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頭來過◎
沈清清一怔, 手中的帕子掉了下來,落在她的膝上。
她已記不清蕭翊上次喊她的閨名是何時,可是,這一回她聽進心裏, 卻有極不好的預感。
“殿下, 你要、你……”沈清清問不出口, 蕭翊難不成要休了她?
她自認沒做錯什麽,哪怕嫁進王府後的日子與她所願南轅北轍, 可她沒爭過、沒鬧過,知曉蕭翊的心思都在方柔身上, 知曉他冒著大不韙奪權搶妻, 可她可以忍、可以等。
甚至連方柔位平妻同列王妃她都可以接受, 隻要蕭翊能在某些時刻,或許也留意到她的好。母親與她說過的,色衰愛弛,當下的恩寵都是一時,過眼雲煙罷了,男人朝三暮四實屬正常, 等到厭了膩了, 總會將目光投向第二個女子, 她要忍耐,要等待的就是這個時機。
更何況, 太後隻是抬了方柔作平妻,也並沒有將她的位份踩下去,她仍是王府主母, 又比方柔出身高, 今後當家做主不必看人臉色。
沈清清謹記母親的教誨, 可心中總是掙紮。
她見過方柔與裴昭的相處點滴,她向往與蕭翊能成為那樣的夫妻,平等和睦,有商有量,而她現在,甚至連麵見夫君一麵都難……
蕭翊瞧出了她的擔憂,心知她誤解深重,徐聲道:“你無錯,我不會妄為休妻。”
頓了頓,才說:“你我和離吧,去過你自己的日子。”
沈清清滕然起身,不可置信地後退了兩步,半點儀態也沒有了。
她望著蕭翊,以為自己誤聽了那般:“殿下,為何?”
不待蕭翊開口,她繼續追問:“我沒有為難過方姑娘,她現在也是你的正妻,拿寶冊封了正妃位,她還有什麽不滿足?”
沈清清下意識認為是方柔不罷休,惹得蕭翊心中不悅,由此轉頭要拿她表姿態。
她話頭一頓,想了想,語氣裏滿是遲疑和不甘:“又或者,這是你的決定?”
蕭翊麵色平淡,隻說:“此事與阿柔無關,你不必將她扯進來。”
他抬眸望著沈清清,“你不必擔憂沈家會因此受到牽連,孤會向皇上和太後討個封賞,你以郡主的身份回到娘家,待遇等同王妃。”
沈清清啞然,過了半晌才道:“殿下,若我不願和離呢?”
蕭翊隻默默望著她,眸色裏沒有任何情緒。沒有她預想的憤怒、失望,也沒有她期盼的不舍和不忍,他隻像在交待一件最尋常不過的小事那般,姿態十分緩和。
沉默到最後,蕭翊站起身,語氣冷淡:“你仔細考慮。”
言罷,他轉身出了門,沈清清幾步跟去,在身後喊了幾聲殿下,可蕭翊並沒有回頭,他一步不停,穿過小花園離開了逢春院。
他沒在王府逗留更久,馮江一路將他送出門。
路上,他與馮江說:“別苛待王妃,隻要沒出什麽大事,她想要的都滿足,無需與我知會。”
馮江急聲允諾,這便見蕭翊翻身上馬,策馬匆匆離去。
蕭翊一刻不停,先去了趟乾康宮,皇帝剛用過午膳,此際正好睡下,珍嬪在旁伺候著,小公主好似又與蘇玉茹出了禦花園。
他在院裏聽馮淳安說了今日的詳細,皇帝近來精神頭越發好,蕭翊送來的湯藥每日按時按量服下,那怪病的表症漸漸散了,隻是根子還得好好養。
皇帝早幾日已能自如下床,可他見了蕭翊,卻自稱神思不濟,清醒時也沒與任何人動怒,隻說一切押後再議,叫蕭翊多緊著朝政,旁的一個字也沒提,像是他們兄弟二人的默契,可蕭翊並不能全然放心。
由此,馮淳安仍在乾康宮當差。
今日並無異常,蕭翊安心地回了景寧宮。
進到院內,正殿冷冷清清,他微微蹙眉,沒料到方柔居然還沒回宮。
他五指微攏,但一想到有何沉跟著,京都遍布他安排好的暗衛,這便稍稍寬心,剛朝書閣的方向走了幾步,見阿嫵拘謹地站在不遠處,朝他福身行禮。
蕭翊步子一頓,繼續往前,阿嫵心領神會地跟上他。
二人行到書閣外,阿嫵先一步推了門,蕭翊徐步入內,照例在書案後坐下。
阿嫵關上門,這才輕聲走上前,“殿下,幾處宮院都摸排過,沒找到人。”
蕭翊順手拿過一冊奏疏,暫未開口。
阿嫵又道:“隻剩太後及皇後二位娘娘的宮殿未有機會探查。”
蕭翊的動作一停,心中忽有一陣古怪的遐思。
……會是太後麽?難道她最初說的那句告誡,並非要對方柔動手,而是早已做好協助她逃離京都的打算?
蕭翊暗忖,能夠有這樣大的本事,調動人馬密殺莊子邊潛伏的暗衛,再安排替身假扮秦五通的徒弟將方柔接走,送她錢銀馬匹,算準時機為她出逃爭取時間……這樁樁件件的線索串聯起來,那幕後之人的模樣竟與太後重疊那般,恍惚間閃現在他眼前。
所以太後當日怒不可遏喝令方柔跪下,是因方柔破壞了她的全盤計劃,導致密謀付之東流,一切回到原點。
所以太後一點也不好奇那孩子的下落,她甚至連提都沒提,順順當當地給方柔抬了平妻,隻因她其實一早知曉,如今想做些補償?
蕭翊聯想至此,忽然起了一陣無力感。
他的母後就這般容不下方柔麽?為了安撫沈清清,為了嫡子名正言順,竟能狠心將那孩子除掉。
他沉默了很久,阿嫵忍不住抬眸看向蕭翊,靜待他的吩咐。
最後,蕭翊放下奏疏,眼眸微壓,沉聲:“找個機會去太後那,做得幹淨些。太後不是其他妃嬪,把心思藏好,不必急於求成。”
阿嫵低聲應下,仍靜候著,不得令不敢退。
蕭翊靜心看完那冊奏疏,沒旁的要事,他提筆寫了批錄,將奏疏放到一旁,才道:“王妃近來如何?”
阿嫵答:“王妃近來吃得不多,容易幹嘔,卻也吐不出來。心情倒平和,喜歡在軟榻看書,也偶爾去禦花園散心,比先前願意出門走動。”
又補充:“王妃似乎很喜歡淳宜公主,在禦花園見著麵,總會逗逗她。”
蕭翊長睫一顫,忽然問:“珍嬪的宮殿查了麽?”
阿嫵一怔,忙道:“珍嬪娘娘慣來低調處事,近月來又一直留在乾康宮照料聖上,是奴疏忽了。”
蕭翊冷聲:“孤當初為何饒過你,還記得麽?”
阿嫵即刻跪下:“奴不敢忘。殿下知曉奴曾在宮中當差,明白各宮人事,所以命奴密查那女郎中的來曆。”
她心驚膽戰地趴伏在地,忽而想起那日在莊子見到蕭翊大發雷霆的模樣。他手中的馬鞭毫不留情地抽在王嬤嬤身上,那血淋淋的場麵她不敢回想。
她後來打算將功補過,鬥著膽說覺察那女郎中的神姿像宮裏的作派,隱約麵熟,由此才免去責罰,先被蕭翊關到冷室,過後才把她安排入宮,叫她查出來那女郎中來曆,否則自擔罪責。
蕭翊:“去吧。”
阿嫵不敢再耽擱,忙福身退下,剛要推開書閣的門,蕭翊的聲音追了上來:“王妃的起居也得看緊。”
阿嫵低聲:“諾。”
蕭翊在書閣靜心批完奏疏,臨到天色暗了,他才意識到何沉仍沒前來複命。
如此說來,方柔一直沒有回宮。
他鬆了身子,靠著椅背,蹙眉望著書案上的奏疏出神。
也正是此際,何沉的腳步停在了門外:“殿下。”
蕭翊怔然回神,理了理思緒,傳他進屋。
人走到跟前,蕭翊抬眸瞥了眼,倒似如沐春風,看來他與方柔相處和睦,沒受氣。
他心中不忿,卻不表露,隻說:“如何?”
何沉忙答:“方姑娘說有些累,春桃伺候她歇下了。”
蕭翊看著他沒說話,何沉心底打鼓,剛打算主動交代,又被打斷:“去哪了?”
何沉心一緊,低聲:“方姑娘吃過午飯,便讓屬下帶她去了朝暉園。方姑娘在那兒遊園賞雪,停了許久。”
蕭翊長睫微動,朝暉園打馬球……方柔可真是好興致,好心思。
心心念念惦記著她與裴昭初識的地方,那同樣也是她第一次背叛他的地方。於蕭翊來說,當日的回憶並不美好,而他心裏的這份不美好,卻是方柔心中難得的溫柔鄉。
他沉默良久,低聲問:“你怎麽看?”
何沉迅速地瞥了一眼蕭翊,垂下頭,猶豫了半晌,這才道:“屬下不敢妄言。”
蕭翊抬眸看著他,挑了挑眉:“不罰你。”
何沉沉息:“屬下鬥膽,許是我愚鈍品察錯了。我覺著,方姑娘不麵對殿下時,情致都不錯。”
何沉說完有絲悔意,但這話絕非虛言,這是他跟隨方柔大半日之後十分深切的感悟。
方柔大多時候仍是那天真可人的小師妹,雖脾性裏多了幾分沉靜,但絕不是他平日在景寧宮見著那般死氣沉沉,慣愛冷嘲熱諷不願好好說話,蕭翊不願聽她卻偏愛挑著說,跟西辭院裏那位方姑娘截然不同。
方柔此番回京那時,甚至連他都以為是裴昭給方姑娘下了迷.魂.藥,否則同一個人的性情怎會變得如此翻天覆地?
直到今日他與方柔、春桃主仆二人共處,似乎才發現根源所在。
而這個發現,他不敢明言,甚至不敢在腦海裏產生具體的想法,這念頭是會害人的,一不小心可能陷入龍潭虎穴,不得翻身。
方姑娘隻是厭惡他的主子,隻是針對寧王蕭翊。
蕭翊驀地站起身,何沉竟嚇得往後退了半步,察覺到自己失態,他忙站正,沉下聲:“屬下知錯。”
蕭翊攥著拳,麵色怫然不悅,因這句直白的判斷他心知肚明。隻是再由何沉親口說出來,他更加惱怒。
連旁人都瞧出來了,方柔就是對他存著偏見,無論他做什麽、怎麽做,她都不會心平氣和地去看待、去接納。
事情的源頭就是錯,那無論過程如何,結局都隻有一個。
“你何錯之有?”蕭翊瞪了他一眼,“孤聽明白了,心中自有分寸。”
何沉大著膽子,又小聲道:“殿下,方姑娘需要時間想清楚。您越逼她,或許適得其反……”
蕭翊:“你很懂。”
何沉立刻閉嘴,見好就收。
書閣裏靜了一會兒,蕭翊獨自走到窗前,遠天陰沉,又將下雪了。
“你去辦件事。”他忽然開口吩咐。
何沉跟上前,收了先前的輕鬆姿態。
“年節要到了,去查查她在丘城怎麽過除夕,好日子別糟蹋,讓她開心些。”
何沉又是一怔,隨即應聲領命。
方柔原想稍作歇息,不料昏昏沉沉一直睡到了夜裏。
床幔沒放下,她迷蒙之中睜開眼,瞧見蕭翊正坐在小案後看奏疏。
她沒動彈,不想讓蕭翊察覺她已轉醒,就這樣半側著身子,眼眸微斂,恰好能瞧見他的一舉一動,又不叫人看出端倪。
方柔看得久了,不由打量起他來。她許久沒有這樣的心境,因她被迫回到他身邊後,她見到蕭翊隻覺得厭煩。
而此刻,無人可察,她今日去了朝暉園,心情正好。也許正如蕭翊渴求的那樣,她此刻平和、柔軟,對人事都不帶著偏見。
他倒是瘦了些,五官走勢便更加淩厲,沉默時眉頭微微皺起,有不怒自威的魄力。
方柔察覺到他眼下有片淡淡的青烏,應是操勞政.,事睡眠不足,但臉上並無明顯的倦容。
她以前極少能見他處理公務時的模樣,因在寧王府,他們隻在西辭院相處,蕭翊自不會將朝事帶回別院來。
而在西辭院的蕭翊,有些孟,浪恣.意,言行中透露著一絲慵懶的瀟灑,公子風流,彼時方柔心中有愛慕。
回到皇宮之後就變了。
方柔說不出來,可她的確已經很久沒有仔細觀察過他。
他對她的包容變得極寬,底線難以捉摸,方柔總是試探不清。她深知知己知彼,方能謀成大事,可如今的蕭翊越發令她看不透徹。
方柔神思飄遠,卻沒留意到蕭翊已將目光投了過來。
“看也看了許久,要忍到什麽時候?”他按下奏疏,坐在案後鬆了鬆身子。
方柔一怔,下意識想閉眼裝睡,後又覺得心虛得可笑,這便慢慢抬眼,從**坐了起來。
她站起身,一時不知道往哪去,隻得站在一旁與他對視。
蕭翊好整以暇地支著胳膊,隨後朝她伸出手:“阿柔,過來。”
方柔抿唇,最後不情願地挪動步子,越走越近,便瞧見他朝她伸來的那隻手,掌間有幾道暗痕。
她愣了愣,旋即想起在竹南小館被他捏碎的茶杯。
不待她徹底靠近,蕭翊已攏她入懷,隨後將手擱在她的指間,硬湊上去,讓她撫過他的傷口,語氣裏帶著些委屈那般:“阿柔,替我上藥吧。”
方柔沉默了片刻,想站起身,蕭翊沒讓。
她皺眉:“你不讓我取藥匣子,我如何幫你?”
蕭翊摟著她的肩,把頭輕輕埋在她的發間,聲音低悶:“不急。”
方柔耐著性子,消耗今日去過朝暉園餘留的好情緒。他攏著她,力道有些重,方柔覺得喘不上氣,便擋了一下。
蕭翊即刻關切地扶正她的身子:“不舒服了?”
方柔別開眼:“你還要不要我幫你?”
蕭翊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又是那副冷若冰霜的模樣,他心中興致索然,伸長胳膊往身後一撈,放在櫃子裏的小藥匣被擺在了案上。
方柔終於站了起來,但也去不了別處,她被蕭翊圈在有限的空間裏,隻得默默低頭將藥粉和絹帛擺出來。
她微俯下身,托起他的手,小心地清理著傷口邊的血痕。這雙手當真如玉,燈下有些朦朧,瞧著越發修長有力。
方柔心無旁騖,動作輕柔謹慎,兩人相對無言之際,蕭翊卻總算找回了一絲從前的影子。
那時他們還在宿丘山,方柔一時興起想去關外看海市,二人回來的途中遇著了邊境流寇,一幫草包見色起意,蕭翊雖以一敵眾打得這幫流寇落荒而逃,可他彼時重傷初愈,元氣到底有損,最後那下徒手接住賊寇的骨鞭,手掌倒傷得不輕。
方柔急得不行,不住在歎這麽好看的一雙手,可不能留下隱患。
蕭翊那時還笑她可愛,大男人的手留些傷疤又有何妨?
他還逗她,莫不是因看中這雙手,由此才傾慕與他,那旦日瞧上了別人的手,是否要始亂終棄?方柔又氣又羞,當即揮拳捶了他好一會兒,過後又被蕭翊捉住腕子攬進懷中。
那時她將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擱在腿上,動作極輕,細致地替他清洗創口,覆上藥粉包紮妥帖,那時,她將他鄭重而謹慎地放在心間。
蕭翊回憶出神,嘴角掀起一絲笑意,直到方柔將他的手重新放回案上。
她神色淡然,將那絹帛剪下一段,再度捧起他的手掌。
蕭翊長睫輕顫,他忽然抬起另一隻手,輕輕握住方柔的腕,她一顫,停下動作。
“殿下,我弄疼你了麽?”
蕭翊心底一沉,半晌才說:“小小,你看著我。”
方柔放下了絹帛,直起身子,抬眸與他對視。平靜、冷漠,毫無波瀾,讓蕭翊心底生痛。
“小小,你我試著好好相處,像你說的那樣,好麽?”
他語氣裏難得有了一絲懇求,姿態放得低,從未有過。
方柔隻是靜靜地看著他,直到蕭翊心底蔓延一絲慌張和不安。
這個男人她曾愛慕過,也實在奇怪,為何同樣是這張臉,同樣是這個人,甚至比先前還多了一絲別的氣質,那是好的一麵,可方柔不為所動。
她輕輕掰開蕭翊的手,拿起絹帛擱在他掌間,搖了搖頭:“殿下,我不願意騙人,既然你問了,我坦白與你說,我做不到。”
蕭翊的心忽然陷下去那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