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淩悄悄開始融化,融出的水兒都是成串往地上淌。

畫兒與素縑齋的人們依依惜別。

沈夫人還在那殷殷關切,將昨夜教導畫兒的那些話再叮囑一遍。

沈老板笑得格外歡暢,走了畫兒,還會送來個一品畫師。更重要的是討得了這位展家未來掌門人的歡心。他已經看到皇上太後樂嗬嗬的笑顏和未來源源不斷的金銀珠寶。

他湊到展思風一邊,“瞧畫兒那眼角眉梢,公子您在的幾天,可是我見過畫兒最快樂的幾天了。以後還有勞公子照拂了。哎,說錯了說錯了,公子自然會好好待畫兒的。”接著又說了幾句,言辭之中無不透著討好奉承。

展思風與周圍送行的人言語幾句,心思眼神可一直在畫兒身上。

他對自己的事情並無隱瞞,尤其是已訂立婚約一事,唯一簡略的便是晗雪一事。

他其實很怕畫兒不會答應。

但是她答應了。

展思風長舒一口氣。蘊藏在心中那份難言的歡欣雀躍,隻有他自己知曉。

昌平撇撇嘴,站在馬車上反複揉蹭著手裏的鞭子。瞧那廂還不完的十八相送,哼哼兩聲,目光一轉,落到那江繡娘身上。即便是披著厚重的一口鍾,也依然掩不住那水一般的情態。

她攬住畫兒的肩膀,親昵地在她耳畔咐了幾句,那一開一合的朱唇比那鳳仙花還要豔麗動人。

昌平心裏癢癢的,恨不得此刻自己就是畫兒,假裝不經意地轉頭,讓他的臉嚐嚐那雙唇的滋味,一下也是好的。

可那畫兒實在不識好歹,隻是僵僵地站在那裏。

對這麽個怪裏怪氣的丫頭,少爺卻寵她跟個什麽似的,忙不迭就走了過去將她攬在懷裏,直直向馬車走來。他心中有股莫名的不忿。一個來曆不明的女人,不過是長得像梅姑娘,就讓她撈到這麽個便宜,生生占去了少爺那麽多年的癡心。

要不然還有林小姐、趙小姐、錢小姐,什麽什麽小姐排在前頭,怎麽也輪不到她。繡娘也不知比她強幾倍。

江繡娘目送過來瞧見了昌平,向他揮揮帕子,媚然一笑。

昌平自然高興得意,自家主子在不好做什麽,隻能癡癡回望一番,解解相思。

“昌平,走吧。”

“是。”主子終是主子,沒他說不的餘地。

昌平望著垂放嚴實的簾子,不禁擔心,這好不容易談妥的婚事會不會有什麽變動。

昌平搖搖頭,呸呸,想什麽,男子三妻四妾的多了去了,不過就收個丫頭。

馬鞭一揮,車輪響動,隻是那方向,卻不是向鎮江,而是蘇州。

蘇州。沒有一個地方比它更折中了。

在如何安置畫兒的這個問題上,展思風第一個想到的便是齊中正,遂書信一封送往嘉興。

待他們一行抵達蘇州,齊中正已經尋好了一片偏遠僻靜的宅院。

上頭掛著“寧德小居”的匾額。外頭看著蕭索落魄,裏麵卻甚是清雅。

這樣一座四周鮮有人家的小宅院作為藏嬌的金屋,再適合不過了。

將畫兒牽下馬車的時候,展思風能感受到齊中正那意味深長的眼神。“到時候會有個婆子按時上門洗衣煮飯。就不需要其他了?”

“不必了。”

齊中正挑眉。

思風也不多說什麽,昌平卻湊到一旁嘴快地告訴了他。

齊中正的眼中透出滿滿的驚訝,一雙眼睛緊緊盯著躲在思風身後的畫兒瞧。

梅晗雪的替身呀……

畫兒垂下頭,倏忽間已從齊中正的眼神中讀出了正解。也許沒有惡意,但絕不是欣然的。

“梅晗雪”這個名字她早在思風坦誠之前就聽江繡娘提過了。

同時被提到的另一個名字叫做林芳菲。

林芳菲的癡心相守,展思風的還簪定情已成為一段“守得雲開見月明”的人間佳話。一個是青年才俊,一個是芳華佳人,怎麽看怎麽般配。

林芳菲愛沈周的花鳥圖,為博佳人歡心,展思風便搜羅了兩江內所有沈周的花鳥圖送與林芳菲。聽聞展思風愛喝宋嫂魚羹,林芳菲特請了京中禦廚研習此菜,隻待得奉完媳婦茶,就為夫君洗手做羹湯。

這兩個名字仿佛是塵外的兩脈清影,一個帶走了他的心,一個困住了他的人。

而她呢?

她算什麽呢?

畫兒蜷在**,將腦袋枕在膝上。

她也許癡,也許鈍,但並不是一無所覺。

畫兒也知道江繡娘是故意告訴她的,也不定有什麽添油加醋的,可是她的心裏還是忍不住好難過好難過,像有什麽在裏頭扯來扯去,實在受不了,便也將錦被攥在手裏,扯來扯去。

到最後她還是忍不住將手往嘴裏送。

一隻手將她的手擒住拉回。

“你答應過的。”晃動的帷幄中,展思風神情嚴肅。

見雙手被小心捧起,畫兒眼中的水霧迅速凝聚。

“畫兒被公子討厭了嗎?”

“沒有。”

“那公子喜歡畫兒?”

展思風溫柔地應道:“自然喜歡。”

“那有多喜歡?和……和她們比呢?”

展思風習慣性地摩挲她的長發,“現在才問?我以為你知道才隨我走的。”

畫兒小聲道:“我怕公子生氣。”

撫摸的手滯了滯,“畫兒,做你自己就好。在我的麵前可以不要有保留。”他語氣一轉,“其實我也怕呢。”

畫兒一雙星眸凝看過去。

“我沒敢問畫兒你有沒有別的心上人呢?”

畫兒乖順地搖搖頭,“怎麽會呢。”

“怎麽不會呢?”他向她的耳際欺來,“真的沒有嗎?不用瞞我。”

隨著他一波又一波的氣息,紅暈一步步地染上畫兒的耳朵尖。如剔透的水瑪瑙中沁著的嫵媚紅絲。展思風憐愛地撫上他的精致傑作,惹來更醉人的凝紅。

“公子……”她扭頭掙動。

展思風箍住她掙動的頭。

“說是推搪也好,道貌岸然也罷,我不可能把你送入府邸,也不能公開你的身份。可是,”他撫摸著她的鬢角,“我的心……”他的目光融在她的目光裏頭,似乎連著話也融掉了。

他長太息:“畫兒,抱歉,我……”

“我明白。公子不必說了。”

不必說嗎?他內心曾有的掙紮確實說也說不清。

縱然林芳菲癡心於他,他亦非鐵石心腸,隻是這場聯姻以情字為始端,最終卻要以太多政治與家族利益的糾葛纏繞為落幕。

想眼下鹽政改革勢在必行,協調各方的鹽務談判正到了關鍵,這其中江南鹽道的支持甚為重要。想到黎民百姓的殷切期盼,想起江南士子的眾誌成城,想起總督大人的斑白兩鬢……

要退親,是萬萬難辦到了。

展思風深吸一口氣,“畫兒,現在要改主意還來得及。你的一切我都會安頓好。”見畫兒羽睫雙垂,陷入深思,半晌,他問:“那麽,你還願意嗎?”

畫兒閉起眼,微翹的下巴揚起後落下,劃下一個美麗的弧度,也劃下一生的誓言。

溫熱的吐息噴上畫兒的眼睫,她不禁睜開眼睛,正撞上展思風也睜開雙眼,對她微笑。

畫兒禁不住別開眼。

然後在她的左頰迎來了柔柔的吻。

輕柔的一點水,落入平湖,激起千層漣漪,層層**開,最終又聚攏合一。恰如那千般柔情,綿綿不盡,盡化其中。

畫兒愛畫畫,思風就陪著她。他從不看她如何作畫,畫些什麽,每次隻是坐在一旁,在她一抬頭便能看見的地方,安靜地陪伴。

畫兒抬頭瞧瞧他,他便也瞧瞧畫兒,無論做什麽,都如有所感應般。

每回畫兒用晶亮的眼睛默默瞅著他時,他便知道畫已經作好。若非如此,在他回望之前,她定已怯怯地收回目光。

展思風站在畫案前靜靜品賞。這次畫兒畫的是竹。簡單的幾筆勾勒就畫出竹的蒼翠,竹的優雅。

畫兒畫得很好,似乎愈來愈好,筆法更加純屬,形態更加別樣,他很喜歡。

隻是自從住在這兒後,畫兒畫的都是身邊的事物,總是隅於一個小圈子。她也畫些園子裏見不著的,熟悉的,畫得不能再熟悉。至於不熟悉的,畫兒的畫便失了些味道。

他無法帶畫兒隨意在外走動。畫兒也懂,安靜地,乖順地,不吵不鬧,也不相詢。

他牽起她的手,“今天我們出去。”

畫兒有些猶豫。

“沒關係。”

展思風替她裹上白色的連氈鬥篷,蓋去了她大半個臉,隻露出瓊鼻與櫻唇。他自己也披了一件,將畫兒帶上馬,縱馳在幽靜的山間小道中。

耳旁是風的聲音,泉水潺潺的聲音,鳥兒啁啾的聲音,還有嗒嗒的馬蹄聲。漸漸地,也加入了畫兒的笑聲,輕輕地,**漾在微風裏。

從旭日當頭遊到日薄西山,從月升星移賞到曙現日出。

露水最濃的時候,思風將畫兒圈在懷裏。

“畫兒,”他揉撚著耳墜旁的青絲,直直望進她的眼睛裏,“你快樂嗎?”

畫兒笑著點點頭。

他將她的頭抬起,“我要你說出來。”

“畫兒很快樂。”

“現在快樂,那之前呢?”

“隻要有公子的每一天都快樂!”

“畫兒……”展思風輕歎著擁緊她。

若他不在了呢?在那更長久的未來,他是否還能給她無窮的快樂?

在專為畫兒辟的畫室內,畫兒又畫上了梅花,梅花雖已謝盡,但畫兒能用她的筆讓梅花粲然盛放,隻是這回不是在宣紙上,不是在白絹上,而是在展思風的掌心裏。

思風坐在軟榻上,畫兒坐在思風的腿上,拉著他的手左瞧右瞧,說:“我從你的手心裏瞧出一朵梅花來。”

思風目光閃動,看了眼自己的掌心,拂拂她的劉海,“哪看出來的?”

“你瞧。”她用手指在他的掌心上點點。

酥酥的,癢癢的,倏忽熱了起來。展思風眉端一跳,眼神變得有些不一樣。

畫兒愛煞他這種別樣的神情,大膽地拿起蘸滿墨汁的筆,在他的掌心上畫畫。一筆丹朱便是一片圓實的花瓣,兩筆三筆,四瓣五瓣,再落個墨點,在他暗紅的掌中痣上,一朵俏然的梅花躍然於掌心。

“你瞧,這不是?”畫兒很得意自己的作品,將思風的大手賞玩了好一會兒,仿佛這是她最滿意的作品。

展思風好一會兒沒法聲音,隻是暗暗地瞅著她。

畫兒不禁有些擔心,“怎麽?你不喜歡?”是不是太過分了呢?他書房裏頭似乎還有許多事情要做。

“沒有,”他將她肩上的青絲撩起,在她耳畔呢喃,“我很喜歡。怎麽會不喜歡呢?”他邊說邊將她的衣領微微拉開,將畫著梅花的掌心按在上頭。

“啊……”她的叫喚太晚,如雪的脖頸上已多了一朵與他掌心一般模樣的梅花。

隻聽得他輕笑,“這麽好的畫怎能讓我獨享呢?”

畫兒回頭往鏡子裏猛瞧,頓時將頸兒也紅透了。

展思風卻讓她保持原狀,解了小襖,拉低了衫子,又在肩上摁了一朵出來,不顧畫兒的掙紮探到背上一朵接著一朵,衣衫越拉越開,直到墨淡了,隻依稀得個瓣點,那小衫也無處可遮擋了。

畫兒將頭深深埋起,如此雪白的背脊更是完整地映在鏡裏。

八朵梅花蜿蜒成一條優美的曲線,像是天風吹落的梅花,幽幽墜落,隨風漸遠。

展思風的手也跟著蜿蜒起伏,沿著她的背脊一路舞蹈。

畫兒羞得不敢瞧鏡子,卻忍不住覷探思風的表情。

她永遠忘不了那神情,像是從黝黑的深穀裏探出的火光,將她的心照得又明亮又火熱。

“畫兒,喚我的名字。”他低喃。

“思風。”

“再喚。我想聽。”

“思風,思風,風……”

她伏在他的肩頭,開始承載他創造的另一種舞蹈。起先是安靜的,然後不得不發出嚶嚀,間歇地輕泣幾聲,又化成一連串的呻吟喘息。反反複複著,隻是到了最後又歸於安靜。因為她已把一切聲音都融在他的身體裏。

那支畫畫的筆早不知什麽時候從畫兒的手裏摔落下來,又從軟墊上滾落到地上,一路上總要留下些大小不一的星星點點,如風吹落的殘紅碎瓣。

柔軟的錦墊上也留有一朵殷紅,滲進緞裏,洇開了,遠遠看又像是第十五朵梅花了。

擺硯磨墨,鋪紙潤筆。

數枝白梅逆春而放,月融雪光,滿紙清寒。

眨眼間,竟逼近春末。

春天的逝去也帶走了畫兒明媚的心情。

就在方才,昌平突然出現,朝她擲出一句“婚期就在四月二十”,也不願與她深談,便揚長而去。

一朵白梅暈成胡亂的黑漬,壞了三尺的白卷。

畫兒放下筆,再無心情勾畫。

昌平來,就是催他走的。

是不是就是明天?

度過半個妖嬈的冬季,相攜一月馥鬱的初春。

她亦知曉,他已拖得夠久。

三月的婚期,生生拖到四月,他眉色一天比一天凝沉,話語一天比一天寡默,攬住她的力道重到令她生痛。

今夜更是。

她自私地想要那不可能辦到的悔婚。

她攬住他的脖頸,“不要走,不要走!”

“畫兒……”多麽無奈的歎息。

她知道他為難,她知道自己很任性糟糕,可是她就是控製不住。她不要跟別人分享他,更害怕失去他。

“你要永遠和畫兒在一起,你說過要讓畫兒快樂!畫兒的快樂就是你!我要你!我要你!我隻要你!”她用力地勒住她。用力量顯示決心。

“畫兒。”他撫摸著她柔軟的青絲試圖安撫她。“我會回來的,我馬上就回來。”

“馬上是多久?”

展思風沉默了下,“至少不超過半月。”

半月?畫兒猛地抱住他,“在婚禮前!在婚禮前回來,我知道,就在四月二十。你若不答應,我就不放!”

他的答應意味著什麽,再清楚不過。

翦水大眼中投注著全身的渴求,耀眼得讓人難以直視。

“好。”

這樣一個字,重重拿起,輕輕落下。

卻反倒讓畫兒難以置信,“你、你……你答應了?”

展思風堅定道:“是的,我答應了。”

畫兒撲在他身上,絞扭衣衫。其實她想要得更多,更多。她想要“唯一”。不僅僅是所有女子中的唯一,她更貪心地想做思風整個世界裏的唯一。

“我好差勁,好醜陋是不是?”她將自己的臉埋在他的胸膛上,怕他瞧出自己的惡嘴臉。

“畫兒屬於思風,也想思風隻屬於畫兒,隻有我!思風,思風,畫兒真討厭!”她已有些語無倫次。

思風卻懂。他將她扳起,俯身吻她,急切而熱烈。吻她的唇,吻她的眉,吻她的身,吻她的心。

“是,我隻屬於你,你也屬於我。”

十指摩挲,尖甲扣陷,肢體纏縛,脫落的衣衫,如妖嬈的花,層層疊疊,襯著如煙青帷,悉數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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