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無恥◎
自那夜爭吵過後, 方柔暫且帶乘乘住進了沈記食樓,雖不是長久之計,可方柔隻想圖個安心。
隻是幾日過去,城中並無異動, 裴昭暫未回應冷煙, 謝鏡頤心道他應是瑣事纏身, 一時不得空。
方柔又聽謝鏡頤提起,鏢局新來了位雜役, 瞧樣子是蕭翊作保讓陸鳴收下的。他沒多嘴,暗中考察幾日, 卻沒發覺趙鐵雲身份蹊蹺。
後又得知, 此人正是那日與蕭翊一同趕跑馬賊的義士, 如今帶著妻子一同住進了梨園巷。
方柔打心底對蕭翊人品存疑,隻是沒對謝鏡頤表露。
又過幾日,乘乘從書院回來,說朱夫子換了本書講學,那書放在家中沒帶來食樓,她差些挨手板。
方柔便決定回一趟梨園巷, 也正好瞧瞧情況。
她踏入巷子不久, 便聽一陣談笑聲自前方院中傳出。
方柔雖有好奇, 但瞧清那是蕭翊所住地院子,這便走快幾步。
正是錯身之際, 有人輕喊:“方娘子,許久未見你啦!”
是柳向婉的聲音。
她隻得停下步子,轉頭朝她頷首一笑, 這才瞧看清楚, 院子裏正坐了三人, 兩位生麵孔,瞧著應是那對年輕夫妻。
蕭翊並不在院中。
方柔稍稍寬下心來,隨柳向婉走進小院,彼此寒暄幾句,都清楚了各自身份。
陳三娘性子直,連聲誇著方柔,還說沈記名氣大,早有耳聞雲雲。趙鐵雲則說今日鏢局休沐,但蕭翊似乎要與兄弟碰麵商議要事,所以一早便出了門。
方柔並不在意,與他們說過幾句,還有正事要辦,這便轉身出門。
她才剛到院門口,蕭翊高大的身影擋住去路,她一怔,忙後退半步,卻被蕭翊偷偷扯住了胳膊。
門半掩著,院子裏的人沒瞧見蕭翊回來,方柔驚慌地望向他,卻見他挑了挑眉,順勢將她拉出門外,抵在牆上。
他沉聲:“躲我?”
方柔別開臉,蕭翊輕捏著她的下巴,硬要與她對視。
她低聲怒道:“你無恥,我就不該信你!”
蕭翊鬆開手指,手臂順勢擋在她的臉側,輕哼:“阿柔,你違諾在先,別倒打一耙。”
方柔疑惑地看著他:“你我有何承諾?”
蕭翊身子壓近,方柔躲閃不得,隻得飛快地眨著眼。
“你說我們當不認識便好,你做到了?見著我便躲,從不給好臉。阿柔,你對我這般避忌,時間一長,旁人難道瞧不出來半點端倪?”
他說得直接,絲毫沒有前些時日的卑微和謹慎,好似憋了股怨氣,但神情帶了幾分玩味,叫方柔心中不安。
他半真半假地嚇唬著方柔:“若是行蹤敗露,我說不定要掉腦袋。”
方柔一怔,深深吸了口氣,還是嘴硬:“我說了,隻要井水不犯河水便好。可你三番四次要招惹乘乘,你不守信用。”
蕭翊品察出她話裏的漏洞,故意道:“所以,隻要我不招惹乘乘,你就願意耐心與我來往?”
方柔語塞,半晌才瞪了他一眼:“你這是偷換概念。”
蕭翊挑眉:“二選一,我可以不出現在你麵前,但乘乘要與我來往,你不能幹涉。”
方柔快聲拒絕:“不行!”
蕭翊挑嘴一笑,再次試探到方柔藏起來的那根弦。原來兩相對比,她寧願考慮作出退讓,也不要乘乘與他來往頻密。
他不由自嘲,乘乘果真是裴昭的女兒,方柔就是在擔憂他會對他們的女兒下狠手。
不過,蕭翊向來不自詡自己有君子氣節,若能以此反挾方柔,滿足他某些小心思,似乎也不錯。
蕭翊沉聲:“二選一,那你好好與我相處。”
方柔:“我、我為什麽要答應你?”
她倒是學聰明了,並沒有因一時慌亂被蕭翊繞進去。
蕭翊又忍不住挑起嘴角笑,“因為乘乘喜歡與我親近?”
方柔霎時無言以對,她輕咬下唇,眨了眨眼,蕭翊盯著她的小動作,克製著衝動,忍不住想與她親近,可眼下小白兔正一點點落入陷阱,他不會輕舉妄動。
“我要回去了。”方柔輕輕推開他,出乎意料,蕭翊並沒有再阻攔。
方柔又是一怔,她一時無措,蕭翊卻好整以暇地望過來,她最後甚至有落荒而逃的狼狽。
她才推開家門,耳畔聽得趙鐵雲洪亮的聲音飄傳而來:“阿翊,咱們把柴劈了,柳姑娘說中午給咱露一手……”
方柔輕聲一歎,忙快步進了屋裏。
當夜,她思量再三,還是帶著乘乘回了梨園巷。路過蕭翊家門口,乘乘還好奇地望了幾眼,小院黑漆漆的,兩家應是各自回房歇息了。
方柔心中雖有忐忑,可說來也奇,蕭翊似乎隻是嘴上逗逗她,並沒有刻意做些出格的舉動。
他們雖為鄰居,可這些日子從沒碰過麵,她逐漸寬下心來。
隻是方柔不知,蕭翊倒非真沒想法,隻是他深諳心戰博弈,當他能真正將那份盛烈的私占欲擱置一旁時,他反而能更加從容地主導他與方柔的關係。
先前他實在懵懂,憑著心底的情,思衝動魯莽行事,與他於公對外之時截然不同,時常力不從心,還有事倍功半的挫敗感。
當然,這些手段也是他後知後覺逐漸領悟過來。
方柔搬回梨園巷,這是個好開始,雖他沒刻意要與乘乘親近,但他冥冥中也有察覺,小姑娘對他不僅好奇,更懷有好感,這無疑是利益在他的好事。
更重要的,那日猜測不定,他已讓何沉抽出些精力去調查裴昭的下落,得知實情果真如柳向婉所言,不知為何,他心中的重擔少了一些。
起碼他與方柔之間,還有一線轉機。
……
深秋將至,柳大娘的腰傷漸好,柳向婉的那批繡品也如數完工。
她特地與蕭翊約好日子,趕在秋分前送去丘城,好能換些銀兩過冬囤貨。
蕭翊在寧江查探的消息也已集注成冊,何沉隨行一同前往,趁機將消息轉告李明錚,若時機適宜,蕭翊打算先來個敲山震虎,這幫馬賊提前亂了陣腳,他便能查探更多內情。
到了約定的日子,蕭翊在院中等柳向婉前來匯合,院門被輕輕推開。
他回頭,見乘乘探出半個腦袋衝他咧嘴笑:“翊叔,你要出門麽?”
蕭翊多日未見乘乘,隻覺她又長大些,心中輕歎,忙招手讓她進門。
乘乘邊笑邊說:“我瞧見屋外有輛馬車,那車夫一直瞧著我,真奇怪。”
蕭翊笑著拍了拍她的腦袋,“我要去趟丘城,你今日逃學了?”
他說著玩笑話,乘乘忙搖頭否認:“夫子省親去了,我這幾日都不必去書院。”
末了,她眼珠子滴溜溜地轉,小聲問:“翊叔,你去丘城玩麽?”
蕭翊垂眸望著乘乘,當即猜到她的小心思,嘴裏卻道:“我去辦些事,晚些就回寧江。”
乘乘麵露期待:“翊叔,你帶我一塊去吧?”
蕭翊淺笑:“你娘親答允麽?”
乘乘衝他招招手,示意他彎腰,蕭翊俯身附耳過去,隻聽她小聲道:“舅舅今日出門辦事,店裏沒人手,阿娘走不開不會發現的。”
蕭翊一歎,假裝為難:“若被你娘親發現,我可要遭殃,如何是好?”
乘乘拍胸脯保證:“我替你求情,怎麽樣?”
蕭翊被她逗笑,又見小姑娘滿臉期盼之色,還是說:“我不進城,隻打算去趟城郊,你還是去找陸綿玩兒吧。”
乘乘疑惑道:“翊叔要去哪?”
蕭翊沒打算瞞她:“宿丘山。”
乘乘若有所思,隨即拉著蕭翊的袖子,又道:“翊叔,你帶上我吧!我師公就葬在山上,這些日子阿娘忙,已許久沒去替師公掃墓,正好這回我能去瞧瞧情況。”
蕭翊聞言一怔,原來方柔的師父安葬在山中……他思慮了許久,這才慢慢頷首,最終決定帶乘乘同行。
蕭翊與何沉同在車前,低聲交代他與李明錚傳話的細節。
柳向婉帶著乘乘坐在馬車裏,她性子開朗,又帶了幾分少女的懵懂,跟乘乘相處合拍。
馬不停蹄到了丘城,三人分頭行事,柳向婉進了繡坊,何沉秘密前去州府驛館與李明錚籌謀,蕭翊不便露麵,帶著乘乘往宿丘山去。
他離去多年,此番踏上山路,才發覺當年師徒幾人居住的山穀荒涼蕭索,早已沒了煙火氣。
山風穀雨覆蓋了這些年的痕跡,宿丘山變回了最初的模樣。
在那秋色之中,有一座孤墳隱在山丘之下。墳周整潔,雖落了許多枯葉,但瞧得出來有人定期維護清掃。
蕭翊輕車熟路到了山穀之中,乘乘不由詫異:“翊叔,你來過這兒?”
蕭翊笑著點點頭,“很久之前的事了。”
乘乘歪著腦袋,剛想要打聽,又見蕭翊已自覺地撿了幾簇枯枝,開始清掃那座孤墳。
她一時意外,不明白蕭翊為何會替師公掃墓除草,可她沒多問,乖巧地跟在蕭翊身後幫忙撿落葉。
二人忙活了一陣子,總算收拾幹淨,蕭翊放下枯枝,一俯身,懷裏的掛墜漏出半個角,乘乘好奇地打量著,蕭翊察覺到她的目光,垂眸望過來。
隻見乘乘抬手指了指他的衣襟,他低頭,稍稍一怔,伸手慢慢扯出那條琥珀掛墜。
掛墜通體螢黃,有一條繩索貫穿,琥珀裏凝著一簇黑色絲縷,乘乘瞧不出原委。
她湊近了些,“翊叔,這是什麽?”
蕭翊將琥珀握在掌心,順勢靠在山石邊坐下,沉吟了片刻才道:“是我過世的孩子。”
乘乘瞪大了眼,低聲:“對不住……”
蕭翊攤開手掌,望著那縷胎發,苦笑:“無妨,乘乘。事情已過去許多年,叔叔如今沒有那樣難受了。”
乘乘好奇地湊上前,打量著那塊琥珀,一時不知該說什麽。
蕭翊望著琥珀,怔然低語:“她也是個小姑娘,生下來就沒了,叔叔那日抱著她……她的生辰在秋天,如果她還活著,應該比你大一歲。”
乘乘靜聽著,臉上不自覺流露出悲傷的神色。
蕭翊輕歎,轉口問:“乘乘,你何時過生辰,可有想要的事物?”
乘乘抬起手,輕輕握著蕭翊的手指,像是安慰他那般,認真答道:“翊叔,我也在秋天出生,今年中秋過後就是我生辰。”
蕭翊五指一顫。
他忽而蹙眉望向乘乘,不敢置信地顫動嘴角。
滿滿在中秋出生那日便夭折,而方柔出月後逃離了京都。依照時間推算,難不成她才被裴昭救走,二人便……
他不敢深想下去,胸口又起了一陣悶疼。
他害怕確認這醜陋又諷刺的真相,這殘酷的答案仿佛在嘲笑他的自以為是。
原來方柔這樣不在乎那過世的孩子,隻因那孩子是他的骨血,所以她棄如敝履是麽……
乘乘並未覺察蕭翊神色異變,她彎腰將落葉捧到一邊,轉眸,見蕭翊仍望著那琥珀掛墜出神。
她在身後輕輕歎,不免覺得蕭翊十分可憐。
蕭翊默默靠坐了一會兒,眼見天色不早,這便帶著乘乘下了山。
二人回到城中約定地點,蕭翊沒見到何沉,心道他與李明錚正事未了,不打算繼續等,以免打草驚蛇,
他獨自領著乘乘前往繡坊,柳向婉恰好與掌櫃厘清貨品和叫價,收攏了物件在門外告別。
那繡坊掌櫃上了年紀,舉手投足間風韻猶存。
她遠遠地瞧見蕭翊,不由暗歎,又打量了柳向婉一眼,笑道:“瞧不出柳娘子已有這般大的孩子,虧我還一口一個柳姑娘地喊你,真是失禮。”
說話間,蕭翊和乘乘已來到跟前。
蕭翊隻瞥了眼掌櫃,默不作聲地抬手解栓繩,乘乘則搖頭認真道:“她不是我娘。”
柳向婉也掩嘴笑:“掌櫃誤會,我尚未婚配。”
說這話時,眼睛不由自主悄悄望向蕭翊,很快回轉過來,臉上藏著絲羞赧。
掌櫃心如明鏡,忙道失禮,轉口又說:“你們三人瞧著像一家人,不怪我看錯。”
又望著乘乘,笑了笑:“尤其是這女娃,與郎君走在一起,瞧著就是一個模子父女倆。”
柳向婉聽了掌櫃這話,也認真地看了看二人,心中忽覺奇異。
她低歎一聲,心直口快:“掌櫃一說,我倒也覺著乘乘與蕭大哥真有幾分相似……都說女兒肖父,方娘子生得花容月貌,真不知她那過世的夫君是什麽樣貌?”
女兒肖父!
蕭翊心底又是一沉。
他仔細打量著乘乘,卻不敢妄加猜測,他並不是多疑的性子,凡事沒有證據絕不先入為主下判斷。
蕭翊直覺方柔有許多事情瞞著他,除了裴昭的生死,還有更多內情待解。他按下未表,扶乘乘坐上馬車,柳向婉也隨即坐定,三人驅車回到寧江。
他將馬車還到鏢局,柳向婉留下結算,蕭翊沒打算等她,決定先將乘乘送回梨園巷。
二人一路閑談,乘乘心情很好,甫一走進巷子,甚至還因蕭翊說的某件往事笑彎了腰。
兩人說笑著往裏走,乘乘一轉眸,忽然瞧見滿臉怒意的方柔,臉上的笑凝在嘴角。
蕭翊朝她使眼色,低聲說:“我說什麽來著?咱們被逮個正著,你娘親要怪我了。”
乘乘咽了咽口水,安慰道:“我娘脾氣很好,她不會的。”
她定了定神,對方柔笑得格外燦爛:“娘親,你今日回來真早!”
方柔瞥了她一眼,隻說:“乘乘,你先回家。”
小姑娘一怔,方柔居然沒生氣,語氣雖然有些不滿,可還與平時一般溫柔,好像真不打算怪她,而是……
她為難地回頭望了眼蕭翊,心道不至於吧?娘親雖然不太喜歡蕭翊,可她的好脾氣人盡皆知,哪至於對外人甩臉色?
乘乘順從地躲進門,探出半個腦袋瞧瞧看著,又被方柔一眼瞪了回去。
她不安地撓著頭,縮回了院子,方柔瞧見她關緊門,這才往前走了幾步,停在蕭翊家門外,不讓乘乘聽到他們的對談。
蕭翊緩步走到方柔麵前,沒說話,靜靜望著她。
方柔隻說:“你要是再不守諾,我定會將你的行蹤傳揚出去。”
蕭翊繼續往前踏了一步,方柔警覺地抬眸瞪著他。
他沉聲:“阿柔,你不會。”
方柔攥著袖口,抿了抿唇,“到底要怎樣你才能學會尊重我的意願?”
蕭翊靜望著她:“乘乘來找我,我把她推開。乘乘想與我說話,我冷言冷語。阿柔,這就是你所謂的尊重他人意願?難不成我要傷了她的心,你才能如願?她隻是個孩子,與我們之間的恩怨無關。”
方柔啞口無言,她張了張嘴,低聲道:“你走吧,你離開就好了。”
蕭翊蹙眉,聲音一揚:“給我理由。”
方柔心一狠:“因為我們跟你沒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