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不相配◎

蕭翊好似並不介意, 他隻是凝視著方柔,這令她心亂。

方柔以為蕭翊會跟之前那樣落寞離去,可不知為何,他的目光裏帶著幾分試探。

她很熟悉他這幅神情, 他心中一旦有了猜測, 就會用自己的手段得到答案。可他的猜測究竟與什麽有關, 方柔此刻並不知曉。

他猜到了裴昭沒死,又或者說, 他已經肯定裴昭沒死,既然話已說出口, 說明他已有了確切的答案。

所以這一回, 他又有了什麽新發現?

方柔那陣力不從心的疲憊又浮現出來, 這感覺實在叫她心生抵觸。

她要與蕭翊鬥,可二人實力懸殊,哪怕他現在沒有了蠻橫的手段,可這心戰從未停歇。

她不能急功近利,不能再讓蕭翊瞧出更多端倪,目的太明顯, 難免讓他將注意力都放在乘乘身上。

方柔咬著下唇想了想, 緩聲道:“我們孤兒寡母, 本來就跟你沒關係。你這樣會讓乘乘沒了防備心,但凡是個慣會偽裝的陌生人對她示好, 她都會輕信。”

蕭翊皺了皺眉,很意外方柔會耐心與他進一步解釋。

他默了片刻,沉聲道:“我對乘乘好不是偽裝, 她很聰明, 能分辨出真假。”

方柔一時無言, 隻歎暫且將這話題緩了過去,過了會兒才說:“總之,我隻望你信守承諾,辦完事便離開寧江。”

蕭翊神色複雜地望著方柔,沒有糾纏去留的爭執,低聲道:“過段時間乘乘的生辰,我想給她送份心意。”

方柔一驚,抬眸瞪著蕭翊,嘴角輕顫。

他知曉了乘乘的生辰,他們說起了何事?難道他察覺出端倪,想要繼續試探出真相不成?

她良久才道:“不、不必!”

蕭翊向來沒將她的拒絕放在心上,“京都的風俗,逢五是大年歲,生辰宴辦得很熱鬧,長輩也會送些貴重的生辰禮賀歲。”

他給出了方柔推辭不了的借口:“就當我離開寧江前給她的一點心意。”

方柔果然上當:“你、你要離開寧江了?”

她的臉色登時又驚又喜,蕭翊看了心生不滿,她就這樣盼著他走麽?

他不直麵回答:“事情辦完總該走的,不是麽?”

一句話令方柔無從招架,轉身要走,乘乘此刻又推門探出了小腦袋:“阿娘,你跟翊叔說完話了麽?我有些餓了。”

方柔忙按著她的腦袋往裏推:“說完了,待會兒就開飯。”

乘乘瞧見蕭翊神色如常,料想二人方才應當沒起衝突,這便放下心來,又道:“要不讓翊叔跟我們一塊吃?他今天帶我去了宿丘山,見了師公的墓碑還幫忙打掃來著!”

方柔手一顫,不可置信地回頭看向蕭翊。

他氣定神閑:“舉手之勞。”

方柔遲疑道:“你、你們去宿丘山做什麽?”

不待蕭翊回答,乘乘搶話道:“翊叔說想去宿丘山賞秋,我許久沒去探望師公,這便求了他帶我同去。”

她又壓低了聲音,讓方柔俯身湊近,“阿娘,翊叔今日應當很難過……我瞧見他貼身帶著個琥珀墜子,紀念他過世的女兒。”

方柔又是一怔,他竟然一直留著那束胎發……

她在這刹那有些讀不懂蕭翊,她以為當初他的滔天怒火隻因事情失控而起,並非因對那孩子有多眷戀。

而今所見,她似乎誤會了他。

方柔暗自出神,乘乘疑惑地拉了拉她的袖子:“阿娘,好不好?我覺得翊叔也怪可憐的。”

她垂眸,許久沒說話。

乘乘以為她默許,忽而主動跑出門,見蕭翊仍站在原地,不由一喜:“翊叔,你來!”

蕭翊被她拉進院裏,方柔來不及阻止,抬眸,二人的目光撞到一起。

她一怔,下意識別開臉,瞧見乘乘在笑,便板著臉道:“瘋了一天,還不去溫書?”

乘乘得了便宜不賣乖,衝她作了個鬼臉,腳步輕快地跑回屋裏。

方柔回過身,一時間不知該與蕭翊說什麽,卻見他已挽了袖子走到木柴邊,抄起斧頭開始劈柴。

她欲言又止,瞧著他的背影出神,過會兒才默默推門進了廚房。

方柔專心在摘菜,柳大娘腰傷痊愈今日出攤,順手給她拿了幾板豆腐作人情。本來她與乘乘兩人吃飯,要不了那麽多菜式,如今橫加一個蕭翊,她隻得從地窖取了醃肉和魚幹。

她提著肉從翻板走上來,便見蕭翊捧著一摞木柴蹲在灶台前生火。

方柔又是一怔,隻覺這場麵十分滑稽。

他這五年來到底發生了何事?高高在上的寧王殿下,哪怕被褫奪封號,也不至於真過上窮困潦倒的日子。

可方柔見他生火的手法像模像樣,想必已實.操.過無數回,這便悄聲合上翻板,坐在水盆前將醃肉魚幹清洗一遍。

她安靜地坐著,察覺蕭翊走近,“我幫你。”

他已俯身,溫熱的鼻息靠近她臉側,她想了想,放手道:“好,衝衝水就行。”

她忙起身避開,蕭翊低笑,撩了長衫坐下,高大的身子被困在矮凳上,瞧著有些局促。

方柔拿著小油菜走回灶台邊,蕭翊生好火,還將那片收拾得很幹淨,符合他一慣的脾性,有莫名偏執的追求。

她放菜下鍋,油鍋遇水發出刺啦聲,過後,廚房裏很安靜。

方柔忍不住問:“你怎麽學會生火了?”

蕭翊清洗著肉塊,流水發出輕微的聲響,“幾年前大業水災,我在當地待了半年,一開始什麽也不知道,靠不得旁人,自然得靠自己,硬學。”

方柔輕輕鏟動油菜,“哦……”

蕭翊站起身,將肉塊裝好,走到她身旁放下碗。

“你不也學會下廚?”蕭翊笑著望向她,“待會兒嚐嚐手藝。”

方柔下意識道:“你別……我不太會。”

蕭翊笑:“你下廚,我能嚐到也算是件幸事。”

方柔手一抖,無意識間捏緊了鍋鏟的木把。

蕭翊低聲提醒:“要糊了,加些水出鍋吧。”

方柔一時手忙腳亂,四處找碗,蕭翊拿起一個,不緊不慢地遞到她麵前,她忙將油菜乘出鍋,蕭翊又自然地接了過來。

“聞著還不錯。”他邊走邊說,將油菜擱到一旁。

方柔咬唇:“你別在這裏。”

蕭翊挑了挑眉,方柔心虛道:“你在幹擾我。”

蕭翊:“我剛剛幫了你。”

方柔啞口無言,隻得任由他繼續留在廚房。

醃肉蒸上鍋,豆腐是紅燜的做法,屋裏一時飄香四溢。

乘乘聞味而來,站在門邊感歎:“阿娘,我餓了。”

方柔正把豆腐起鍋,嘴裏道:“可以開飯了,乘乘去把碗筷擺好。”

乘乘乖巧地應了一聲,蕭翊已將菜端了出去。方柔端起油菜跟在他身後,三人坐在小圓桌上,乘乘已動筷。

方柔剛剛在廚房忙碌,鬢邊的碎發被汗打濕,貼在臉側,她隨意挽起長發,尋常的打扮也難掩清麗容色。

蕭翊沒起筷,凝望著方柔出神,他有一陣衝動,盼望這一刻能夠永恒存續。

方柔察覺到他的目光,垂下臉,細聲說:“吃飯吧。”

她夾了一塊豆腐,嚐了一口,下意識道:“這豆腐應當合你的口味。”

說完,她一怔,那豆腐滑落在碗裏,更不抬頭。

她瞧見蕭翊的手指伸到了麵前,一雙木筷在他手中卻變得格外優雅,他夾了一塊,伸碗來接,咬下一口。

“乘乘,你娘親的手藝不錯。”

那陣久違的喜悅自心頭蔓延,蕭翊在這刻意識到,他當年錯過了什麽。

乘乘不免嫌棄:“翊叔,你真不挑食。”

方柔抬手給她敲了個腦蹦,瞪一眼,乘乘吐了吐舌頭,繼續扒拉飯。

一頓飯吃過,方柔準備收拾,蕭翊挽起袖子幫忙,她“哎”了一聲:“不用了,你早點回去吧。”

蕭翊隻看了她一眼,默默拿了碗筷就往廚房走。

方柔一怔,緊跟上前,就見蕭翊已將碗筷放進盆中,她忙拉著他的胳膊,再不讓他獻殷勤。

“你真的不必如此,我會留你吃飯,隻因不想再絞盡腦汁應付乘乘的追問,你別多心。”

蕭翊道:“阿柔,我隻是覺得你這些年受了很多苦,想幫你做些小事。”

方柔搖搖頭:“你想多了,我離開你之後並不覺得日子苦,你不必對我產生不該有的愧疚。”

她走上前,將蕭翊拉開,獨自坐在了木盆旁,“其實這就是普通人慣常過的日子,很平淡很枯燥,沒有那樣多的下人圍繞伺候。蕭翊,我生下來過得都是這樣的日子,我從不覺得苦。我知道你不一樣,我們生來天差地別,本就不該產生交集。”

她緩聲說著,最後又下了逐客令,“所以,你辦好正事也無需再糾纏,盡快離開寧江吧。”

蕭翊張口欲辯,忽而又意識到方柔並沒有說錯。

她似乎從沒有在他麵前主動要過東西,除了那虛無縹緲的自由。

他蹙眉,站在門邊看了許久,這才轉頭出了院子。

方柔沉聲一歎,慢慢將廚房收拾妥當,再出門,天已黑透。

房裏點了燈,乘乘在桌前書寫,蕭翊坐在一旁,手裏握了她做繡活時的尺板,他不時拿那尺板輕拍乘乘的胳膊,仔細地替她糾正姿勢。

乘乘沒抱怨,心無旁騖地溫書,蕭翊不時與她講解,她便聚精會神地聽著,目光裏都是崇拜和好奇。

方柔站在院子裏靜靜打量著這父女二人,心中泛起一絲惆悵。

也正是此際,遠天忽而起了一簇冷煙,方柔無意中轉眸瞧見,心底一沉。

她下意識轉頭望向蕭翊,見他仍專心拿著本書與乘乘拆講,這才鬆了口氣。又蹙眉盯著那逐漸散去的冷煙看了許久,起煙的地點在城外……

她太過專注,以至於沒有察覺,蕭翊已在不經意間抬眸看了她好幾回。

……

城外野渡,漁船拴成一排,水麵燈火昏暗。

河水**漾起漣漪,離渡口最遠的那葉小舟隨波自擺。

有個男人獨坐在舟中,良久,他聽見竹簾擺動,隱含期待地轉過頭,謝鏡頤俯身踏了進來。

那道細長的疤痕在燈下有些猙獰,他眸色裏的期盼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