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翊,你想做皇帝麽?◎
院子裏忽傳來蘇玉茹的聲音, 那隻小奶狗似乎已被找到。
裴昭沉聲快語:“秋祭夜宴當日,你想法子留在寧王府。”
不待方柔追問,他忽而抽身站起,對她行禮:“娘娘, 微臣告退。”
也正是話音落下的間隙, 阿嫵的裙角已出現在屏風之後。
她站在一旁, 神色如常地打量了一眼裴昭,見他已行禮退下。
二人擦肩而過, 阿嫵與他頷首告別,隨後快步走進內室。
她打量一圈, 確認無異, 這才道:“王妃娘娘, 您覺著如何?”
方柔垂眸:“好了許多。”
她知曉阿嫵得守在一旁,並沒有出言趕人,隻是斜過身子,趴上窗台,稍稍探出了腦袋,望著裴昭離去的背影久久沒有回過神來。
阿嫵好奇地跟著望了眼, 正巧見著淳宜公主開心地抱起了那隻小奶狗, 還以為方柔在看蘇玉茹和公主, 自作聰明道:“公主說今日帶著愛犬,不便進屋驚擾王妃。郎夫人抱過那小狗, 怕有閃失,也說不好入內。”
方柔聞言一怔,這才想起蘇玉茹已嫁作人婦半年有餘。
她還是頭一回聽旁人稱呼蘇玉茹為郎夫人, 不知怎麽又想起花程節她與郎子豐一見如故, 可麵上仍要佯作分外清白, 籌謀了許久,才得以終成眷屬,一時不由百感交集。
她聽了阿嫵的解釋,輕輕應了聲,隻說:“我有些累了,就在軟榻休息一會兒。”
阿嫵猶豫了片刻,又見她的確無精打采,好似下一刻眼皮就要抬不起來似得,這便默默地扶她躺好,蓋上了薄毯,緩步退到了屏風之後。
方柔沉思著,心中已有決斷。她可以再試一次,或許,蕭翊要的隻是她乖順聽話,無論是真心還是假意。
如此,她又能反手作力,再次拿捏住他的要害。
書閣之中,蕭翊與李明錚說過正事,何沉在旁謹聽靜候。
李明錚帶來的都是好消息,雲尉營總算被清算個徹底,裴昭先前的勢力影響頗深,始終是個隱患。
蕭翊與皇帝不同,並不能全然輕信倚重某一人,須得多方製衡,多方對抗競爭,才得以維持局勢穩固。
先前裴昭一人獨大,民間竟傳出個西北王的稱號,於蕭翊看來,皇帝姿態上再忌憚再退讓也沒用。
蕭翊奉行親自動手,主動瓦解之策,而今的確得償所願。雲尉營未起流血兵變,如今已改天換日,有了牢靠的心腹安插在各處,至此總算了去一樁心事。
這邊大事罷休,蕭翊的姿態了鬆了下來,叫了李明錚在一旁的茶室落座。
二人許久未見,此間對坐慢飲敘舊,倒別有一番滋味。
說來也巧,李明錚新婚之後便前往西北就任,而秦蘭貞恰時有了身孕,隻比方柔晚幾月生產。
傅亭揚還曾在蕭翊麵前調侃李明錚,又說他們兄弟三人情誼堅定,如今就差他尚未婚配,恐怕得耽誤不少,而他倆的孩子差不了多少,倒能從小結伴相交。
李明錚慢飲一歎:“看來王妃真受了不少罪。”
他頓了頓,又道:“蘭貞倒極不相同,聽母親說她胃口好,平日也睡得長,倒是喜甜食,隻是肚子不太顯,一開始總覺著是郎中誤判了。”
蕭翊默默頷首,“她的確受苦了,今日找了頌餘那邊的人瞧看,隻盼有用。”
李明錚猶疑了片刻,忽而低聲問:“殿下,你想過沒有?若王妃誕下的是小郡主……”
他後半句話終歸還是隱了下去,倒是神色有些古怪。
蕭翊心知肚明,卻隻是舉杯飲了一口,緩聲道:“我原先以為蘇承茹在宮中作梗,戕害皇嗣,皇兄多年無所出,膝下唯有淳宜一位公主,由此才命我擔起此責,為保江山正統我責無旁貸。”
他垂眸,忽而低笑:“隻不過,清算蘇氏一事比我想象中還要順利,還要快。更何況,眼下我見她如此辛苦,早已不去想旁的事情,隻盼她能平安順利生產,別再受此煎熬。”
“世子又如何,郡主又如何?隻此一次則已。隻要這是我與她的孩子,兒女並無分別。”
李明錚聞言一怔,隻覺蕭翊變了許多,可細細一想,似乎又合情合理。他知他狠厲多謀,知他野心勃勃,可想認真回想過去,他這位好兄弟倒真從未有表露過篡權奪位的心思。
否則,以他多年籌謀,當初乾宮兵變帝位已唾手可得,可他最後隻拿了玉璽,對諸臣所言位同天子,到了也並未宣旨稱帝。
他當初所行一半是為了私欲,另一半,到底是為了震懾群臣。
他以雷霆手段收拾了太傅黨,順便堵住悠悠眾口,不露些野心,隻怕朝權顛覆。
萬人之上並非他不能,所以,李明錚便知曉他隻是不想。
李明錚默了片刻,忽而道:“蘭貞倒時常去看望王妃,她二人性情相投很談得來。”
蕭翊一怔,微微蹙眉,這才反應過來李明錚說的是沈清清,是那位住在寧王府的王妃。
他這便想起,自那回相見後,沈清清並沒有派人傳話於他。他倒是讓何沉去問過幾次,無果,皆被沈清清找由頭拒見,由此,和離一事僵持不下。
蕭翊忽而起了一陣古怪的念頭,剛打算開口,不料李明錚道:“蘭貞上回戲言,與王妃什麽都能說,唯獨提起孩子就沒了話題。她眼下有身孕,倒想有個年紀相仿的夫人作伴談心。”
他這話說得頗有深意,惹得蕭翊瞥了他一眼。
蕭翊心裏跟明鏡似得,深知李明錚剛一回京就被夫人吹了枕邊風,被指派來他跟前作沈清清的說客。
無非就是仍不同意和離,更生出要求子的念頭,盼著二人能以夫妻的名義相處。
蕭翊心覺無趣,隻道:“想找說得上話的,不若請個旨意入宮,秦氏也好陪阿柔解悶。”
李明錚即刻心領神會,忙停了話頭,見好就收不願惹事。
誰知蕭翊轉話道:“你既然愛作說客,不如送佛送到西,讓秦氏去勸一勸,和離不是死路。”
李明錚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有負夫人所托,更被蕭翊倒打一耙,惹了個苦差事上身。他二人的恩怨豈是和離這樣簡單,沈清清心底想不清明,誰勸也沒用。
他隻道回府須得與秦蘭貞好好說道,少攙合寧王的家事。
末了,又一想,若秦蘭貞能與方柔聊得來,倒也不是件壞事,畢竟他與蕭翊多年結交感情深厚,夫人之間若能處成閨中密友,今後來往也方便,一時間神思飄遠。
二人閑談過,正值午膳,蕭翊倒留了人,隻是李明錚初回京都,久別勝新婚,迫不及待要回府陪秦蘭貞,蕭翊沒再勉強。
他獨自走回正殿,正巧見著方柔慢悠悠地挪著步子在布菜,忙蹙眉上前扶穩她:“這些事讓春桃做便好,你月份大了,千萬不能累著。”
誰知方柔居然一反常態,對他笑了笑:“我說阿翊得好好感謝聖上才是,那頌餘使臣實在高明。也才施過一次針、喝了一回藥,我歇了會兒,居然覺得周身輕鬆許多。”
蕭翊意外地望著她,拉開些距離,上下打量,“當真?”
方柔點點頭,似乎心情格外好。
“我若不是覺得大有好轉,哪有精神做這些?”她擱下金筷,竟主動拉蕭翊落座,“你瞧,胃口也好了不少,有許多想吃的東西。”
蕭翊掃了一眼,發現桌上都是方柔以前慣常愛吃的,而且她臉上表情和緩溫柔,連那笑也透著真心實意。
他又驚又喜,隱隱還有不安,他雖知曉這害喜之症多有折磨,可沒料想那頌餘秘方真有奇效,竟能另一個人起死回生那般。
他有陷入夢境的錯覺,怎麽就去了趟書閣,方柔竟像變了個人,對他的姿態算不上翻天覆地之變,但再不像先前那般愛答不理話裏帶刺。
難不成這些日子以來她的反常和暴躁,全因身子不適所致?其實她早已回心轉意,往日種種針鋒相對已是過眼雲煙。
他仔細回想,方柔的確已很久沒再提過要離開,言行裏對他也沒了那份抗拒。
蕭翊遲疑地端著碗,起筷,悄悄地瞥著方柔。
她埋頭吃得盡興,胃口的確大好,一口接一口不像是裝出來的。
他心中隻覺得奇異,但也默默開始吃飯,二人用過午膳,春桃招呼人撤了東西,方柔又自覺與他進了內室,獨自在軟榻看話本。
蕭翊心猿意馬,坐在案後翻奏疏,半個字也沒看進去,心思全在方柔身上。
她斜倚著軟榻,一手執書,懶洋洋的模樣,陽光正好透過軒窗落在她肩頭,美人如畫。
下人們都在殿外侯著,沒打擾二人獨處。
蕭翊看了許久,猝不及防被方柔抬眸望了一眼,一怔,難得有了局促的神色。
可方柔隻是對他淺淺一笑,蕭翊瞧著如夢似幻,心思飄遠。
方柔又將目光投落在書上,心中一片澄明,她將蕭翊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又多了幾分把握。
原來人真的會因強烈的執念得到滿足,而得意忘形地在同一個坑裏摔兩次。
隻要時間夠久,戲做得夠好,時機夠準。
她理解了裴昭那句話的深意,以蕭翊現在地姿態,他的確會答應她的請求。更何況,她要回去的是他親手構築的牢籠,他那樣自負的人怎會不答應。
方柔緩聲開口:“阿翊,難得今日你得空,我們好好說會兒話。我想問你一件事,你能坦白與我說麽?”
語意溫柔似水,是他多久以來的魂牽夢縈。
他難得語塞,抬眸怔然望向方柔,慢慢道:“你說。”
方柔擱下話本,眉目含情,直視著蕭翊:“阿翊,你想做皇帝麽?”
蕭翊一怔,因她這句大膽的言辭一時失神,良久才道:“阿柔為何這樣問?”
方柔輕笑:“你若不想做皇帝,我們便回王府去,還像以前那樣過日子,好麽?”
她的笑,她的話,輕輕撞在了蕭翊心頭,他心間震然,張了張嘴,竟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自然沒想過要做皇帝,他先前所有的偏執和手段不過為了將她困住,讓她插翅難飛,最終回心轉意。
如方柔所言,他一心所求,隻要方柔像從前那般一心待他,二人從未變過。
方柔略帶嬌嗔地追問了一句:“好不好?”
蕭翊下意識點了點頭,從書案後站起身,朝方柔緩步走來。
方柔又說:“我們回王府,我想住在西辭院,畢竟那裏才是我們的家。”
蕭翊的步子邁不動了,他停在方柔身前不遠。他臉上的表情有喜悅有意外,強烈而深刻,令他整個人瞧起來有一絲極其生動的氣質。
不再是冷著臉,帶了絲令人非常懼怕的傲慢。
那種失而複得、心滿意足,期盼得以落地的真實感,方柔瞧在眼裏,她發覺自己竟有一絲愧疚,一閃而過,可她還是清晰地捕捉到了。
蕭翊走到她身邊,摟住方柔,輕輕地摩挲她的發端。
他認真而懇切地說:“阿柔,我沒想過當皇帝,我想要的隻是你我跟從前一樣好。”
方柔抬手輕輕抱住了他。
事情比方柔想象中還要容易,蕭翊的行動力一向很高,當日就吩咐何沉將此事安排下去。
方柔午後去了遊園,春桃陪著,阿嫵說要留在景寧宮打點回府的事宜,便沒跟隨。
方柔知曉她這不過托辭,但也假裝不解內情,爽快地帶了人出門。
阿嫵如期站在了書閣裏,恭謹地與蕭翊行禮。
她細細回稟了這幾日的成果,說是太後宮中已確認,並沒有那號人,珍嬪的宮殿因主子不在,沒安排多少人,所以也查得很快,同樣無果。
如今隻剩下皇後的寢殿,因先前一直被封著,所以沒有合適的時機,這幾日會再尋機會。
蕭翊靜聽著,垂眸邊看暗衛回傳的各國使臣消息,末了,這才問:“王妃今日無甚特別?”
阿嫵的話頭被打斷,先是一怔,隨即很快答:“據奴所察,並無不妥。頌餘使臣很規矩,施針後自請告退,春桃把藥煎好,何侍衛先送了一些讓秦居士查驗,確認沒問題才端給王妃飲下。”
她到底瞞了一句,隻覺無需自認疏忽那般找罰。
即算方柔曾與那人有過一瞬的獨處,可阿嫵過後自察並無不妥,方柔神色如常,情緒和身子也大好,不像發生了特別的事情。
蕭翊默默頷首:“你不必跟隨回府,先在宮中將事情辦妥。”
阿嫵應聲領命。
蕭翊微微抬手揮退阿嫵,垂眸,隻見那冊文書上寫著:“頌餘內亂,六王密結樓蒼十部意圖篡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