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亂來◎
方柔如願以償回到寧王府, 等到她再度踏進西辭院,恍惚間有一絲不真實的錯覺。
她望天,天高雲闊,又轉眸, 小院裏秋意盎然。
原來她不自覺間已在京都度過了四季。
她也從沒想過, 人的心境竟能在這樣短的時間內, 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方柔知曉西辭院早已不一樣了,離這裏不太遠的花園之後, 早已住進了王府真正的女主人。
可她回府許久,沈清清並沒有來與她見麵。
初時逢春院來了個嬤嬤, 是隨沈清清陪嫁到王府的親信, 麵上客氣, 問過王妃有何需要,逢春院必然傾力相助。
馮江隻說兩院互不幹擾,變相下了逐客令,方柔自知她與沈清清彼此間立場尷尬,不如不見,於是謝過了嬤嬤, 隻說改日去拜訪。
這改日, 一改便遙遙無期, 彼此心知肚明。
方柔過了幾天安穩日子,隻覺下腹愈來愈重。
她在王府見著了個令她意外的故人, 秦五通每日都來替她請脈,說是臨盆在即,墜脹感明顯實屬常事, 叫她無需多慮。
對於忽然出現的秦五通, 方柔沒多打聽, 但她細想來,這也符合蕭翊的處事風格。
秦五通這樣趁手的利器,他怎會輕易放過?若不取他性命,必然為他所用,蕭翊從來目的明確。
如她所想,回到寧王府後,蕭翊對她明麵上的看護反而沒那樣嚴密,畢竟他自覺王府固若金湯,是他一手遮天的地界,比皇宮還要牢靠。
蕭翊照例早出晚歸,朝務仍需在宮中處理,以規正統。
這樣的日子令蕭翊心生不悅,他甚至想過,待方柔順利生下孩子,他便自請辭去攝政王,做回原先逍遙自在的親王。
隻不過他當下春風得意,又怎會料到,這世間諸事得失自有平衡,所有的得到已暗藏價碼,並非輕易全身可退。
吉古麗在此期間來過一回寧王府,為的是送藥,順便瞧瞧方柔的境況。
方柔不敢問她裴昭的行蹤,寧王府不比皇宮,她的一舉一動自有暗衛回傳消息。
她見了方柔,隻說她將要臨盆,這煎熬很快結束。
方柔不知是因藥石起了作用,又或是她的心中重新燃起了自由的期盼。從她意外見過裴昭,確認他仍活著,還得了允諾,她的心情倒真好了許多,夜裏也能安穩睡上一會兒。
蕭翊看在眼裏,隻覺頌餘使臣得他心意,特向皇帝要了賞賜。
一切順心遂意。
皇城京都一派安寧祥和之氣,方柔回心轉意對他姿態和緩,她將要臨盆,此際美滿,他再無他求。
也正是在這樣的圓滿之際,沈清清終於派了人到景寧宮求見。
彼時李明錚正與他在正殿議事,何沉前來稟報。李明錚的話戛然而止,惹得蕭翊拂了他一眼,他卻即刻搖頭否認,表明對此並不知情。
蕭翊蹙眉,叫了李明錚先去書閣候著,隨後叫何沉把沈清清請進來。
她仍穿著平日最喜愛的紅裙,明豔奪目,蕭翊之前倒沒察覺,她其實很愛鮮豔的顏色,與她麵上給人的感覺並不相同。
沈清清的眼下有些倦意,想來睡得不太好。
她福身行禮,蕭翊讓她入座,兩人先是沉默著喝了幾杯茶,蕭翊沒問,沈清清也不主動開口,彼此耐性極佳。
蕭翊心道她這份沉穩和耐心,倒是方柔不曾有的。
他的阿柔心裏不藏事,有什麽情緒,好的壞的全寫在臉上,哪怕如今學了些偽裝的技巧,可他稍稍觀察一會兒便能猜透,所以,蕭翊從不覺得方柔能瞞得過他。
而沈清清不同,她與許多世家小姐一般,能將心思藏得很好。
誠如太後和皇帝所言,沈清清是寧王妃的最好人選。
他原先對此感悟不夠深,隻覺得不管換了誰都一樣。而現在,他心底忽然有了陣怪異的感覺,他其實有些同情沈清清。
他竟也在想,沈老將軍又好到哪去?
比起蘇太傅對待蘇承茹,起碼皇後過了許多年好日子。起碼,他也曾聽皇帝說過,蘇承茹最初也非那樣惹人厭憎,若非蘇家後來樹大招風專橫跋扈,他對蘇承茹也曾有過真心。
而他於沈清清……到最後,他隻想盡可能補償她,讓她日子過得好些。
蕭翊剛打算開口,沈清清卻已放下了杯子,“阿翊哥哥,我沒去見方姑娘。”
她這話不僅無禮,更稱不上規矩體統,可蕭翊並不計較,隻靜靜地望著她。
沈清清笑了笑:“你不會怪我吧?”
蕭翊蹙眉,“王妃有話直說無妨。”
她忽而聳了聳肩,作了個如釋重負的姿態,難得在他麵前沒了規矩。
沈清清對他勾起嘴角,笑得有些勉強:“我想過了,你我和離吧。”
蕭翊先是一怔,隨後略帶驚疑地看著沈清清,許久沒說話。可他想了想,也並不太願意細問,他一向如此,隻要達到目的,過程如何並不重要。
更何況,他對此事也有把握,因沈清清遲早會接受的。
沒有任何一個女子可以接受毫無夫妻之實的婚事,哪怕眼下再篤定、再倔強,冷待之後,總會產生悔意,總會有一日想得清楚明白。
他不希望他與沈清清會走到那一步,也不希望他們需要那樣久的時間才能徹底了斷。
他既明白了方柔的想法,須得快刀斬亂麻,不讓事情變得越來越麻煩。
如沈清清先前意料,蕭翊隻是輕輕頷首,隨後朝外作了個眼色,不多時,何沉已進殿呈上來一金紋帛冊。
她當即竟失態冷笑了一聲。
蕭翊皺了皺眉,讓何沉將金冊擱在台上,冷聲問:“怎麽?”
沈清清幽幽道:“我以為你最起碼會問一句原因,結果你還是這樣沉得住氣。是一早就意料到了我會答應?還是連個笑臉也不稀罕露給我。”
蕭翊歎了口氣,隻說:“清清,去過你自己的日子吧。”
沈清清苦笑著點頭,臉上神情複雜,似乎欲言又止,可她一忍再忍,在蕭翊有限的好奇心裏最後決定沉默。
她望了眼金冊,忽然道:“秋祭夜宴當日,女眷不隨同家主出席。所以,我想向殿下討個賞賜,也算是我離開寧王府前最後的體麵。”
蕭翊打量著她,她臉上的表情很平靜,他看了一會兒,這才默默點頭。
沈清清垂眸,“我想在王府宴請出閣前交好的姐妹,也算對外有個交代,我曾是寧王妃,我該有這樣的體麵。”
蕭翊點頭答允,隻說自然應該。
沈清清又道:“既然是為了體麵,方姑娘那邊我也照例派帖子,麵上的功夫不能丟了。至於她好不好來、想不想來,全憑自願,我也能與其他人作交代。咱們寧王府雖出了兩位王妃,但並無家宅不寧的醜事,殿下與我是談好了才和離,不為別的。”
蕭翊先是蹙眉思忖了片刻,最後仍點了頭。
“阿柔願意去倒無妨,若她不願去,你也不要多心,她隻是身子不方便。”他像是不放心那般,特地提醒道。
沈清清發出一聲短促的低笑,“我不會為難她,我也沒必要這樣做了。”
蕭翊望向她,沈清清終於挪開了目光。
方柔在當夜便收到了沈清清的請帖,瞧著倒十分正式。
她本來還有些想法,畢竟都是女兒家的交際,她心底感興趣。可她想起裴昭那日與她說的話,冥冥中察覺當日應有大事發生,便讓春桃送去秋宴禮,婉轉拒絕。
春桃很快回話,沈清清說讓她緊著身子,日後有緣再聚。方柔歎了口氣,隻道兜兜轉轉又成了這樣的局麵,她或許得以逃生,那沈清清呢?
可方柔也理不得旁人的命數,她梳洗過,剛躺上床,蕭翊已徐步進了內室。
方柔倚靠在床邊望著他,慢慢勾出一抹笑。他坐在小桌前,二人的目光在燭火下交纏,這一息安靜裏,蕭翊終於找到了一絲無比熟悉的感覺。
多少日夜裏,他曾與方柔靜坐對望,甜心蜜意藏在心裏。
他深知過不了多久,等到秋祭夜宴結束,沈清清將拿著和離書從寧王府離開,她可以拿著新的身份,以尊榮無比的惠儀郡主之身重回將軍府開始新生活。
而他與方柔之間再無阻礙,她所求的那些事物,他能逐一做到,哪怕有些曲折波瀾,但如他一直所想那般值得。
方柔察覺到他今夜興致很高,不由好奇地問了一句:“怎麽了?”
蕭翊先是垂眸低笑了聲,像是在想措辭,過後,他才低聲道:“本還打算瞞著你,仔細一想,屆時動靜鬧起來,你遲早會知曉,不如由我先與你說清楚。”
方柔皺了皺眉,隻覺他嘴邊笑意更濃,一時不解地望過去。
蕭翊低笑:“沈氏已與我修書和離,待秋季夜宴後,我便擬旨吩咐禮部和宗室府,將你我二人的婚事提上日程。”
方柔失態道:“和離?”
她的音調稍稍揚起,瞠目望著蕭翊,顯然對此一無所知。
她從來沒有想過蕭翊會做出這個決定,從她當日知曉蕭翊的婚約以來,無論他們是爭吵還是起衝突,蕭翊從沒有說過要放棄他與沈家的這門婚事。
方柔原先不懂,看不明白這其中的恩怨前情。到後來,裴昭與她說過,蘇玉茹也與她解釋過,她明白了,知曉蕭翊須得娶沈清清為妻,冊封她為王妃,這其中的彎彎繞繞她聽懂了,可是她不願接受。
所以她心甘情願主動離開,成全他們二人。
而直到現在,到她已徹徹底底看透了這段令她痛苦的感情,打算幹脆抽身做個了斷之際,蕭翊竟告訴她,他要與沈清清和離。
蕭翊已站起身,徐徐走到她身側,握起她的手,輕輕揉.捏著:“此事本該早些了結,隻是沈氏一直沒有想明白。如今她肯點頭簽下和離書,於她來說也是好事,阿柔,你以為呢?”
方柔怔然望著暗處,任蕭翊握住她的五指,這於她來說並非驚喜,而是巨大的意外。
沈清清與蕭翊的糾纏並不會影響到她已經作出的決定,可冥冥中,方柔深感不安。
她直覺此事並非巧合,也絕不是蕭翊所言,沈清清“恰逢其時”忽然想通那樣簡單。
可她並不能對蕭翊坦白,眼下更無法找到合適的人打探內情。
會是裴昭麽?這蛛絲馬跡極不可察,偏巧是秋祭夜宴後和離,偏巧在秋祭當日擺宴邀請諸世家夫人小聚,偏巧當日蕭翊須在宮中陪宴各邦使臣……
偏巧,裴昭讓她於秋祭夜宴當日留在寧王府。
直到蕭翊又喚了她幾聲,方柔如夢初醒,怔怔望向蕭翊,臉上的表情有些古怪。
蕭翊蹙眉,頗為不解地打量著她。
方柔忙道:“可我臨盆在即,婚儀諸事……”
蕭翊心間一寬,低聲安慰道:“大婚自有禮部派人操辦,宗室府也會派足夠的人手打點,你無需擔憂。更何況,籌備婚儀也需要數月,屆時你已休養好身子,我定讓你風風光光嫁給我,正正當當做我的寧王妃。”
方柔淡淡一笑,埋下頭去,隻教蕭翊誤以為她起了羞怯。
她快速眨了眨眼,深呼吸,心間思緒紛亂,隻盼裴昭的籌謀快些兆顯,也好叫她有所準備,以免夜長夢多徒留心驚膽戰。
方柔側.臥著胡思亂想,蕭翊已獨自.洗.沐好,輕輕.躺在了她身旁。
她忽感一陣暖意.襲來,身.子.被擁.進.他的懷中,蕭翊的下巴貼著她的臉,本還好好地輕嗅著她的發。
方柔被他輕/撫/著,神思.迷迷糊糊,將要入夢,隨後,她長睫一顫,察覺他的動作。
“別動。”蕭翊察覺到她要掙紮,低聲在她耳畔輕.吻,“我不亂來。”
他的吻貼著她的腦袋,她越來越困。
蕭翊輕.歎:“忍了許久,你總得讓我順順意。”
語氣裏竟還有了些委屈和不滿,力道逐漸加重,那陌生而熟悉的感覺蔓.延開來,令方柔格外害怕。
方柔緊張地按著他的胳.膊,過了許久,蕭翊忽然有些怨惱地撒了手,從.床.上.坐起,默了一會兒,起.身.去了浴.房。
方柔低低歎息,這才知曉那日隆冬清晨,蕭翊一大早去浴.房所為何事。
她擰著眉,慢慢閉上眼,隻盼著這樣的日子快些過去。
兩日後,秋祭正日。
蕭翊起了個大早,西辭院來了幾個嬤嬤替他著整製吉服,方柔臥在**靜看著。
他今日神采奕奕,穿著這身金紋寬袍更顯儀態端方,俊朗不凡。方柔不由自主想起初初隨他回到京都時,她也曾見過幾次蕭翊的這身裝扮。
許是臨到大事稠繆之際,方柔的心境竟出乎意料的平和安穩。
許是她對此一無所知,又或者,她對裴昭和謝鏡頤有著無窮的信任。他們給出了諾言,勢必不負所托。
蕭翊朝她淡笑,獨自理好腰封:“我今夜盡量早些回來。”
方柔難得牽出一抹笑,無盡溫柔,蕭翊心滿意足地離了西辭院。
她目送他離開,心如止水地側過身麵朝裏,閉上眼繼續休息。
日頭高懸之際,方柔才慢悠悠地起床梳洗。春桃在旁為她羅發,嘴裏還念叨:“今日王府可熱鬧了,小南門停了不少馬車,都是各府夫人給逢春院那位王妃送的見秋禮。”
方柔一歎:“若是早幾月,我倒能去瞧個新鮮。”
春桃笑了笑:“姑娘若是喜歡,今後咱在西辭院擺個冬日宴,也熱鬧熱鬧。”
方柔笑著瞪她一眼,不置可否。
春桃見她心情好,這才低聲:“今日外人多,殿下說若姑娘不想被吵著,就留在西辭院躲清靜。”
方柔長睫微顫,過了半晌才道:“我身子不利落,哪兒也不想去。”
春桃識時務地收了話口。
她起得晚,早飯就喝了碗甜湯,正經吃過午膳,人懶洋洋的,本還打算在院子裏曬曬太陽,人剛在院子裏走了不久,院外徐徐來了幾人。
方柔仔細瞧了眼,是秦五通按規矩前來西辭院為她請脈。
隻是今日有些不尋常,他身後跟了位樣貌無奇的年輕人,肩頭挑著個大箱子,像是秦五通請來的苦力。
在他們之後,是兩位麵目和善的中年婦人,瞧打扮像是醫館的隨從。
方柔與秦五通問了聲好,隨後慢慢走回屋內。
春桃扶她在床邊靠坐著,秦五通將人帶進來,快聲吩咐:“春桃,你將藥爐子備好。”
春桃這些日子裏慣常給他打下手,順從地領了吩咐,快步出了門。
那年輕人恰好將箱子緩慢地擱下,好似十分寶貝箱子裏的物件那般。方柔探頭望了一眼,隨即轉眸,自然而然地朝秦五通伸出手。
秦五通摸過脈,又讓穩婆替方柔摸了摸小腹,春桃恰時回房。
他對春桃徐聲道:“王妃臨盆在即,她們是我安排的接生穩婆,經驗足,這幾日就留在王府隨時候命。我聽殿下所言,屆時宮裏也會派幾名嬤嬤來王府,你可得緊著些。”
春桃點頭稱是,秦五通頓了頓,又道:“今日我須替王妃仔細檢查,穩婆跟著聽囑咐,你去煎一帖和氣散,再配上頌餘使臣送來的藥,分三碗,煎好便端進來。”
春桃不敢怠慢,這藥一上爐子就得花去幾個時辰,忙領過藥材退了下去。
也正是這一息的靜默,那名年輕人忽而走上前。
方柔下意識警惕地望著他,直到他說:“方姑娘,將軍命我將孩子平安帶走,你且寬心生產,其餘諸事自有安排。”
是張成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