死就沒有任何意義,所以就算我跟你做了同樣的解釋,你也不一定會理解我,在這種情況下我求什麽婚?求死還差不多。但是贏了就不一樣了,有進梟龍的名額吸引你的注意力,我覺得你對這件事兒的怒氣值可能會降低一點……”

霍棠努努嘴,把他說的情況做了個假設,覺得好像是他說的這麽個道理,她一時沒吭聲,就聽見沈驍接著說:“綜上所述吧,所以你要是輸了,我就再等等。”

“等到什麽時候?”

“等到今年過年,和我媽一起去你家。”

霍棠怔了一下,倏然反應過來,“所以小魚阿姨之前問我春節要是都放假,能不能我們兩家一起結伴出去度假……是因為這個?在給你創造機會?”

沈驍大方地點頭承認:“對。”

……原來是早有預謀的。

那到此為止,之前所有沒頭沒尾的話,就都對上了。

霍棠抿著嘴唇,從臉紅到了脖子根,“求婚也不會找個好時候,我這醜的……照都拍不了。”

沈驍也沒帶紙,他想了想,放開霍棠的胳膊,抬手用自己的袖子在她臉上擦了擦。

沈驍勁兒大,袖子磨得霍棠臉有點疼,但她沒躲,幸福和甜蜜幾乎要從眼底溢出來,秦知夏看著霍棠,替她高興,不知怎麽就又紅了眼眶。

秦天揚太害怕她哭了,連忙試圖轉移她的注意力,“我聽說你們女飛覺得最浪漫的事情,就是在自己的飛機旁邊被喜歡的男生求婚,是真的嗎?”

愛哭的小可愛吸吸鼻子,“對呀。”

秦天揚羨慕地看著他那終於就要大圓滿的師父,朝秦知夏偏了偏頭,意有所指地:“我get了,那所以我們倆……?”

秦知夏吸吸鼻子,抬手比了個“四”擋住了秦天揚的臉,雖然被沈驍的求婚感動,她對自己的終身大事卻很堅決,“還有四年。”

秦天揚痛苦地仰天低歎了一聲……

吃瓜群眾包圍圈的另一邊,跟“黑鷹”的隊友站在一起的周覓看著霍棠,仿佛老母親送女兒似的,悵然若失又非常欣慰地長出了口氣。

剛才下飛機的時候,她們的裝備包都扔在了機艙裏沒拿出來,這會兒她忽然想起什麽,忽然轉身撒腿又跑進了機艙。

她在自己的行李裏翻騰半天,終於把已經關機了許多天的手機拿了出來,特訓全程不允許用手機,但她帶了個轉換插頭,固定保持著每周都給手機充一次電的習慣,為的就是在回國後的第一時間裏能夠聯係到某人。

結果從昨天到今天,鬧了這麽一出,差點把某人拋到腦後了……

她打開手機,忽略了亂七八糟不斷往裏塞的消息,開了微信給宋遇白發了一條消息:“宋遇白,我回來了!你準備好了嗎?”

——她說的是臨行前,她對宋遇白說的那個“等我回來我就娶你”的事情。

快八點了,她以為這個時間宋遇白已經進實驗室了,發了消息也沒指望他回,拿著手機就又出了機艙,結果剛下去,手機忽然震動了一下。

這個時候,宋遇白竟然破天荒地回了她消息!而且回的是——

“我在你們營區外麵。”

“啊啊啊啊啊宋遇白!我的天呐你是什麽絕世小天使!”周覓高興得滿嘴胡話,一邊給他回語音,一邊就風一樣地刮向了第一基地大門的方向,絲毫沒有意識到她的興奮高呼已經被全隊都聽到了……

於是原本在圍觀沈驍和霍棠的吃瓜群眾,紛紛都轉向了她……

看著她一溜煙地朝外跑了出去,一直在人群外安靜圍觀的蘇團長和馬政委相視一笑,都沒轍又縱容地搖了搖頭。

馬國強看了看沈驍和霍棠,又看了看雙秦組合,最後把目光又挪到了基地大門的方向,摸了摸下巴,思考著說道:“我們是不是可以準備一場集體婚禮了?”

蘇經武用過來人的目光打量著秦天揚和秦知夏,指了指他倆,似乎很懂地說道:“我看他倆的節奏,今年怕是趕不上。”

馬國強笑了:“明年更好,明年女飛成立70周年,建黨百年,年份更好。”

蘇經武轉頭眯著眼睛打量他:“你這計劃挺久了吧?日曆是不是都快被你翻爛了?”

老頭兒坦言道:“可不是,從沈驍跟我報備說他想跟霍棠在一起那會兒我就盼著了。”

“他跟你報備?”蘇經武不樂意了,“我怎麽不知道?什麽時候的事?這怎麽還越級呢?”

馬國強不慌不忙地吐槽老戰友,“你那嘴跟個漏勺似的,這事兒要讓你先知道了,他婚還沒求呢,全隊都得知道嘍!”

蘇團長瞪他一眼,心有不甘,無奈被打了七寸,不吭聲了。馬國強看他啞火了,怕他尷尬,看向孟凱歌,就提起了另一件事,“到了明年,老孟也該退了嗎?”

蘇經武搖搖頭,“他跟我申請了,要是身體條件各方麵都允許的話,想挑戰攢個‘萬時’,我同意了。”

馬國強歎了口氣,“是因為陳川吧?他倆之前一直叨咕著倆人要合力拚個萬時,結果現在……他這是想一個人替老戰友圓夢啊。”

“所以他說我就同意了。”蘇經武說:“以前殲擊機難飛萬時,飛行員的身體素質和飛機的性能都是主要限製條件,但現在國家發展,人民各方麵的生活水平都提高了,飛行員的身體素質也在提高,我覺得是可以嚐試挑戰一下的時候了。”

馬國強認同地點點頭,但還是囑咐:“但不管怎麽說,還是安全為主。”

蘇經武回應說:“放心吧,我知道。”

不遠處的人群中間,霍棠挑著眉吐槽沈驍,“別人求婚都單膝下跪,你這一點誠意都沒有。”

於是看熱鬧不怕事大的吃瓜群眾們開始齊刷刷地起哄——

“隊長,別慫!快點!”

“沈隊,求婚!”

“求婚!求婚!求婚!”

沈隊那仿佛蘿卜做的臉終於紅了,他咳嗽了一聲掩飾羞臊,目光在霍棠和看熱鬧的大夥兒之間轉了幾個來回,終於還是單膝跪在了霍棠麵前,朝她舉起來戒指,他目光深邃專注,那張仿佛刀削斧刻出來的臉上盡是溫柔,“嫁給我?”

霍棠緊張而激動,她咬緊嘴唇,下意識地想扶沈驍起來,但手剛伸出去卻頓住了,“……我有條件。”

沈驍笑了,是眉眼彎彎的包容又縱容的樣子,“你說。”

霍棠垂眸看著他,十分認真地說道:“以後不許再詐死騙我,無論什麽理由都不可以。”

沈驍從善如流,“僅此一次,下不為例。”

霍棠甜甜地笑起來,對沈驍伸出了手……

航醫樓裏,站在走廊窗邊的蔣檀正好能看見這邊。

她隔著窗戶,遠遠地看見周覓興奮得像小猴子一樣跑出去,看見李宇飛跟關蘭從容融洽地相處,看見秦知夏與秦天揚兩個人有商有量地互動,看見求婚成功的沈驍在眾人的掌聲中站起來擁抱霍棠入懷。

她從白大褂的兜裏拿出了一個已經很老舊的錢夾,輕輕地打開,錢夾裏麵夾著一張薛元凱的一張生活照。她指尖溫柔地輕輕拂過照片上薛元愷剛毅的眉眼,滿懷思念卻又十分釋然地淺笑了起來……

圍觀的人群默契地離去,將求婚成功後的溫存留給了二人世界,編號為“SJ1027”的殲20旁邊,霍棠被沈驍擁進懷裏,安心地閉上眼睛,手上的戒指在陽光下閃爍著柔和又燦爛的光,“你是什麽時候開始喜歡我的?”

沈隊想了想,耿直地說:“說不上,總之反應過來的時候就已經習慣你了。”

霍棠哭笑不得,順手在她胸口捶了一下,“可喜歡和習慣是兩回事!你這個回答在戀愛的情侶間就是零分你知道嗎?”

沈驍若有所思地挑眉,“那你換個問法。”

“問什麽?”

沈驍幫她順了順後腦的頭發,“你別問我什麽時候開始喜歡你,你直接問我喜不喜歡你。”

“這還用問嗎?不喜歡我你跟我求婚給我戴戒指?你怎麽不找顆鐵樹給它戴上去啊?指不定就能開花了。”

霍棠抬起頭,看傻子似的看向他,如今她麵對這人終於不社恐了,懟人的話也說得越發利索起來,倒是沈驍,反倒是那張時常不做人的嘴收斂了不少:“已經開了。”

霍棠錯愕了一瞬,“誒?”

沈驍戳了一下她的頭,“別以為我沒聽出來你拿鐵樹內涵我。”

霍棠嘻嘻哈哈地笑著,順著他的力道朝後仰過去,她是練舞蹈出身,這麽一仰基本就相當於下了半個腰,分明是對她來說再平常不過的事,但沈驍沒經曆過,害怕她仰過去,連忙手往下滑勾住她的腰把她往回帶,這麽一帶,霍棠就又撞進來沈驍堅實的胸膛上。

霍棠心滿意足地勾起嘴角,最開始她明明是抿著嘴的,後來越樂越開心,齊刷刷地露出了八顆小白牙,她幹脆把頭埋進沈驍懷裏,也伸手緊緊地回抱住他,嬌憨地傻笑出聲。

沈驍忍俊不禁地低頭看她,“傻笑什麽呢?”

“我高興啊,”霍棠清越的笑聲仿佛是新年的軍營裏最活潑的曲調,她一邊說一邊樂,又忽然想起什麽,遠遠地看向營區大門的方向,“也不知道周覓找到宋工沒有?”

周覓從來沒覺得第四旅的第一基地這麽大,她明明用了最快的速度,可是想要見到宋遇白的心情卻因為距離的不斷拉近而更加急切。

她終於看到了大門,跑出了大門口,她迫不及待地四處尋找,朝右邊一轉頭就看見了那個她在人群裏一眼就能找出來的背影——

“宋遇白!”

西裝革履站在樹下的宋工轉過身,得體的深藍色條紋西裝三件套和金絲邊的眼鏡襯得他如同民國老照片裏走出來的文雅公子,就連他手裏拿著的花,也是一束素淡而典雅的配色。

他原本表情寡淡,在轉身看見周覓的一瞬間,卻燦爛而濃烈地笑了起來。

周覓風一樣自由地奔向他,跑到近前的時候,忽然張開手,一把摟著他的脖子躥到了他身上。

宋遇白來不及準備,當胸被她撞得簡直要吐血,卻沒有躲,手裏要送給她的花被她擠了個亂七八糟,然而他也早就已經習慣了這個高興起來手舞足蹈不管不顧的姑娘,閑著的那隻手穩穩地托住了她,半晌後,頗多感慨地喟歎了一聲,“周覓啊……”

周覓樹袋熊一樣掛在他身上,“嗯?”

宋遇白抱著她,溫存地用額頭在她的腦門上貼了一下,滿足地笑起來,“沒事兒,就叫叫。”

“宋遇白!”

“嗯。”

“你怎麽傻乎乎的?”

“被你帶的。”

“哈哈哈哈哈你走開!”

“那我放手了?”

“你敢!”

街道上到處都是張燈結彩的喜慶氣氛,不知道從哪裏遠遠地傳來一陣爆竹的聲響,合著女兵們爽朗的笑聲,傳遍街道,傳進營區,傳到每一個人的耳朵裏去。

又是一個新年,又是一段即將開啟新征程。

去年的這個時候,她們失意折戟,每個人都在為了未來而拚命努力奮鬥。

而此刻,拚搏終於有了收獲,306寢室四散的姐妹們,即將在全新組建的梟龍基地中,重新獲得並肩作戰的機會。

更幸運的是,這一次,榮耀之上,每個人的心都有了歸處。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