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旅途。旅途中的風景,乃我平生最愛。

作為大北齊的太上皇帝,迄今為止,我的人生非常完滿。如果不是氣疾時常困擾我,或許我的生命會更美好。

經過洛陽之戰,我大齊軍隊大勝。西賊,不,周國,開始和我們北齊講和了。南朝的陳國,也常常派遣使臣來。大家彼此交換禮物,互通消息。北方的突厥,隻要不時送他們金銀珠寶和女人,那些野蠻人也會見好就收。所以,我大北齊家的現狀,非常安全。

即使是暫時的安全,也是安全。短暫的人生,身為帝王,操心萬代之事,太愚蠢了。

欲望這種東西,越難得以滿足的時候,它就越強烈。如果非常容易地得到滿足,一定會削弱欲望的快感。比如,我現在臨幸女人的快感,還不如排尿的快感強烈。飲酒後憋尿,撒掉,多麽愜意。撒尿,比起噴射的那一刻,不僅不遜色,感覺反而更舒適,快感更久長。

酒,旅行,風景,肆意地放縱,這些,讓生命充滿了實實在在的不朽意義。

鄴城,晉陽;晉陽,鄴城。這條路,我是多麽的熟悉啊!自我父親神武帝高歡時代起,我就無數次往返於這條路上。我的少年時代,是多麽快樂啊!那個時候,我真的無憂無慮,沒有任何事情需要我來操心。我們父子、兄弟之間的情感,又是那麽真摯。甚至在當時,我與魏朝的皇帝,即我大哥文襄帝高澄的小舅子,我的二姐夫,那位風神俊美的孝靜帝①,關係也非常不錯。孝靜帝隻是我父兄的傀儡,但他身上那種魏朝皇族飄灑風流的氣派,舉手投足間的皇家典範,任何人無法模擬。可惜,他一直被我父親和大哥圈於鄴城,從來沒有走出過皇宮範圍,更不用說能踏上過晉陽的路程了。如果我二哥文宣帝高洋做皇帝後不把他毒死,或許,我現在能和那位孝靜帝一起打獵、跑馬。

晉陽,待了幾個月,我又厭倦了。人生的厭倦情緒,自從做帝王以來,潮水般地多次侵襲我。

旅途,是抗拒厭倦的最好的方式。

無論春夏秋冬,旅程中的景色總能打動我的內心。**漾的水潭,雜草叢生的小徑,崇山峻嶺,低矮的山丘,即使晃入我眼簾的是一隻不知名的小花蝴蝶飛舞,都會讓我在縱深的風景中感到迷人的魅力。

禁衛軍的人數很多,我從來不讓他們在距離我很近的地方晃動。前隊在三十裏以外,後隊也在三十裏以外。這些粗魯的軍人,千篇一律的殺人頭腦,純粹是用來嚇人的鷹犬而已。

在我身邊,除了皇後、和士開以外,隻有十幾個侍候的宦者和宮女。所以,我保證我能看到的,是一個廣袤的、非悉心安排的、無人打攪的世界。

如果不是最近氣疾一再發作,我一直以來喜歡自己騎馬行進。當風撲麵而來的時候,春天的柔風,冬日的罡風,甚至秋天夾雜冷雨的颯颯陰風,都感覺那麽親切。所有的一切,讓我回憶起昔日我的父親神武帝在世的時候,我在這條路上度過的那些美麗的、充滿熱切盼望的日子。

現在,我不得不坐在特製的車轎裏麵。騎馬,會使得我突犯氣疾。這種毛病,如今越來越頻繁發作。每一輪新的發作,都要比上一輪時間延續得更長。上個月的一次發作,幾乎要了我的性命。我的整個喉嚨、氣管,似乎全部堵住了什麽東西,噎得我完全喘不過氣來。如果不是大臣徐之才為我調製了一劑新藥,可能我就會憋死過去。

不知道到底什麽原因,最近我的身體每況愈下。隻要是喝酒過多,或者趕上天氣的忽然轉涼,我就會發病,症狀是喘息、氣促、胸悶、咳嗽。我的氣疾發作,尤屬夜間和清晨更甚。

每次發病前,我的鼻子、眼瞼都會感到發癢,然後就是打噴嚏、流涕、流淚,繼而就是無盡的幹咳。咳嗽過久,我就會呼吸困難,胸悶至極。有時候,我的胸部,似被千斤重石所壓。輾轉反側中,即使是深更半夜,我隻能被迫端坐,根本不能平臥。我要把頭向前俯,兩肩聳起,兩手撐膝,在宮女的幫助下用力喘氣。令人煩躁的是,我保持這種姿勢,一直要持續好久,煎熬久之,一撥發作才會自行緩解。

最近的一次,我的胸疼痛異常,嘔吐不止,甚至一度大小便失禁。

從前,我的病每十天左右發作一次。立夏以來,幾乎是每兩天就持續發作,不間斷的頭痛、頭昏、發燒,加上不斷添加的藥劑,往往使得我神誌模糊、嗜睡不止。

昏迷中,我恍然見到天上飄過一朵巨大的白雲,從中有五色斑斕之物閃現,冉冉而下。稍稍近前,五色物幻化成一位美色婦人,佇立於離地數丈之遙,亭亭玉立。半夢半醒間,再仔細看,美婦人的眉目相貌愈來愈清晰,最終變為觀世音的模樣。

恍恍惚惚中,和士開為我找來神醫徐之才來療疾。

他為我診脈後,馬上聲稱:“陛下是幻覺,乃平素色欲過多,大虛所致。”言畢,他立刻開立處方。

宮人馬上把藥劑煎來,端至床前。

僅服一劑,我的幻視就有改觀,發病時眼前幻象的美婦人,便覺稍遠。再服一劑,美婦人還變為五色斑斕之物。兩天內,六劑湯藥過後,我氣息平定,身輕氣爽,似乎從來沒有得過病一般。

徐之才,真是醫術高妙之人。他,本來是南朝丹陽人。他的父親徐雄,在南朝的北齊,曾官至蘭陵太守,當時就已經以其精湛的醫術名聞江南。徐之才幼而俊發,據說他五歲時候就能背誦《孝經》,有神童之稱。甫年十三,他已經被南朝的北齊召為太學生,精習《禮經》、《易經》。南朝,到了梁國時代,宗室豫章王蕭綜出鎮江都的時候,徐之才被召為鎮北主簿。

那位梁國的豫章王蕭綜嘛,本來是南朝梁國武帝蕭衍之子。蕭綜的母親吳淑媛,原來是南朝北齊的廢帝,也就是“東昏侯”蕭寶卷的妃子。蕭衍自立為帝後,因吳淑媛貌美有才學,納為己妃。入宮後七月,即生下蕭綜。當時宮中,都懷疑蕭綜非武帝親生,而是北齊的東昏侯蕭寶卷的骨血。蕭綜長大以後,得知此事,就去盜掘東昏侯的墳墓。他刨出屍骨,用自己的血液滴在屍骨上,滴血認親。果然,蕭綜看見他的血液果真能滲入蕭寶卷枯骨中。半信半疑間,蕭綜回府,殺掉一個自己的親生兒子。他用自己的血在被殺兒子的屍骨進行試驗,發覺血液仍能滲入骨中。於是,蕭綜深信不疑,篤信他本人肯定是被蕭衍推翻的、北齊廢帝東昏侯蕭寶卷的血胤。後來,他尋找機會投奔魏朝,改名蕭纘。

當時的魏朝視之為奇貨,任蕭纘(蕭綜)為司空,封之為“齊王”。蕭纘(蕭綜)叛逃的時候,其屬下奔散四走。作為主簿的徐之才跑到彭泗,為魏軍抓獲。

蕭纘(蕭綜)聽說後,急忙向魏朝皇帝報告說徐之才有神醫之術,堪當大用。

魏朝孝明帝孝昌二年②,徐之才來到洛陽。由於他精通醫術,長於經史,得到王公大臣的禮遇,被封為昌安縣侯。

我父親神武帝高歡任魏朝大丞相的時候,特意把徐之才召至晉陽,對他的口才和醫術留下深深的印象,禮遇頗厚。

我大哥高澄被刺,二哥高洋掌權。其後不久,二哥很快就想代魏稱帝。當時,包括我母親和眾多的勳臣,多數人對此持異議,唯獨徐之才上表讚同禪代,並對我二哥說:“千人逐兔之時,如果一人得之,諸人之念鹹息。所以,大王一定要早定大業,不要猶豫不決!”同時,他憑依他本人在天文、數算方麵的知識,多次呈遞圖讖,極力勸二哥高洋取代魏朝自立。

我二哥文宣帝高洋踐祚後,為了報答擁舉之恩,自然重用徐之才。加之他為人戲謔滑稽,大得我二哥歡心,被封為侍中的高官。

日後,我六哥孝昭帝繼位,徐之才憑借他高超醫術,多次治好我母親婁太後的病,得賜銀帛無數。與其說徐之才是憑恃文才和吏才得用,不如說他的高超醫術,使他獲得高官厚祿。

我每次發病,均離不開徐之才。尤其是上一次,假如沒有他投以奇藥,真不知能否熬過那一關。

入秋之後,我連服他開的藥劑,感覺非常不錯。從上次發病到如今,已經有兩旬,我氣疾一次未犯。

我高興,和士開也高興。在和士開建議和竭力勸說下,為了酬功,我下詔,大大獎勵徐之才,以左仆射的官銜,實授他兗州刺史。

臨行前,徐之才預先開出數劑藥方,以待我日後可能發病之用。所謂未雨綢繆,提前準備好藥劑,本來應該沒有什麽問題。

下雪了。

河流開始結冰。冷風一吹,徹骨生寒。虛無縹緲的天空,飄下那麽多純白色的雪花,風呼嘯著吹,北方的大地似乎一下子就黯淡了。

鄴城很快就要到了。被燒毀的宮殿,聽說已經完全修葺一新。此時此刻,我是多麽希望快些到達鄴城啊。

貂裘和轎中的暖爐,似乎都不能抵擋外麵凜冽的寒風。霧靄,煙塵,眩暈,雪花,所有的風景都失去了意義。世界模糊不清,讓人思及混沌初開的刹那間。

我的背部開始隱隱作痛,我的胸部感到巨大的壓力。一種不祥的預感,氤氳在我的心頭。

天,越來越黑。我急忙呼喚和士開到我的禦帳,讓他馬上催喚徐之才回來。我現在很後悔,不該外派他到兗州去做官。他所留下的藥劑,兩劑當做一劑吃,忽然就不管用了。

官驛急催,不知道是否能夠使徐之才盡快趕到我的身邊。我身邊其餘禦醫,束手無策,隻有徐之才開的藥方,才能有效治療我的氣疾。

隨行的禦醫,大概有幾十個人,可是,他們均表示說徐之才的藥方是秘方,其中的幾味藥是西域特有,一般人很難得到。即使有,他們也不敢輕易在治療中使用。

記得徐之才在我身邊的時候,他說我的氣疾屬於肺虛症。給我治療的時候,他著重補肺益氣,下藥以健脾化痰為主。在我印象中,他常常使用參苓、白術這兩種藥物。由於我腎氣虛弱,他治療的時候一直強調補腎納氣。

而我身邊的禦醫,大多數認為我的病是“寒哮”所致,病因在於天寒氣冷。確實,這些禦醫所講的不無道理。我形色怕冷,舌苔白薄,脈弦浮緊,這些都是寒哮的症狀。但是,有時候,我喝酒過後,氣粗息湧,喉中痰鳴如“吼”。特別是我飲過烈酒之後,往往胸高肋漲,陣發嗆咳,所吐出的黏痰,黏濁稠厚。由於排吐不利,我往往煩悶不安,口苦舌僵。這種症狀,又特別像“熱哮”。

其實,我太過大意。先前天氣熱,我的病好轉大半,產生麻痹,以為日後再不會複發。

沒想到的是,今年的秋天來臨得格外早。寒冷,可能是我舊病複發的源頭。

天色,更黑了。我熟悉的那種窒息的感覺,慢慢襲來。

看得出,和士開憂心忡忡。我的胡皇後,著急得臉色鐵青。她已經派人,前往鄴城立刻把我們的兒子、皇帝高緯找來。這種安排,給我一種很不好的暗示。難道,我要死了不成?

四年前,我二十八歲,成為大北齊的太上皇帝。看著我自己的兒子登上了帝位,那是多麽愉快的事情啊!如果,萬一,如果萬一,我死了,我也不會像二哥文宣帝和六哥孝昭帝死前那樣。他們死前,都放不下心。他們死的時候,都不能合眼。因為,他們沒能看到他們自己的兒子登上帝位的那一天。

三十二歲,這是一個坎嗎?作為太上皇,我現在也隻有三十二歲。我大哥文襄帝高澄被殺的時候,二十九歲;我二哥文宣帝高洋死的時候,三十一歲;我六哥孝昭帝高演死的時候,僅僅二十七歲。我們高家爺們,似乎,四十歲,就是一道難以逾越的高坎!

沙漏在滴。我聽得見。每一粒沙子落下的聲音,都清晰入耳。我的意識有些模糊了。胸口上麵的巨石,越來越重,越來越沉。似乎有一隻手,在卡我的脖子。

我不怕!我殺了好幾個侄子。我不怕死去的大哥、六哥報複我。如果他們換成是我,也會這樣做。我敕建了那麽多的寺廟,供養了那麽多的僧人,所有這些,足能贖取一切罪孽吧……

但是,死亡,來得如此出其不意,出乎我的意料。我還沒完全享受盡帝王精彩的人生。如此盛宴,我才剛剛喝了幾口酒而已。這種留戀,常人無法想象。即使我沉重的、多病的肉身,也竭力想飛躍生命的輪回。

事情真的越變越壞。我雖然閉著眼,我能聽到和士開的哭聲。我緊緊握住他的手。他的哭聲更大了。

“別辜負我啊!”我拚盡最後的力氣說。我自己都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了。

當我的喉嚨被無形的手死死卡住,有那麽一刻,非常痛苦。我最後睜開眼睛,首先看見的,是我的胡皇後那張焦慮的臉。她並沒有慌張,隻顯得焦慮而已。

用來做解除③用的儺舞,樂聲嘈雜,徒增煩惱。一個巫祝喃喃而念,我聽得清清楚楚:“謹奉黃金萬兩,用祀上天,消除地下死籍,急急如律令!”

“陛下,再等一下,我們的兒子來了。”胡皇後說。

一張臉立刻靠近了我。是我的兒子,大北齊皇帝高緯的臉。他的臉上,雖然已經長出了類似胡須的絨毛,依舊顯得那麽稚氣。他太柔弱了。我忽然感到有些後悔。我太想見我的二兒子高儼了。東平王高儼,年紀雖然比高緯小一歲,但他的威嚴氣質,多麽類似我威武赫赫的二哥文宣帝高洋啊……如果他做皇帝,我大齊的江山可能更會久長……但是,我已經說不出話來。

痛苦,漫長的窒息的痛苦。周圍的一切完全模糊了。

血液都湧到我的眼睛裏麵,濃痰,或者其他別的什麽東西,堵塞著我的喉嚨。我完全不能呼吸。

可能是幾個時辰,也可能僅僅是一瞬間。我感到豁然開朗。周圍的一切都煥然一新。大概是沒藥④強烈的氣味,讓我最後產生了一絲感覺吧。

我慢慢地升起,俯視著一切。自上而下,我看見,我自己闔眼躺在巨大的**,禮官在給我換上白色的喪服。

和士開哭得幾乎昏死過去。我的胡皇後,我的兒子高緯,都愣愣地佇立著,似乎他們的臉上沒有多少痛苦的神情。

侍者很快把我兒子高緯扶走,床前隻剩下和士開和我的胡皇後。

“都怪我不好,嫉妒徐之才,怕他受寵於太上皇,是我建議把他升官外放。如果他在這裏的話,有他的奇藥,太上皇不會這麽快離去啊……”和士開哽咽不止。他的那種俊美的、已經不年輕的臉,被痛苦的淚水浸泡得有些變形。

胡皇後向上望著,似乎在空中和我對視。良久,她說:“沒有什麽,一切該來的,都會來。一切該去的,都會去……畢竟,現在我們大北齊有皇帝。你,我,皇帝,我們三個人一心,還怕什麽!”

胡皇後說這話的時候,我看到了她臉上煥發的一種奇怪的光彩。她臉上沒有任何戚容,反而代之以一種掩飾不住的歡快。

我已經死了。所以,我對這一切,忽然感到完全不重要了。當我靈魂出竅的關頭,我的意識中,隻有對人生無盡的悲憫。

①元善見被殺後被諡為“孝靜帝”。

②公元526年。

③古代的“解除”是避除禍殃的方術。所謂解除,就是去凶。“解除”之術,起源於古代的儺。“解除”的主持者,一般是巫祝。

④產於非洲和阿拉伯的一種樹脂藥物,古代埃及人用來塗抹屍體防止腐爛的香料。暗紅色,南北朝和唐代用來作鎮痛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