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思風借著皓月朗星,無誤地走向廂房,途經園內的小梅林,他停下有些蹣跚的腳步,從回廊上走了下去。

曖昧的夜色掩去紅梅的冰豔,消減白梅的清傲,餘得淡淡的暗香,縈繞不去。

展思風深吸一口氣,置換去腹中不少渾濁的酒氣。

他圍著梅枝轉悠,攀住梅枝,對枝上的花蕊左瞧右瞧。

他看準了其中一朵在夜風中不住震顫的梅蕊,伸手去觸,反複撥弄。這小小的五瓣花,是不是真有什麽魔力呢?讓他一再入魔,深陷情網,不能自拔,如今又為了繡布上的梅枝迷了心神,鼓起勇氣再回杭州這傷心之地。

他用力一扯,一片花瓣悠悠而下,落於及時攤開的掌心中。

他忽而想起三年前掌心曾經的熾熱和莫名的印記,如今隻剩一朵冰冷的殷紅。

他尚在為往事神傷,突然手心一顫,那朵梅花隨著身後一記猛然的衝撞蹦了出去。

他僵著身子緩緩垂下頭來,一雙紅袖素手攬住他的腰際,還有那溫暖的軀體緊緊貼上他的背脊。

是個女人?他還來不及回身,背後已傳來一聲嚶嚀,溫熱的暖意中起了一片濕溽。

胸腔裏熱酒的灼燒一下子悉數上湧,衝得太陽穴突突地跳著,展思風整個人都懵懵的。

這實在是個奇怪的狀況。一個莫名其妙跑來的女人,如此大膽,如此放肆,可以說是毫不知廉恥。

他該奮力掙開,該大聲嗬斥——可是為什麽?他竟隻是僵站在那,莫名動彈不得,用身上的每一個觸感去感受包圍著他的柔軟與溫暖,還有那一雙勒緊他腰際的雙手,存在感是那樣鮮明。他低頭,借著月色,這是一雙很好看的手,指形纖長,淨白如玉。是因為寒風的吹拂還是指尖的顫抖?那纏絲緞袖也隨之起伏顫動。

忽而間就有了答案。

夜風中響起的啜泣聲很柔很輕,有一種奇特的魔力讓他的心瞬間融開,僵硬的身子竟也在一個陌生女人的擁抱中軟糯下去,像是迷失方向的孤舟,沉溺在落花靜水中,不複前進。

是醉了吧?

醉了才會如此荒唐吧?又興許眼前的一切隻因在夢中?

他決意轉身,好讓他瞧瞧究竟是什麽樣的一個人。說不定就是哪跑來的瘋子,而他一塊瘋了去。

他拉住她的手轉過身去,心,狠狠一抽。

盈亮的月光下,梅晗雪怯生生地站在他身前,青絲披肩,眼裏帶著幽怨,細瞧又帶著點慌張。

看得出隻是隨意一係的對襟小襖恰在此時散開了上頭的紐,鎖骨處那連成一片的潔白泛著盈盈的月光,隱隱還能瞧見細巧的一對紅絨繩。

展思風傻了眼。

竟真是夢呢!

她忙攬住鬆開的小襖,“我……我”,卻隻是支吾著落了這幾字便說不下去,似是承受不住他熾熱的目光,轉身跑開。

展思風一把拉住她,一時不察用力過猛,讓她跌進了自個兒懷裏,他順手圈住,自個兒也接連後退了幾步。一眨眼間,兩人便已換位。如今是他抱著她不放了。

展思風朝她左看右看,瞧她的一雙玲瓏繡鞋,碰碰她的臉頰,探身一聞,濃濃的酒氣中混合著梅花的香味。

“公子…抱……,是、是……奴…花…失禮了……”她慌亂著,小小的櫻唇吐出的字句語焉不詳,隻有最後三個字聽得最清楚。

“失禮了?”

她垂下頭來。

“失禮了?”他口中還喃喃著這詞,如此熟悉的場景啊。

是了,他想怎麽覺著熟呢,當時他第一次見她不就做了莽撞事,道了一聲“失禮”便結束了那場彌足珍貴的邂逅。

那樣珍貴的……

他盯著晗雪,突然傾身覆住她的唇,迷戀那甘甜的滋味,馥鬱的香氣,濕軟的觸覺。

對方隻是僵了僵,竟也任他恣意妄為。那雙小手重新環上他的肩膀,他不禁更加膽大深入。此時不好好享受醉了的綺夢,還待何時呢?

他前進幾步,將她往梅樹上一壓。梅枝顫動,香氣更盛。

展思風愈發沉醉。連同細細的梅樹一並環起,積壓了多年的相思,多年的欲望都在此刻如潮水般洶湧而出。

也許這才是真正的終結。過後,那一場莫名的一見鍾情,那份三年的相思有了真正休止的出口。

“啊——”一聲詭異的驚叫聲讓他們停止了彼此的索求,朝那驚呼聲探去。

沈老板為首,沈夫人、江繡娘、昌平在後,還有一幹隨侍的下人奴婢嘩啦啦一籮筐的人打著幾盞小燈站在廊上,將一場浪漫夜月下活色生香的春宮秀給生生打斷了。

翌日。

“失憶?”昌平怔愣,奉上的茶水濺了一桌。

展思風亦不以為意,輕輕地應了一聲,神色暗淡。

今天一早他就迫不及待向沈老板探尋她的身份,卻探出了個出乎意料的結果來。

沈老板說:“三年前她流落到這裏,無親無故,又記憶全無,我見她畫得一手好畫,便留她做素縑齋的畫師。繡娘繡的那些圖有一半出自她之手。”

“因為她搞不清自己的來曆,把過去的事情都忘了,所以我們就叫她畫兒。”

昌平浮想聯翩,“時間也吻合,難道說她,就是梅小姐?”

展思風沉默了。

腦海中又浮現出沈老板自得的表情,“說來也是好心有好報,畫兒的畫頗有靈氣,與繡娘配合得天衣無縫,做成的繡品頗受追捧。不是我自誇,江南一帶的繡坊雖多,可是繡納的多是前人名作,即便是獨家繡繪的,水準也高不到哪去。素縑齋的名氣也就漸漸響了。”沈老板得意的神色忽然轉為曖昧,“展公子如此一問,是為了……?”

“沈老板想的沒錯。”

“這個嘛……”沈老板目光閃爍間曖昧一笑。“有一件事公子恐怕還不清楚……”他將畫兒來這三年的種種情況細細道來。

“她曾躺在馬廄裏過了一夜?”

“是啊,就賴在那馬的身旁,呆了整整一宿。”

“你是說她的腦子……”

“這個不好說。興許是失了記憶的關係,性子有那麽點——怪。畫兒不太懂得人情世故,鑽起牛角尖的時候啊脾氣拗得很。平常就話少,與她說什麽,她也愛答不理的,我常覺得這裏頭啊,沒有了魂。可是有時候她的言行舉止除了孩子氣點也沒什麽,看她在畫畫上的造詣,那靈氣真是誰也比不上。”

沈老板琢磨道:“我想這些個毛病也不是天生的,該是同失憶一道有的。”

見展思風眉頭深鎖,沈老板又道:“不過倒真是個好姑娘。你待她一分好,必還你三分。”

展思風霍然起身,向畫兒的房間走去。

在廂房的轉角就看到江繡娘在外頭頻頻敲著門,“畫兒,畫兒!”見展思風向她走來,她忙不迭換上笑臉迎人,欠身施禮,“展公子。”

“怎麽了?”

“哎呀,畫兒這丫頭,不過同她說了些話,好好的,就突然把自己反鎖進屋子裏頭,怎麽喚也喚不開呢。”她對著思風唉聲歎氣,“畫兒有時候還真不讓人省心呢。”

“你們方才說到什麽,她才躲進房裏。”

江繡娘握著帕子掩口一笑,“方才也沒說什麽,就是同她說說公子啊。”

“說我?”

“是啊。這麽說來,敢情畫兒是臉皮薄,不好意思了吧。之前我也問她了,發生昨天那樣的事全因她認錯了人。”

“沒想到江姑娘已經對在下的事那麽清楚了啊?”

江繡娘一愕,訕笑道:“我也是聽沈老板和昌平兄弟說的。”她一轉眼波,“公子之深情,真是令奴家不甚唏噓呢。若能尋到公子這般的良人,奴家也就……也就不枉此生了……”

“畫兒不是失憶了嗎?她把我認作什麽人?”

“哦,那個呀,畫兒做夢來著,醒來就把你當作夢裏的人啦。”

門在此時倏地開了。就見畫兒赤著雙腳,一邊的發髻也沒綰好,盯著展思風,一眨不眨。

兩人均是一愕。

畫兒朝江繡娘眄了一眼,直接衝著展思風問:“是來找我的?”

展思風點點頭。

畫兒一把拉住他的手,“那就進來吧。”砰地一聲,將一雙緊閉的門扉毫不留情地留給尚呆怔不動的江繡娘。

畫兒的房間很是淩亂,**的被子扭成一團,一邊的幃幄被扯了下來,耷拉在地上。幾案上擺著針線籮筐和未動過的餐盤糕點。房裏掛了幾幅字畫,都是出自畫兒之手,有山水,有人物,卻沒有梅花。

他轉向畫兒,她卻一改之前的大膽,垂著頭站在一角。

“公子有話要對畫兒說?”

“嗯。”展思風其實也不知道該說什麽,隻是剛才的一股衝動,並不是無話可說,而是心底的疑問太多。

他細細打量畫兒全身,目光忽地一閃,走到她身邊,將她的手從身後拉出。

畫兒急忙將手抽回卻抵不住他恰到好處的力道。

隻見纖纖十指上,竟有五處觸目的殷紅,三處指節,兩處指尖,左手的淺,右手的深,深深的牙印上凝出了血珠。難怪剛才是用左手拉的他,又迅速放開。

見無可掩飾,她亟亟解釋道:“沒什麽,畫兒不懂事,愛鬧脾氣。”

麵對這樣的自殘行為,展思風並未顯出半點驚駭,抓著她的手沒有一點男女之防,臉色深沉地問:“是因為我?是因為討厭我?”

“不!”她慌忙借口,“不是討厭公子。是畫兒自個兒討厭自個兒。”

展思風沉吟著:“有藥嗎?”

“一點小傷罷了。”

“我去問沈老板要。”

“別,我有。”畫兒想把手抽回,卻仍不得法。

“我來拿。”展思風言詞清淡,卻無可置喙。

畫兒看著他握著她的指端,用指腹輕輕摩挲著她的指端,看著他將溫熱的氣息吹拂在上,看著他將藥粉小心地撒在上麵,輕輕轉動手指,讓藥粉細細鋪陳。

有什麽在畫兒的眼裏一點點凝聚,點綴著她的眼睛絢如星漢。

上藥完畢,展思風用指腹輕輕摩挲著她無傷的地方。

“沒有傷口的地方多好。畫兒很好,很美,在我看來沒有什麽不好的。幹嗎要討厭呢?”

話落,忽地硬了口氣:“無論做什麽,發什麽脾氣,都不能傷害自己。知道嗎?”劍眉外揚,目光犀利。

“畫兒知道。”

見她如此順服,展思風鬆了一口氣,其實他是沒有資格去批駁什麽的。

他輕輕歎氣:“我本來還想讓你畫一幅梅花圖送我。現在……”

畫兒柔聲探問:“公子喜歡梅花?”

“很喜歡。”

“公子喜歡,畫兒就畫。”

她看看自己的雙手,“不知道公子是不是急著要走呢?”

展思風想要將她鬆脫的另一個發髻綰好,第一遍不成就再來一遍,“無妨,我等你。”

望著在亭中全心作畫的女子,昌平不禁問:“這下公子心裏有底了嗎?”

他指的是什麽,展思風自然清楚。

良久,展思風方堅定地落出一字:“不。”

“她不是。”這一點他很清楚。

“雖然昌平未曾見過梅姑娘本人,可是眼前的畫兒姑娘確實與畫中人極為相似。這時間也吻合,還會作畫……”

“她不是。”展思風再一次肯定地說。

昌平這下不知道說什麽。對梅姑娘如此思念如此癡迷執著的少爺,居然這樣否定,那……

他的視線落在畫兒身上。

說的也是。越瞧越覺得這畫兒不像是那畫像上的女子。那日日夜夜掛在少爺書房上的畫像,他也瞧了三年。那畫上的女子就似個清清淡淡、嫻靜婉約的女子,但眼前這個……

畫兒恰好斂筆起身,朝他們探看,輕輕招了招手,“畫兒畫好了。”薄薄的紅唇緊緊抿起。

若是出生名門飽讀詩書的梅姑娘該會說“奴家這幅畫已經完成,可否請兩位公子幫忙鑒賞一二”這樣的話才對吧?

瞧那怯怯眼中難掩的繾綣深情,這畫兒是真喜歡少爺吧?可這才認識了多久!

一想起那夜這姑娘在梅樹前的輕佻言行,昌平對這個畫兒可沒多少好感。

展思風沒有猶豫立刻起身走去,昌平也隻得悻悻地跟了上去。

石桌上鋪開的是一幅“喜上梅梢”圖。

昌平望著亭前的梅花,更加明白少爺為何如此言之鑿鑿。

除了梅晗雪的畫像,還有一幅圖掛在少爺書房的另一側,那便是三年前梅家罹難前梅晗雪在餘杭闌香園畫的寒梅傲雪圖,本是梅小姐贈與江四海大人的,被江大人轉贈給了少爺,聊表安慰。對於梅小姐筆下的梅花,日日抬頭可見,昌平雖說是門外漢,可也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畫兒正等著他們答複,展思風卻隻是一徑沉默,用目光摩挲著橫斜的梅蕊。

“有什麽問題嗎?”畫兒目流不安,語聲嚶嚶。

“不,你畫得很好,鵲鳥靈動,紅梅漾春,切題應景,傳情達意。”

畫兒嬌羞地垂下頭來。

展思風的目光又鎖在她的身上。

“畫得很好。”

“真的嗎?”

“真的啊。我何必說謊呢?”

畫兒嘴角微揚,禁不住的歡欣得意。

“畫兒。”

“嗯?”她歡喜地仰著頭。

“你在杭州住了這麽些年,可還熟悉?能不能帶我走走,這裏哪有好吃好玩好看的?”沈老板說有一陣子畫兒常拿著畫具往外跑。

畫兒隻遲疑了一瞬,“好啊。”

她牽著他的袖子,從東竄到西,從南走到北。在一排商鋪的前頭她停下腳步,隔著來往的人流和車馬,出神地望著。展思風循她的目光望去——是那家林記錢莊嗎?“要不要進去瞧瞧?”他挨到她身旁。

畫兒偏頭想了想,很用力地點點頭。展思風莞爾一笑。這麽好奇,難道從沒進過錢莊?

展思風一走進去,就有人熱情招呼,側頭一瞧,卻沒了畫兒。他扭頭望去,畫兒壓根沒走多少步,站在那裏仍是出神地望著。展思風一步步走向她,直到她的眸裏映得出他的影兒。

“怎麽了?”他柔聲問著。

畫兒卻擰過身去,低垂著搖了搖頭。他繞到她身前,畫兒卻突然跳起來,“哦,還要去那兒!”

在日落黃昏的時候,她拎著裙角,歡快地在皚皚的雪地上踏出屬於她的腳印。一、二、三、四、五。一朵碩大的五瓣梅花竟在冬雪裏粲然盛放出瑰麗的色彩。

足下生花,原來也可以有這般詮釋。

他輕輕搖頭,他總以為,他就要走出那一場迷局。眼下……

他望著畫兒。

明明不是。

雖然容貌很像,可是言行舉止,氣韻神態,完全不若同一人。僅是失憶的關係?

雖然筆法有相似的地方,可是梅花的情態意境完全不同。同是愛梅者,愛梅之處卻各有不同。

理性告訴他,那不是她,不是她,可是——

他向前一躍,落到她的身畔,踩出一個深深的梅心。

他牽起她的手,“畫兒,你可願意跟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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