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離開王府麽?◎
臨近除夕賀春, 天時越發冷了。
暴雪天不再那樣頻密,京都近來日頭好,豔陽高照,氣候舒爽, 百官盡歎瑞雪兆豐年, 蕭翊向來不將他們的阿諛奉承當回事。
今日不行朝會, 自他攝.政以來,這還是頭一遭。
他們兄弟二人行事作風截然不同, 一個溫和緩慢,一個雷厲風行, 蕭翊精力旺盛得很, 朝臣也不得不打起十萬分精神應對。
朝會連著數月風雨無阻, 有些上了年紀的老臣頗有微詞卻不敢明言,今天終於得以休沐,算得上是喜事一樁,他們得了馮淳安傳來的口諭,步子邁得比誰都大。
朝臣們的馬車陸續離去,一架皇家禦駕也自東離宮, 慢悠悠地上了大街。
方柔不知蕭翊哪來的興致, 瞧他的神態也不像有正事在身, 上回她離開景寧宮,還是因為蕭翊執著地要她去見裴昭一麵, 好親眼見著他踏上流放之路,讓彼此徹底死心。
而這一回,蕭翊的心情似乎很好。
他照例摟著她, 馬車徐行, 但仍有些顛, 她的五髒六腑像要攪在一起,原來真正的害喜之症會令人如此狼狽。
她下意識地抬起手掩著嘴,不讓那陣惡心翻湧上來,想吐卻吐不出來的滋味令她更加難受。
蕭翊察覺了她的小動作,忙關切地扶起她的肩膀,見她眉頭擰著,麵色有些發白,瞧上去不太對勁。
他叫停了馬車,方柔好不容易順下氣,深深呼吸,不料又是一陣惡心之感,她忍不住捂著嘴發出了聲音。
蕭翊一怔,這便明白過來,她是因害喜鬧得。
他神色複雜地望著方柔,輕輕拍撫她的背,替她順氣,這邊又遞了一杯熱茶,想叫她把那陣惡心壓下去。
誰知方柔蹙眉搖頭,推開他的手,語氣冷硬:“不能喝濃茶。”
蕭翊毫不猶豫地順勢一潑,又取了個幹淨的杯子,給她新倒了杯溫水。
方柔接過來慢飲了幾口,肚子總算舒服了些。
她又道:“悶得慌,還是回去吧。”
蕭翊怔了怔,難得有無計可施的局促。
他默了片刻,忽然掀開簾子落了地,又朝她伸出手:“阿柔,今日天時好,你也下來走走?”
方柔按著心口,瞥見簾子外的暖洋洋的日光,想了想,慢慢地挪了步子。
蕭翊伸手扶她,她沒接,抓著門板落了地,他的手便默默背到身後。
方柔抬眼望去,這才發現他們不過剛出皇城,仍在東大街附近,這裏離寧王府不遠,可車頭並不是朝著王府的方向。
她在原地站了會兒,氣息和順,心中那陣憋悶散去了一些,默默歎了口氣,鬆了身子,臉上難得閃過絲生動的的神色。
蕭翊一直站在她身旁,靜靜地打量著她這些小動作,隻覺怎麽也看不夠。
他心底愛慕的那個姑娘,仿佛一點點又活過來那般,那些熟悉的小表情令他分了神。難道隻有離開皇宮,離開王府,她才能展露一絲他過去無比癡迷的姿態麽?
蕭翊覺得實在荒唐,可眼前所見所聞,又無不在推近這他不願理解的真相。
他陪她站了會兒,才問:“阿柔,好些了麽?”
方柔不習慣他這般輕聲細語,總覺得披了層□□,滿心滿眼寫盡虛偽二字。
她稍稍錯開身子,點了點頭,“我們不回去麽?”
蕭翊低笑:“我聽說城內新開了不少食樓,今日正好得空,帶你去吃個新鮮。”
方柔一怔,顯然沒料到蕭翊帶她出宮,竟然隻為了去打牙祭。
她直覺他目的不純,可眼下又瞧不出什麽端倪,下意識拒絕:“不想去。”
他已握住她的手,可方柔步子不動,手腕也朝裏收,並不想跟上他的身勢。
蕭翊回眸看她,她隻是緊張地盯著他的眼睛,渾身充滿戒備,絲毫不似他從暗衛口中得知的那些細節。
那一日,方柔迫不及待扯著裴昭的手,主動帶他奔去了食樓,生怕錯過吃不上那般……
蕭翊五指收了些力,方柔掙不脫,知曉他主意已定,本還準備好又是一番冷嘲熱諷,最後將他氣走,她今日又能偷得浮生半日閑。
不料蕭翊隻說:“阿柔,就當陪陪我。”
他的姿態出奇得低,耐心極好,絲毫沒因為方柔的冷臉而動怒。
方柔仍是說:“蕭翊,我不想去。”
他沉息,深深歎了口氣,最後鬆了她的腕,冷眸望去:“這頓飯不吃,你知道有何後果。”
他還是做不到,忍不了,他已極盡可能放低姿態、給她尊重,可她還是冷冰冰地一味拒絕,與他對著幹,不能和顏悅色地與他好好相處哪怕一天。
裴昭的那些小手段他能學,也能懂,可這一切都得看方柔願意接受,她若不肯,他縱然把裴昭生吞了也不能叫她開顏。
所以,他還是決定按先前的法子,以他蕭翊本身的手段處事,如此幹脆利落,更不必糾纏拉扯,最後鬧得兩方皆不痛快。
方柔冷笑,心道果然:“怎麽,你又要對誰下毒手?我不去,你打算殺了掌櫃,還是拿了人關進天牢,再找個由頭流放了事?”
句句誅心,方柔毫不留情,一番話說得何沉倒吸一口涼氣,頭埋得極低,連春桃也嚇得一抖,站在一旁膽戰心驚。
蕭翊停住腳步,回頭看著方柔,冷聲:“我會讓他親自來求你,求你這位高高在上的寧王妃賞個臉麵,去食樓吃頓便飯。”
論到誅心之戰,蕭翊永遠比她高明。
方柔一怔,惱怒地瞪著蕭翊,她微微顫抖,最後還是艱難地挪動了步子,蕭翊的臉上霎時浮現了一抹淡笑。
他站在前方,朝她伸出手。
方柔捏著五指,最後不情不願地搭上,手再次被他握緊,她已無力掙脫。
出了東大街,二人沒入分岔路,轉了幾道彎,方柔忽然意識到蕭翊要帶她去哪。
她的手不自覺地輕顫,蕭翊察覺到,回眸瞥了她一眼:“這個季節吃不了南方時令,送來都成了凍貨,無甚滋味。”
也正是此際,二人並肩走進小北街。
街道兩旁仍有不少趕早集的百姓,此間熱鬧無比,煙火人氣無一不足。
方柔麻木地步入其中,心境忐忑。
她已知曉蕭翊的目的,無非要與她扮些和睦美好,填補他心中的不甘。她原先對他愛慕深重,的確曾有類似的期盼,暢想著二人攜手在京都閑逛,如一對尋常夫妻。
可眼下遲來的心願早已錯位,她又怎會提得起興致與他虛與委蛇。
蕭翊倒像是頭一回趕上集市熱鬧,舉目望去,掃了幾眼,居然生出幾分好奇。
他不由低笑:“小北街此景倒有些丘城集市的模樣。”
方柔一怔,回過神來,順著他的視線朝遠處看了看,默默不語。
心中卻想,也不知師兄和阿嫂境況如何?
猛然間記起那日在乾康宮,蕭翊曾與皇帝提過雲尉營變了天……瞧他的姿態,似乎早有籌謀,難不成裴昭的親軍也被牽連其中麽?
可這麽些天過去,朝堂風平浪靜,她難得出宮,眼下粗看幾眼,也瞧得出來百姓安居,京都一派祥和,絲毫沒有邊.境不穩的惶惶不安。
一時神思不定,直到她不慎撞上了蕭翊,才察覺他已停下步子,好奇地打量著她魂不守舍的模樣。
方柔忙後退兩步,垂眸:“是我失禮。”
蕭翊蹙眉,卻忍著脾氣不願跟她計較,轉身帶她進了門。
方柔抬頭瞧了眼,一怔,這裏是她先前來過幾回的竹南小館。
她步子一頓,可由不得她,蕭翊已拉著她的手進了大門。
掌櫃迎上來,先對蕭翊畢恭畢敬,結果轉眸打了一眼,霎時露出驚疑之色,不敢失態,忙別過視線,親自帶他們上了二樓雅間。
此時未到飯點,小館冷清。
蕭翊與她對坐著,興致尚好:“先喝些茶,聽聽曲兒,晚些吃撥霞,都是南方冬時的特色。”
方柔靜默不說話,夥計很快端來了成套的茶具,大堂戲台子也有了動靜。
夥計生好茶爐,擺好器具,本想繼續打點,卻被何沉一個眼神叫退。
他回身,又朝春桃默默點頭,春桃心領神會,擔憂地瞥了方柔一眼,最後還是順從地跟隨何沉輕手關上門,悄悄出了雅間。
如此隻剩二人獨處,蕭翊竟格外主動地提壺煮茶,茶底用的是曬幹的花苞,水沸騰發出悶悶的咕咚聲,霎時花香四溢,淡雅怡人。
方柔看著蕭翊從容不迫的姿態,心中不為所動。
他的手指本就修長,如玉透潤,他天生是曬不黑的體質,一雙手像是玉雕珍品,此刻那長指捏著鉗,在茶煲裏攪,公子當真風流無雙。
若他們隻是普通男女相會,這樣的場麵的確叫人挪不開眼。
可一切美好都被他親手摧毀,這雙如玉無暇的手,卻將所有的惡堆疊到方柔麵前,鉗製著她的脖子令她喘不過氣,他還期盼她能以真心相待。
方柔默默出神,蕭翊卻已將一杯淡茶推到她麵前。
他的目光裏帶著期盼,“阿柔,嚐嚐?我的水準應當不差。”
方柔回神望了他一眼,這才麵無表情地端起杯子,默默一品,稍稍點了點頭,說不出什麽由衷的感慨。
蕭翊挑眉:“不合心意?”
他轉即蓋住了茶罐,想令何沉去換一種品類,方柔終於道:“你能不能別總自以為是?”
蕭翊身勢一頓,霎時語塞。
方柔有些怨怒,她放下杯子,瞪著蕭翊:“我隻是不想喝,你為何非.逼.著我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過後還一定要迎合你,回應你?”
“就像方才,還有現在。難道我就不能拒絕麽,你看不出來我很抗拒麽?”方柔直視著他,索性把話說開,“這就是你想要的麽?蕭翊,一個這樣厭惡你的人,你卻非要將她困在身邊。”
蕭翊臉上的笑意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致的平靜,而方柔再熟悉不過,蕭翊下了決心,他麵色裏甚至連一絲惱怒都沒有,這是方柔最害怕的境況。
他給自己倒了杯茶,慢飲幾口,隻說:“可惜了這好茶底。”
言罷,竟徒手將杯子捏碎在掌心,他握緊五指,殷紅從指縫中溢了出來,方柔嚇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他麵無表情地望著方柔:“我想要的是你永遠留在我身邊,至於你怎麽想,又打算怎麽做,全憑你的意願。”
“不用再說這些話意圖刺激我,我早已想過了,心中分外清明。現在輪到你了,阿柔。等你想明白,想透徹,再好好與我說。”他說完已站起身,朝門外走了幾步。
身子一頓,頭也不回道:“你若想在這吃,掌櫃已作了安排,讓人隨時傳菜便好。你若不想吃,又或有其他想去的地方,自己跟何沉說。”
他的手已按在了門上,方柔歎了口氣,忽而叫住了他,幽幽道:“你去哪?”
也許她不該問,可不知為何,方柔下意識脫口而出。
蕭翊停了動作,忽而發出一聲冷笑:“阿柔,你先問問自己,你打算去哪?”
說罷,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雅間。
春桃忙快步走進來,埋著頭:“姑娘,怎麽了?”
她見著蕭翊的空位上落了點點紅斑,霎時一驚,忙仔細打量著方柔,生怕他們方才起了口角最後動起手來。
方柔隻是搖了搖頭,無力地歎息,最後與春桃說:“把何侍衛喊進來。”
她這話說得輕,可候在門外的何沉聽得分明,人已踏入雅間,站在門邊道:“王妃有何吩咐?”
方柔阻止不了他的稱呼,抿了抿嘴,隻說:“你們陪我吃點東西,吃過飯就回去吧。”
何沉臉色一滯,沉聲:“王妃,如此不合規矩。”
方柔垂眸:“那你就當是命令好了。”
春桃回頭看著何沉,悄悄打眼色。最後二人隻得麵對方柔坐下,掌櫃上齊了菜品,一煲撥霞,三人分享,氣氛竟沒想象中那樣奇怪。
也就是一頓飯的功夫,三個本無恩怨的人放下芥蒂,竟也心平氣和地說了些家常。何沉頭一回發覺,方姑娘果然有特別之處,她不止有幅好模樣,脾性也十分討喜,這一份特別足以叫兩個男人為她神魂顛倒。
這邊主仆三人聊得不亦樂乎,而蕭翊從小北街離開後,獨自回了寧王府。
直到他站在王府大門之外才意識到,原來他離開王府已有數月之久。
馮江一路跟著他,心中詫異何沉今日竟沒陪同左右。蕭翊離府許久,家宅瑣事都由管家親自主理,有何特別吩咐也是何沉前來通傳。
今日蕭翊破天荒回來一趟,他不敢掉以輕心,更不敢主動過問他的安排,隻得隨時聽候吩咐。
眼見著蕭翊的去向不對,馮江心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蕭翊一路往後院,最後停在了逢春院。
馮江壓低著頭,不敢言語不敢動。
蕭翊徐聲問:“王妃可在府中?”
馮江答:“王妃今日暫未外出。”
蕭翊頷首:“你在此候著吧。”
馮江應下,蕭翊已提步踏進了院裏。
哪怕在大婚之前,他也鮮少踏入這座別院,自沈清清搬進來後他就更沒來過一回。
這座別院的布景他覺著陌生,一路朝裏,下人們瞧見蕭翊,先是一怔,隨後連忙福身行禮。
綠蕪正在房內候著,紅果剛從小廚房傳來午膳,見蕭翊步履如風地朝屋裏走,先是嚇得說不出話來,很快反應,忙福身,隨後高聲道:“殿下!”
屋裏忽然有了陣動靜,蕭翊剛走到階前,沈清清那抹紅衫已出現在門邊。
她訝然地望著蕭翊,一時間不知是真是假,麵上帶著極濃的喜色,半晌說不出話來。
蕭翊神色複雜地看了她一眼,走路帶過一陣風,進了屋,瞧見桌上擺滿了碗碟。
沈清清忙迎上前:“阿翊哥哥,你吃過午膳了麽?”
蕭翊聞言一怔,他微微蹙眉,轉頭看了沈清清一眼,因這聲稱呼出神。
似乎也是在方柔與他直白地爭吵、指責他的過錯之後,他終於能靜下心來,回想和反思他與沈清清的這段姻緣。
雖然他十分清楚,這段感情一直都是單向的,得不到回應的,他原以為這隻是沈將軍與皇帝的交易,他就是露個臉,給個名分,互不拖欠。
直到方柔斥責他的不該,他偶然間竟也會有一刹的念頭,沈清清在王府過得如何?
他與沈清清在桌前坐下,綠蕪殷勤地給添了碗筷,又與紅果對了眼色,二人悄悄地退了出去。
沈清清剛打算替他布菜,眼尖,瞧見蕭翊左手的新傷,那幾道被碎瓷割破的口子已沒再流血,可稍稍牽動,又會沁出絲絲紅痕。
“呀!”沈清清忽而失態地喊了一聲,忙站起身,毫無顧忌地托著他的手。
“發生何事?”她神色焦急,想要轉身去取藥匣子,不料被蕭翊握住了手腕。
她被拽住,身子一頓,登時心跳怦然。
或許旁人並不知曉,她愛極了蕭翊這份強勢和力量,她生來仰慕這樣的男人,而蕭翊全然符合她的憧憬,所以她才會那樣甘願地嫁給他。
沈清清望著蕭翊,眸色柔情似水,蕭翊竟有些不自在地別過視線。
“方才飲茶碎了杯子,無妨,先吃飯。”
沈清清被他重新拉坐在凳子上,聽他發了話,忙說小廚房都是按她的喜好做的菜品,也不知合不合他口味。
可止不住地在笑,臉上滿是歡愉之色,蕭翊瞧在眼裏,心底生出一絲複雜的念頭。
曾幾何時,他也在方柔臉上見過這樣的神態,那時她心裏眼裏都是他,他擁有過方柔全部的愛意,所以更加不願放手。
他見碗裏的菜很快堆了起來,忙低聲叫停:“王妃,孤不餓,你先吃吧。”
沈清清一怔,顯然也察覺到不妥,忙對他笑了笑,舀來一碗湯,細細嚐了一口:“殿下,這藥膳羊湯最適宜冬日滋補,你也嚐嚐?”
蕭翊擺擺手,隻歎他與沈清清真是相處得少。他最吃不慣羊肉,更何況是清淡寡味的羊湯,喝進嘴裏總覺得有股接受不了的味道。
沈清清隻得作罷,又安靜地喝了小半碗,這才慢慢夾菜吃飯。
她自小接受世家的規矩,食不言寢不語,大家閨秀莫如是,蕭翊安靜地看著她吃過這頓飯,席間二人半句話也沒說。
蕭翊便又察覺了,原來方柔是在進了王府、受了嬤嬤指點之後,才開始慢慢規訓了言行。
可與他來說,其實他很樂意在吃飯的空檔彼此說些閑話,尤其聽方柔嘰嘰喳喳說個不停,讓人胃口都好了不少。
而今,他們再沒有過這樣的美滿。
午膳用罷,東西都撤了下去,房裏仍沒留丫鬟伺候。
沈清清再次低聲詢問:“殿下,我讓小廚房備些清粥吧?你朝務忙,還是得按時按製吃些東西。”
蕭翊還是拒絕,沈清清便不敢再問。
二人靜默著對坐片刻,蕭翊望向她,忽然道:“清清,你想離開王府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