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臚寺中一片寂靜,賀翎隨從們來回忙碌著。
雪瑤靜坐在寢室之內,隨身宮女換上了熱茶,她也無心去飲,隻是用力按住胸口。
今日怕是糟了,不但煩惡作嘔,連心口也開始揪得痛起來。
雪瑤並不為自己身子擔心,隻是想著若在他國發了宿疾,白白浪費了均懿和雁騅的囑托,可怎麽是好?
正躊躇間,隻聽門外有不男不女尖利悠長的聲音通報道:“悅王千歲,咱們皇上派了禦醫所的禦醫一名,來為悅王診治,請通融進門看視。”
雪瑤正在愁煩的當口,聽了內監的聲音便覺得更不舒服,又想到麟皇派來禦醫的用意,微微一皺眉,向宮女低聲道:“你去回了他們,就說咱們自己帶了禦醫。”
那宮女答應一聲,出門去回話。
雪瑤心口一緊,竟然又疼起來,強自忍著,將逸飛臨行前所配藥丸拿出一顆來,含在口中。
一股幽香,帶著些苦,卻滋潤了舌尖喉頭,一路滑下去,在舌底散發出了回甘。
雪瑤靜坐著,心口糾結的疼痛慢慢地平複了些許。
是了,怎麽我這樣糊塗!
若不讓那禦醫進來,我可要怎麽在祖龍禁宮中找到逸飛呢?
這當口又打發宮女回來,重新請那禦醫進來嗎?
雪瑤正在打算,宮女手捧畫軸走了進來,對雪瑤笑道:“千歲,那禦醫倒有趣,他讓內監回去複命,道是一定有辦法進來相見於您。我倒也好奇了,他卻給了我這個,說把這圖畫打開給千歲您觀瞧,您就懂了。”
雪瑤微帶責怪和無奈,向宮女道:“怎麽這樣奇奇怪怪的?”心中卻暗讚這禦醫不錯,有來有往,給她一個台階可下。
無論這畫幅上畫了什麽,她都做恍然大悟的樣子,將人請進來便是。
隻是那內監,可要確定走遠了才行。
想主意時,宮女已經找了挑竿,插進屋內角落的銅座子,用挑竿上的黃銅鉤子,撐起立軸上端的掛繩,自己緩緩展開立軸下端。
雪瑤先看到黯色的天空和圓月,心中忽然一動,像是湖麵投入的石子,激起一些漣漪。
她急切地想看下麵畫了什麽,隻見隨著宮女手腕一抬一放之間,整個畫幅便一點點地入了眼。
好一片繁盛梅花,梅枝虯曲,梅花粉白,又帶著點兒星星點點的薄雪,不管夜色正濃,兀自開得嬌豔。
梅花下綠色的孔雀冠羽如戟,豎立得精神,翎毛豐滿而豔麗,身形優雅,目光恬淡,拖著長長的尾羽,站在頑石之上,似在賞花,又似在沐浴月光一般。
雪瑤的心口疼痛一時被拋在了腦後,有所感知,再看了一眼那渾圓的月亮,月中朦朦有影,正與自己頸中白玉平安扣的紋理相同。
畫上似是怕被人看了去,沒有題詩,蓋著一枚小小印章,章上僅一個“易”字。
這幅畫圖,隻缺亭台和河水,其餘分布,都是當年元宵享梅亭邊看燈的信中事物。不用多說,必是逸飛所作。
隻是據雪瑤所知,逸飛因平時事多繁忙,作畫多是點染,尺幅也極小,甚少見到他畫如此長大篇幅、耗時費力的工筆細圖。
看這筆力不一,應非一日一月之功。
雪瑤手指都不由得抖了起來。
逸飛怎麽可能將這樣的畫作交給別人拿來,不知用了什麽心機,竟然親自來了。
這倒來得正好,省去不少安排。
想不到我家侍君自己在外飄零日久,竟然也會自己算計著做事了。
雪瑤心中一寬,又有些甜,早覺得不再疼痛,低聲吩咐宮女道:“你去門口望望,那內監走得遠了便好,若還在門口徘徊時,你便站在那,別要他進來。把那門外的禦醫與我喚了進來,都別過來伺候,遠遠地看著門,等我傳喚你們時再來。”
那宮女應聲,將畫軸脫手放下。
畫幅垂落,雪瑤仍是目不轉睛地望著,似是親眼見到了圖中所繪的景色,勾起了回憶一般。
宮女望著悅王情態,不知就裏,隻是抿嘴一笑,按著吩咐出去了。
這一出去,宮女心中暗暗佩服千歲的算計。
那內監口中說要走,卻還是在前門後門徘徊,時不時地向這邊看上一眼。
宮女心中道:“難怪千歲要我小心著,別讓他進來,隻怕是沒安好心,還要監視我們呢!真沒正經!”心中也隱隱地厭惡起來,吩咐好了護衛和手下的小宮女們,看緊了別放那人進來,自己才去打理其他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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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瑤在屋內,仍是望著那畫軸發呆。
忽然間門簾一動,一人便進了房,聲音沉靜如碧波潭水:“姐姐是什麽症狀?現在可曾好些?”
雪瑤一轉頭,隻見朝思暮想的人就這麽來到了眼前。
似乎來得太唐突?
不,這樣才好呢!
雪瑤立起身迎了上去,一手撫上逸飛的臉側。
昔日印象中的少年樣貌又退了些,有了更為成熟的輪廓。
曾經逸飛麵龐是渾然天成的鵝蛋形狀,頰上還有軟軟的腮肉,現今這臉側的皮肉卻像被看不見的手雕琢過,平整而緊實,圓潤的下巴也變得有了見方的棱角。以前是讓人疼愛的無辜眼神,現今看來,卻變成了穩重成熟又幽深,直看進雪瑤的心裏去。
算來幾乎要一年沒見了,現在看到的逸飛,個子竟是又長出一節來,雪瑤已是需要仰望才能看到他的麵孔。
逸飛雙臂微微收緊,將雪瑤攬在懷裏。他心中還留著昔年擁抱的印象,隻覺得與今日大不相同,不由得擰了擰眉,有些擔心地道:“姐姐怎的細瘦了些?”
雪瑤失笑:“傻子,我沒變,是你肩寬身長了。”
逸飛嘴角一翹,兩眼直直地望進她瞳眸深處,看著她眼中映出的自己道:“我姐姐可不是就愛傻子麽?”
雪瑤本就被他的目光盯得意馳神搖,忍不住低聲笑道:“誰愛傻子了,隻不過這傻子是你,我才愛的。”
逸飛聽這話時,也忍不住笑容增大,一把將她攬進懷裏,幾乎和自己揉成了一體,口中低聲道:“姐姐,今日總算見麵了,我一直都很想你。”
雪瑤伸手去環抱住他的腰,道:“我也一直在想你。”
逸飛不放手,卻埋首在她頸側,悶聲道:“騙人,你還跟雨澤一起去江南,聽說兩個人如膠似漆,可黏得很呢。那時候我卻在大漠邊陲,差點給人害死去了。”
雪瑤失笑,心道剛剛覺得他成熟了許多,卻還是隻顧著撒嬌。有些在意他剛才所說,拍著他背道:“你也遇了不少的凶險,是不是?”
逸飛點點頭,雪瑤隻覺得肩上的衣物一陣揪扯,他竟然還沒放手,雪瑤也不嫌他抱得緊,索性便仍然抱著他肩背,輕輕摩挲。
嗯,這種體格,才是真正長成,比新婚時合她的心意。
兩人靜靜抱了一會,心有靈犀,兩兩相通,什麽話自然也不必再說。逸飛側過頭去,望著那副畫卷,向雪瑤笑道:“我每日一有空閑,就畫這畫,畫了兩個月才成,他們都說畫得好。可是誰說畫得好也沒用,我隻想姐姐喜歡。”
雪瑤點頭道:“我一看便喜歡。待到回賀翎,便將它掛在房中可好?”
逸飛又收緊胳膊,笑道:“好。”
雪瑤笑著正要說話,忽然那股消失的煩惡感又湧上喉嚨,幹嘔不止。逸飛心中一驚,一邊為她掐緊內關穴,一邊扶她在床畔坐下,緊緊地盯著。
雪瑤煩惡漸消,看著逸飛笑了笑,道:“也不知怎麽了,一直好好的,今天卻突然泛起惡心來。”
隻見逸飛似乎想起了什麽,白皙的麵孔一息間轉為鐵青,拉過她手腕,麵色沉鬱地搭上她的脈搏。
雪瑤見他沉了臉,便把臉側向他湊了過去,輕輕一蹭。
逸飛和她蹭了蹭臉頰,互相抵著額頭,為她細細探查,才恢複了平靜,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