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繾綣。倦極的畫兒蜷縮在思風的懷裏,就像是個可愛柔弱的小動物。前一刻她方支撐不住地睡去,隻是另一隻手仍不忘與枕邊之人緊緊相扣。

思風沒有睡去,他半臥著身子,憐愛地撫著她的長發。

蒙蒙天色透窗播撒,將畫兒的五官映照得格外柔美,他用目光將她的模樣細細描摹,印刻心間。

他伏身抵著她的耳廓,輕輕喚:“晗——雪。”

安睡的畫兒沒有任何反應。

“晗雪,晗雪,雪……”輕柔的聲音配合著他的撫觸,一下又一下。

“嗯……”畫兒嚶嚀一聲,翻過身去。

笑意深深地滲入他的眼角眉梢。他用指摩挲著自己炙熱的掌心,將畫兒重新攬在懷裏,看了又看,終於閉目睡下。

晨光透過紗窗上的並蒂同心剪紙,落在畫兒的臉上,投上浮動的枝枝蔓蔓。

該是被陽光溫柔催醒的她卻一個激靈,猛地張開雙眼。

陽光不該那麽盛。剪影也不該直接落在她的臉上。

果然枕邊的床位已空。

她一個人孤零零地掩在帷幔中。

她猛地坐起,掀被下床,匆匆裹了衣衫,不及穿鞋就在屋內繞了一圈。

他的東西果然不在了。

她打開房門,赤腳朝大門奔跑。

栓落門開。

杳無人跡。

門前的梨花隨風搖落,地上的芳草無聲泣訴。

還是春天,竟又有了深秋的味道。

她踏著冰冷濕寒的地麵一步步走回去,無助地坐在床沿上,撫摸著冰冷的床麵,猶回味著昨夜的點滴。

**的剪影緩緩地挪移著方位。畫兒的目光卻始終凝滯著沒有轉動。

她忽然撲到被子上捶床哭泣。

她竟就這樣睡過去了。

而他竟這樣不告而別。是怕她傷感?怕她哭鬧?

她還來不及說,來不及告訴他真相,有關一切一切的真相。

第一件要告訴他的就是她的身份。

是的,她就是梅晗雪。

這其中的真相曲折離奇,實不為外人道也。

她從來就沒有遭遇搶劫,沒有被擄上莫幹山,更沒有遭到淩辱。

在回常州的路上,她悄悄和自己的丫鬟青紅換了身份,又潛回了杭州,在她得知自己即將要與鎮江的展家定親之後。

她不能嫁到展家,因為她愛上了別人。

那個人就是在闌香園為她拂發,羞怯致歉的男子。

盡管隻是匆匆一麵,盡管隻是觸及了他溫熱的掌心,可就在那一刹那,她的心被燙出一把火來,每過一天,就熾熱一分,“非此君不嫁”的念頭日益深刻。

她折返闌香園,孤身徘徊在杭州街頭,就是為了要找到他。

當她的心被害怕激動的複雜心緒占得滿滿當當之際,全然不知她的親人正飽受一場毀天滅地的災難!最後是餘杭百姓的街談巷議讓她得悉這驚天的消息。如今她根本想不起來乍聞消息後的幾天她都做了什麽。

一場意外的逃婚卻讓她躲過了致命的一劫,也帶她走入了另一個混沌不堪的世界。午夜夢回中,她一遍又一遍地置身那場劫掠之中,血色迷霧中一片哭天搶地,鬼蜮橫行。爹娘喚著她的名字,青紅叫著“小姐小姐”,一遍又一遍,在莫幹山腳,在鬼門關前。

她身顫心栗,飽受良心的拷問。依孝義,她該與家人相伴走那黑暗的黃泉路,不是一個人私逃苟且,獨自偷歡。

盡管她也知道自己在場不能左右什麽,不過是更遭欺淩,白白搭上自尊與性命。她依舊在兩種想法的互夾中備受煎熬。

於是便有了畫兒。

起先隻是想把思想放空,不要去想那麽多令人悲傷的事,隻要不思考,就不會難過。

梅晗雪是誰?不,不知道。她隻是畫兒,一個單純,癡傻,什麽都不知曉的畫兒。

很快她就習慣了另一個自己。不用再背負內心的糾結煎熬,畫兒讓她感到更多的幸福。漸漸地,畫兒主導了這個身體。但事實上,梅晗雪一直都在,隻是藏著,躲著。事實上她選擇繼續留守杭州,就為了讓梅晗雪能再見他一麵。

即便他不是餘杭人,可是再入餘杭的機會遠比其他地方大得多。除了守株待兔,她再無他法。

在闌香園之後在素縑齋之前,其實她還見到過他一次,就在林記錢莊。遙遙地,見他大步從錢莊走出,腳步如風,利索地翻身上馬,疾馳而去。

一切發生得太快!快到讓她隻及欣喜,不及追趕。

而當她第三次遇見思風,梅晗雪就回來了!

那夜她正輾轉難眠,打算去園中散散步。難以置信地,她發現他就站在那裏,站在她最愛的小梅林前頭,激越與歡欣在現實與夢境中如被放閘的潮水洶湧而出。她不顧一切地奔向他,將他緊緊抱攏。

一切宛若夢境。

可是夢醒之後,他依舊在,錯亂的卻是他的身份。

他竟就是那一個展姓商賈!她愛的,她要嫁的,她不惜逃婚的,竟是同一個人。

殷殷期盼變成晴天霹靂。她怎麽可能以梅晗雪的身份與他相認呢?可是也忍不住……他就在那麽近的地方,她想更靠近,更靠近……

於是,她又將畫兒擺在了前頭。

畫兒多好,她可以恣意地去愛,因為她不是那個在他心裏曾飽受淩辱的梅晗雪;她可以放縱地占有,因為她也不是那個有身份有修養會謹守婦德的梅晗雪。

她幾乎對扮演畫兒上了癮。

因為那本來就是扮演本真的自己,肆意享受著思風的寵溺和嗬護。

她不過是貪婪眾生中的一個,有了就想獨有,永遠地獨有。愛上他,就是種上令人上癮的毒,引出內心的欲與魔,源源不斷,仿佛沒有盡頭。

可是——

他已定婚事,他另有所愛。

一個林芳菲,一個梅晗雪。

望著他看自己那充滿愛的眼神,她想大聲地呐喊:“為什麽?為什麽就那麽愛梅晗雪呢?不過就是一麵!就這樣死心塌地,義無反顧。甚至為了她,不顧自身安危,不顧父母家業。她有什麽好呢?一個江南才女的軀殼?”

那麽畫兒呢?婚期在即,他是不是能為了畫兒也義無反顧?

她好怕好怕。

畫兒如果留不住展思風,那梅晗雪是不是就能留住他?

她想告訴他真相,卻終究來不及相告。

門扉呀地開了,畫兒驚喜地抬頭,又失望地垂下。

來的是齊中正。

正是展思風臨走前特意囑咐他對畫兒多多照拂,說畫兒要一個人生活一段時間,他和昌平不在,要找些可靠的婢子仆人。

齊中正眯起眼,在畫兒身上來回掃視,然後用無比冷酷的聲音道:“你怎麽就那麽不開竅呢?真有那麽傻?婚他是必定要結的。人家是兩淮巡鹽史最疼寵的義女,來頭大得很。思風心裏頭要顧及的可太多了……”不光是自己的信諾問題,父母期許,家族聲望,商鋪利益,還有當朝鹽政,百姓民生。他的心,可大著呢。

“我明白。”

“明白?”他挑眉,“那還不算傻到家。也許他是真的喜歡你,可是不可能為了你放棄了一切。”

畫兒轉過頭來,“那——如果換成梅晗雪呢?”

他聞之一震,“梅晗雪?”

他當然知道這個名字。不光知道,其中的來龍去脈他可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用利光注視著畫兒,扯動著嘴唇,“你不過是像她而已……”

“我就是她。”

齊中正瞠大了眼睛,冷冷叱了一句:“胡說八道。”

梅晗雪慘淡一笑。

這一笑讓齊中正心念一動,問:“你說你就是梅晗雪?梅晗雪不是早死在莫幹山了嗎?”

她呆呆凝望著青色的天空,不知不覺間將一切娓娓道來。

“聽到這種噩耗,你竟不急忙回家?”齊中正沉著一張臉,語氣中滿是不信。

“回家?那裏還是家嗎?”她麵露淒楚,“即便回去又能如何呢?留我一介孤女,無依無靠?選擇下嫁展家本非我所願,發生這種事,即便嫁了也遭人嫌棄。若不嫁獨善其身,就注定將來府邸被占,任人背後指點質疑。”

她頓了頓,“我曾經暗中雇人打聽過家裏的情況,與自己料想的一般,府邸良田一幹財產由我的堂兄繼承了去。門庭改換,人事全非。我是萬不能回去的。”

她所說的堂兄齊中正倒也知道。那人叫梅虎全,好吃懶做、風流成性。他繼承了叔叔的家產之後,更是無法無天了,成了一方惡霸。

“等到落案查實,莫幹山匪寇悉數被剿,那個案中的梅晗雪就更不該出現了。”

“機緣巧合之下我就在素縑齋落了腳,唯一的祈望就是他能夠出現。”這個祈望多傻多渺茫,她不是不知道,即便見了他又如何呢?

齊中正接口道:“你卻萬萬沒想到,他竟就是那個‘他’?嗬,是嗎?”

“他身上實在沒有半點商人的市儈氣嗬。”梅晗雪幽幽一歎,垂下頭去。她當時隻聽聞是鎮江有名的年輕商賈,家族商號遍布江南各地,連名字也不甚知曉。

齊中正不再追問細節,不知是在深思還是已信了她所說。

房間內有那麽一刻,安靜極了。

“好啊,真沒想到,原來竟是這麽個故事。”齊中正突然拍掌,“我也有個故事,你可想知道?”

他莫名興奮,不待晗雪答話,自顧自道:“有一個匪寨首領,壯誌雄心,聰慧過人,一心要為寨子幹出番大事業,獨領群雄,稱王稱霸。光是在山路沿途搶劫些小戶小家可是不夠的。於是搶官鹽,做私鹽。”

梅晗雪讓這個奇怪的故事開頭內容給刺了一下。他卻逼問:“是不是讓你想到什麽?”

“要知道這種事沒了朝廷可不行。你難道不知曉什麽是官匪勾結,什麽是官商勾結?”

見梅晗雪瞠大了眼睛,他哈哈大笑,“重點來了,因著這私鹽的活,他又接到了另一個活。”他湊到她身邊,肆無忌憚地釋放出眸中的異光,梅晗雪猛地一縮,被他緊緊拽住。

梅晗雪沒想到那看似瘦弱的手竟有如此大的力道。

齊中正在她耳邊低語:“劫殺梅雲生一家!”探舌舔了她的耳廓。

梅晗雪聽得呆住,沒了表情,也沒了掙紮。

“不過這裏頭還有個真正的目標,那就梅家千金,梅、晗、雪,是你啊。”

“啊——!”晗雪終於發出一聲尖叫,摔下床去。

驚恐不斷地從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裏瀉出,“你!你!”眼前的齊中正哪還是那個柔弱如女子的齊中正,分明是頭披了羊皮的惡狼,正張揚著被壓抑已久的邪惡與猙獰。

“是啊,我就是那個本該已經一刀哢嚓的莫幹山的土匪頭子‘地狼’!怎麽樣?”他詭笑著,“這個故事是不是比你的那個更離奇,更有趣?”

“我不信!我不信!為什麽是我?你胡說八道,齊家明明是嘉興首富,殷實商戶,你,你這個瘋子!”

“是首富不假,可誰說首富就一定是正當商人了?你以為這殷實怎麽來的?我們齊家本就是土匪出身,這家業就是燒殺搶掠來的,然後一邊經商一邊劫掠,從明到暗,從主到副。隻不過到了我接手,比起做生意,這土匪頭子可有意思多了。”

梅晗雪猛甩了個巴掌,卻被他輕易擒住,她拚命掙動,手腳並用,發了瘋地打他,踢他。“你這個惡魔!魔鬼!混蛋!還我爹娘的命來?!你為什麽沒有死!沒有死!”

齊中正一把將她按住,死死摁在牆上。

“你沒聽到嗎?這裏頭,沒了朝廷可不行,何況有錢能使鬼推磨,自然會有人做那替代品。說起來,還是你的思風救我的呢。你忘了嗎?我隻要恢複到另一個齊家少爺的身份就可以了。我是被劫來的。我也是受害者啊。”

幾種混沌的念頭在晗雪腦海裏一閃而過,但都被求生的意念給擋在前麵。她狠狠咬上齊中正的手臂,趁他吃痛鬆手,向門口奔去,卻不知被什麽紮中了小腿,一個趔趄摔倒在地。

齊中正撲過來,她忍痛躲閃掙紮,拔出發上的玉簪護身,成功劃出兩道血痕。

齊中正伸舌舔舐傷口,目露狠色,“真是紅顏禍水啊,若非是你,我的山寨怎會被剿,我的兄弟怎麽會一個個枉死!”

“那是你們咎由自取!”

他的眼中閃過殘酷的詭光,“那你的青紅呢?也是咎由自取嗎?”

梅晗雪一悸。

“她可是替了你呢。我還想呢,那梅家小姐不過如此,第一次見到你我就想,該不會是我搞錯了吧?!嗬嗬,沒想到,果然哪……”

他一把奪過玉簪,將她摁在地上,跨坐在她的腰身,盤住她的腿。

“其他人都是一刀解決了,隻有她,叫得那個慘啊,沒法子,隻好削了舌頭,丟給我那些弟兄了……”

“啊——!”梅晗雪嘶喊著。他甩了她一個耳刮子,“要我也削了你的舌頭嗎?”

“那些當差的王八羔子,個個貪生怕死,如果不是展思風的‘一怒為紅顏’,哼,瞧那什麽江大人、廖大學士,那麽拚命,我看不是什麽師兄妹情誼,隻怕都跟你有一腿吧?”冰冷的刀鋒貼上她細白的嫩頰。

“這裏頭屬我‘地狼’最冤,什麽都沒吃著,還落了這麽個莫須有的罪名!我今天就要把它坐實了。哈哈哈,在展思風身邊的這些日子真是值了,你說他知道了會怎麽樣?這樣的報複夠不夠致命呢?”

梅晗雪拚命掙紮,胡亂蹬踢,無奈雙手和雙腿都被死死壓住,尖銳的痛楚一一傳來——肩胛、胯部、手肘……她的肚子狠狠吃了一拳,內髒扭曲,難過得想嘔吐。她已經聽到骨骼的哢哢聲,左臂疼痛得恨不能暈過去,卻清晰地聽得到裂帛的聲響,大掌粗魯地撫撚過身體的一個地方,那裏能感受到寒冷的空氣和惡心的濕溽。

內心的絕望如戰栗般蔓延至全身的每個角落。

她本來還要告訴思風,“梅晗雪”始終是清白之軀,在她的身上並沒有發生過那些罪惡不堪的事情。如今,如今——啊!下身漫出的痛楚讓她發出最後的悚然尖叫。

有惡鬼攀附在下麵,拚命地將她拉入地獄。她在痛苦和眩暈中疲憊無力,跌入深淵。

哭喊已經嘶啞,掙動已經停止。她的表情麻木,眼神空洞,眼眶外的淚水開始幹涸。

她的思緒飄到老遠老遠,她想到第一次和思風見麵時的場景。

隻是那一眼,無法抑製地怦然心動。她也不明白啊,可就這麽愛上了。措手不及,出人意料,死心塌地,似喜還悲。能聽見自己裏頭的那顆心在喚,就是他了,就是他了……

仿佛活了十八個年頭,就是隻為了這麽個人。

她是想追出去的。可是江大人的一聲呼喚讓她凝滯了身形。

她的身份她的教養容不得她如此放浪形骸,放足追趕一個陌生的男子。

猶豫過後,他已不複蹤影,隻剩兩道深深的車轍。

後來她深感後悔,時常為了此事厭棄自己。

如果那時她勇敢地追上去,那該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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