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你父親◎
蕭翊沒入大道, 又轉了幾道石橋,獨自找去了鬆子巷。
與熱鬧繁華的梨園巷不同,鬆子巷在寧江城北,住戶大多是城中幹苦力活的外地人。
這一帶娛樂吃飲的場所很少, 路口隻有一間簡陋的麵館, 片區內宅院破舊, 巷子也窄,幾乎門挨著門, 居住條件非常有限。
蕭翊按著門數,最後停在巷尾一扇褐色小門前。
他輕輕叩響三聲, 裏頭有些動靜, 很快, 門被從裏拉開,何沉見了蕭翊,忙道:“公子。”
蕭翊頷首進了屋,何沉順手把門關上。
這是傳統的平房,各家各戶牆挨著牆,鄰居家發出些動靜都能聽得清楚。雖有窗戶, 可采光並不好, 此刻正當午, 屋子裏卻很陰暗。
平房中間是起居的廳堂,左右各有間小屋, 他與何沉正好一人一處。
蕭翊把豆腐擱在門邊的矮櫃,走到桌前倒茶,何沉站在一旁, 本想接過茶壺, 卻被蕭翊擋了過去。
他便問:“公子, 為何去了這樣久?”
蕭翊沉默片刻,慢聲道:“救了個小姑娘。”
何沉瞪大了眼,忙關切地打量著蕭翊,“公子,你跟人動手了?”
蕭翊點點頭,不待何沉大驚小怪,低聲道:“不礙事,我又不是廢人。”
何沉旋即收了動作,小聲嘀咕:“您可緊著些,心脈受損不可逆轉,您這武功也時靈時不靈……”
“何沉,”蕭翊終於忍不下去,“你的話越來越多了。”
他有些後悔當初的決定。
當初他王位被廢,宗室府奉旨安頓寧王府一眾舊仆,何沉死活不肯入宮當禦前侍衛,非要跟隨在他左右。
這麽些年他們主仆相依為命,遊曆四海,感情越發深厚。
於是有一回,蕭翊有感而發,讓他別再拘束本性,二人相處自然些,有什麽話可直接坦白,如此苦旅當中也沒那樣沉悶。
結果,何沉釋放天性,一發不可收拾,甚至,蕭翊有時候覺得他呱噪。
何沉隻得道:“為了個丫頭片子,搭上你的命,值當不值當啊……”
蕭翊一頓,抬眸看著何沉:“是她的女兒。”
“誰?”
何沉滿臉呆滯,蕭翊意味深長地望著他,並不言語。
他獨自琢磨了半晌,瞠目結舌,盯著蕭翊結結巴巴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王妃在寧江!”
蕭翊瞥了他一眼:“慎言。”
何沉壓低了嗓子:“方姑娘的女兒?”
蕭翊點了點頭。
何沉低呼一聲,又自言自語地琢磨:“那就是裴昭的女兒,他也在寧江麽……”
這話惹得蕭翊氣息不穩,竟忽而咳嗽起來。
何沉心道該死,他一時疏忽大意,忙扶著蕭翊替他順氣,又從腰封裏掏出個小瓷瓶,倒了一顆極小的白色藥丸遞給蕭翊。
蕭翊猶疑地望著他手心的白丸,眉頭深皺,歎了口氣,最後還是接下來吞服下肚。
他喝了一滿杯茶水,這才低聲道:“我打探過,城裏人都說她夫君死了。”
何沉再次露出了呆滯的表情,可他這回半個字也沒漏出口。
蕭翊:“按理說,她的夫君是裴昭沒錯。”
何沉清了清嗓子:“裴昭……就這麽輕易死了?公子,這回連我也不信。”
蕭翊沒搭話,站起身來鬆了鬆筋骨,那股亂流總算慢慢平定下去。
何沉擔憂地望著蕭翊,剛要開口,卻聽他道:“不重要,日後再查,眼下先把正事辦妥。”
何沉幡然醒悟,忙轉口:“公子果真料事如神,那些馬賊時常在寧江周邊出沒,雖沒入城,但瞧著應是跟地方汙吏勾結分贓,背後定隱藏有極大的勢力。難怪李監軍屢次剿匪失利,原來是有人從中作梗。咱們先潛伏在城內靜觀其變,屆時再與雲尉營來個裏應外合。”
蕭翊低低應了一聲,又吩咐:“去找個正當的差事,終日遊手好閑不免惹人懷疑。”
何沉點頭說是,當即回稟他已在駝商隊找了份搬貨的活兒,如先前所說,二人扮作前來寧江謀生計的兄弟。
這份差事時間鬆動,也不費腦子,同行有不少三教九流,適合隱下來打探消息。
蕭翊點了點頭,沒說什麽。
何沉默了片刻,還是忍不住問:“公子,你已見過了方姑娘?”
蕭翊沒看他,隻低聲應答。
何沉試探著:“那她……”
蕭翊沉聲:“你我此行隻為辦事。”
何沉一怔:“方姑娘知曉麽?”
蕭翊拂了他一眼:“不必打擾她。”
何沉心領神會地止了話端。
蕭翊眼眸輕掃,見到那幾板豆腐,心念一動,嘴上卻道:“我也去找份差事。”
說罷,人已朝外走。
何沉張了張嘴,到底沒揭穿,隨他一同走到門邊,順手拎起那豆腐:“公子,我給您留飯菜。”
蕭翊:“不必。”
他推門出了巷子,何沉在後嘀咕:“還說不打擾方姑娘,腿腳比嘴誠實……”
鬆子巷跟楊樓街隔了一整個寧江城,越往城南越能察覺此地貧富割裂嚴重,所盛風流更與江南富庶一帶格外趨同。
蕭翊穿梭其中常有錯覺。
楊樓街今日格外熱鬧,他站在街口瞧了幾眼,發覺因有新館子開張,人氣都冒到一處去了。
越過重重人影,他總算瞧見沈記食樓的招牌,他是人群中唯一背對著尋味齋的客人。
此際臨近飯點,城中好嚐鮮的人越聚越多,蕭翊隱在人堆裏,一眼望見了站在帳台後的方柔。
她正與食客談笑風生,秀色照人,似乎並沒有因方才那場意外分心。
沈記今日清閑,方柔招呼好客人便撐著下巴翻賬本,麵色稍顯凝重,右手提著筆懸空比劃,看來算賬實在不是她所擅長。
後來,蕭翊又見著沈映蘿掀簾子從後院進了大堂,不知方柔與她說了些什麽,沈映蘿揚起手敲了敲她的腦門,臉上卻帶著笑。
方柔露出羞怯的小表情,搖著沈映蘿的手臂姿態很討好。
蕭翊站在大街上,人來人往與他無關。他安靜地望著這一幕幕,嘴角不自覺帶了些笑。
他瞧出來方柔這些年過得很好,再不像被困在京都王府那段日子,哪怕笑起來也帶了勉強和保留,總是心事重重。
他又何須問?不及親眼所見來得真切。
也隻有在現下這樣強烈的對比之下,蕭翊才察覺自己誤解頗深,錯得荒唐。
她生性自由自在,怎會真正安心留在王府做金絲雀……
他以為她回心轉意,其實不過是她逃生的手段,不顧一切,寧願做出那麽多違背本心的事,恨到下毒刺殺,收起了善心棄他不顧,就這樣跟裴昭一走了之。
她一直在努力掙脫他的控製,所以她當年所言算不得違心,那孩子沒了,與她來說或許真是好事。
他早該想到。
蕭翊見過了她,心中總算滿足,他強忍下闖進食樓與方柔說話的欲.望,轉身打算離去。
誰知大堂裏有人比他反應快,那小小的身影忽而跳到他跟前,抓住他的胳膊:“叔叔!”
蕭翊一怔,垂眸,見乘乘正笑意盈盈地望著他,“阿娘說你已沒大礙了,真的嗎?”
他抬手摸了摸乘乘的腦袋,笑著點點頭。
乘乘拉他往食樓走,“你要進去吃飯麽?阿娘手藝一般,但我舅母可會弄好吃的啦!”
蕭翊腳步一頓,忙說:“乘乘,我吃過午飯了。”
小姑娘沒他力氣大,她一時拽不動,又好奇地打量著蕭翊,“那你是來找阿娘的麽?”
蕭翊臉色一滯,連聲否認:“我去辦些事,恰好路過楊樓街。”
乘乘歪著腦袋想問又不好意思問,憋得臉頰微微泛出層緋色,那一瞬像極了方柔,倒教蕭翊怔然出神。
此時大批食客都已進了尋味齋,楊樓街總算清靜下來。他們一大一小站在街邊著實顯眼,蕭翊不願提早露鋒芒,忙牽著乘乘走到角落。
縱然蕭翊深知乘乘的身世,可他對她有一絲莫名的親近感。
她性子外放開朗,還帶了些耿直天真,的確很像方柔會教養出的孩子。但一想到這孩子的父親,蕭翊心中悶痛,不由生出些複雜的情緒。
思及此,他心念一動,低聲問:“乘乘,你有學名麽?”
蕭翊雖為他向孩子套話的行為而不恥,可他太過好奇,也不死心那般,非要得到一個確切的答案,好讓自己認命。
他隻得自我安慰,套話並非行惡不端,隻是出於故人間的關心。
乘乘天真地望著他:“我還沒正式去書院呢!”
蕭翊見她起了誤會,隻得換了更直白的問法:“那你姓什麽?”
乘乘輕笑:“我姓方。”
他一怔,難得語塞。
乘乘好奇地望過來,蕭翊忙壓下那陣異色,牽起一抹笑:“你爹也姓方?”
她搖了搖頭,神情十分平靜:“我不知道我爹叫什麽,阿娘隻說他以前在軍營當差,後來死在了關外,可惜我從沒見過他。”
蕭翊臉色一滯,忽而覺著心底被人慢慢灌了沙子,一點點往下沉,那陣悶痛又清晰地浮現出來。
他不及多想,甚至有些糊塗了,方柔和裴昭逃往頌餘之後究竟發生了何事?
裴昭過世的消息居然沒有走漏半點風聲,哪怕他那些年接觸不到核心機要,可李明錚不會對此毫無所知,更不可能會對他隱瞞這麽大的事情。
若又是裴昭假死脫身瞞天過海的障眼法?可,裴昭哪還有後顧之憂……
他獨自思忖著,乘乘臉上卻並沒有難過的神色,她反問:“叔,你成親了麽?”
這句話又把蕭翊的神思拉了回來。
他沉默了片刻,輕輕點了點頭。
乘乘“啊”了一聲,“你娘子也在寧江麽?”
蕭翊剛要回答,不遠處忽然有人喊:“乘乘,回來!”
二人循聲抬頭,見是拿著鍋鏟的沈映蘿。
她臉色如常,可語氣卻十分嚴厲。
乘乘倒吸一口涼氣,低聲嘀咕:“完了,我本來該去米鋪拿單子,跟你說著話竟給忘了。舅母該教訓我了……”
她即刻堆著笑臉,快步跑向沈映蘿。可出乎她的意料,沈映蘿並沒有為難她,隻讓她先回食樓,乘乘哪敢有其他想法,本著能躲則躲的念頭,一溜煙跑沒了影。
蕭翊正色,稍稍俯身朝沈映蘿問好,隨即轉身要離開。
沈映蘿喊:“慢著。”
人已快步朝他走來。
蕭翊沉聲:“阿嫂安好。”
沈映蘿抬手製止他:“少攀親,我可不是你嫂子。”
蕭翊一時無言,隻得點點頭,靜待她的下文。
沈映蘿打量著他,撇了撇嘴,“真是孽緣,兜兜轉轉還能再遇見,我們上輩子欠你的,陰魂不散。”
語氣很嫌棄,臉色很不耐,但並沒有殺之後快的凶神惡煞。
沈映蘿又道:“姓蕭的,我沒讀過書,不會說漂亮話。我可預先提點你,你若敢糾纏小妹,還有乘乘……”
她頓了頓,竟揚起手裏的鍋鏟,還沒說完,蕭翊語氣冷靜地接話:“謝夫人多慮,我來寧江隻因有要事在身,待事情辦妥,我自然會離開。”
他朝她鄭重作揖:“絕不打擾。”
沈映蘿沒料到他這般坦白,罵人的話到口邊說不出來,張了張嘴,眨眨眼,最後沒好氣道:“說得好像誰稀罕留你!”
蕭翊低歎一聲,不欲糾纏,剛轉身,又被她喊住:“等等,你來寧江所為何事?”
她的眼神裏滿是警惕,顯然懷疑他所言不過是托辭。
蕭翊皺了皺眉,沉聲:“事關機要,恕難相告。還望謝夫人隻當不認識我,免起不必要的麻煩。”
說罷,他不再等沈映蘿作何反應,提步沒入人群之中,高大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楊樓街。
沈映蘿“哎”了一聲,還沒來得及回駁蕭翊這句告誡,隻得長歎了一聲,嘴裏嘀咕:“自作多情,誰稀罕認識你……”
轉身回了食樓,方柔不安地趴在帳台張望,見了沈映蘿撂簾子進門,不由緊張地望著她,“他怎麽找來了?”
沈映蘿站在帳台邊安慰方柔:“寧江就這般大,興許是路過。”
方柔露出了極度懷疑的表情,沈映蘿敷衍地打了個哈哈,才道:“按理說,那事兒鬧得這樣大,至今也沒聽說寧王封號歸複的消息。他既然是自由身,天南地北想去哪兒倒真無權幹涉。他說來這兒辦正事,可具體辦什麽事不肯說。”
方柔神思不定:“我今日在家中見著那提刀侍衛,稱他作欽差密使?”
沈映蘿挑了挑眉:“欽差?奉旨查案麽……”她話鋒一轉,壓低了嗓子湊近方柔,“你說,他衝誰來?”
方柔皺眉:“寧江這麽個小地方,還能有什麽案子居然要派欽差密查?”
沈映蘿想了想,沒個門道,又謹慎地問:“小小,你覺著他是衝你來麽?”
方柔沉吟片刻,心中有些把握:“他……不像騙人。若真想為難,當即賴上我讓那隨從施壓,民怎麽與官鬥?何況還有乘乘作要挾,他可以輕而易舉威脅我,叫我沒法反抗。”
她冷笑:“這不是他一貫的手段麽?隻不過他沒有這樣做,所以,我才覺著也許真是巧合。”
沈映蘿皺眉,細細回想方才與蕭翊的對談,也沒覺察出不妥。
最後隻得道:“你師兄已知曉此事,他急著走鏢去丘城抽不開身,托我看著些,你寬心好了。皇帝的姿態擺在這兒,蕭翊畢竟是戴罪之身,他要真敢亂來,咱們就上京都告禦狀,再參他一本,叫他徹底萬劫不複。”
方柔見沈映蘿越說越荒唐,忙止了她的話,歎說隻要蕭翊別打擾她和乘乘過日子,旁的事情與她無關,她也不感興趣。
事情已過去這樣久,他沒了能翻雲覆雨的權勢,稍有苗頭,皇帝必然比他們還要警惕,斷不會再由得蕭翊妄為亂來。
當年她到底不忍,沒有了結蕭翊的性命,而今時過境遷,他已再無法布下天羅地網將她困住。
他見識過她的決心,大不了魚死網破。
方柔定下神思,把賬本一蓋。
她掃了眼店內寥寥無幾的客人,一歎:“我瞧著今日也就如此了,對門兒生意火爆,咱們且當休沐歇著吧。”
沈映蘿橫眉一揚,又想敲她腦門,方柔這回提前躲了過去,掩嘴偷笑。
“阿嫂,我去趟書院,乘乘秋後該上學堂了,我得打點打點。”她邊說著,將袖口綁帶解開,從帳台後繞了出來。
沈映蘿揮揮手打發她走。
方柔攏了攏長發,從櫃子抱起她提前備好的見禮,是她托謝鏡頤從丘城帶回的成套筆墨紙硯,十分名貴,很拿得出手。
正是此際,門外忽停了輛豪華的馬車,連那駕車的馬夫都穿著錦袍,排場不容小覷。
有位小廝跳下車來,替裏頭的貴人掀了簾子。
那人一身綾羅綢緞,是極上乘的料子,放眼丘城也找不出幾件,誰能想到,小小的寧江竟臥虎藏龍有此富庶。
方柔人還沒走到門前,長簾從外掀開,她一晃神,往後退了半步,高大的影子.逼.了進來。
來人劍眉星目,氣質舒朗。他瞧見方柔,旋即露了笑:“阿柔,你要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