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晗雪向著這片碼頭揮別的時候,一個淹沒在人群中的男孩不經意間也成為她奮力揮別的對象。
他踮著腳,仰著頭,任風吹亂他的頭發,露出眼角一道豎長的疤痕,帶著淺淺的紅色,看起來還是新傷。
他身前穿軍裝的男子低下身,輕輕喚:“思風,就送到這吧。”
展思風很快點點頭,像個小大人一樣,卻仍攥著婁鶴鳴的行李,沒有放開。他是多麽不舍他的婁叔叔啊。然而他拚命裝做不在乎,就像在父母落葬時強裝堅強那樣。
婁叔叔有他的家,他的軍隊,他的黨國。而他什麽也沒有了。
婁鶴鳴拍拍他的肩膀,“思風,好好念書,好好照顧你的商爺爺。”
展思風忍住鼻頭的酸意,是,他還有商爺爺。他需要商爺爺,商爺爺也需要他。誰能想到,商爺爺陪他千裏迢迢看望廣州工作的父母,迎來的卻是這樣一個結局?
“將來去考軍校,你不是一直以叔叔為傲嗎?叔叔就在黨國的軍隊裏等著你。”
“婁叔叔。”他一開口,終是沒能藏住哭腔,“我會好好努力的,不讓您失望。”
婁鶴鳴著實也心疼這個孩子,這麽小就在異鄉失去了父母雙親。若不是他接到電報匆匆趕來,隻怕殮葬也不成樣子。如今他不得不趕回部隊。接連發生“一?二八”事變、淞滬抗戰,舉國震驚。日本人越發囂張猖狂,已經開始侵犯熱河一帶。他必須馬上回去備戰。
隻可憐思風隻有他的商爺爺可以依靠。然而人世滄桑、人生風雨是一個男孩變成男子漢的最好催熟劑,他相信展思風會堅強,會勇敢,頂天立地,保家衛國。
婁鶴鳴接過自己的行李,摘下自己的軍帽,扣在展思風的頭上,大步離去。
展思風扯下帽子,攥在手心裏,“婁叔叔再見!”他不停揮舞著,不停呐喊著。
“我不會讓您失望的!”
展思風在心中堅定了參軍的信念。事實上,他現在就想跳上婁叔叔的船,與他一同加入部隊,將可惡的日本佬打個片甲不留。然而他的年齡實在太小,對軍事作戰更是一無所知,又怎麽會有軍隊肯收他。
他耐心等待著,同商爺爺回到老家,努力讀書,無課時便賣香煙維持生計。四年後,終於迎來了初中畢業。
他迫不及待地就要報考中央陸軍軍官學校——也就是他夢寐以求的黃埔軍校。他人生中的重要轉折點即將到來。
然而當與他的同學們徒步趕了一天的路,報考點前懸掛的招考公告卻讓他們徹底傻眼。上麵明明白白規定著報考者必須是高中畢業。
在報考點的鐵門前,他們大叫著,跺著地,捶著牆,失望透頂又據理力爭,然後在接待人員的轟趕下無奈地說一句:“我們回去吧。”
展思風垂著肩,拖著步子,腦袋裏亂哄哄的一片。
難道他就這樣放棄嗎?在等待了漫長的四年之後,又要等待三年嗎?他之前根本沒有為會考做準備,這個時候臨陣磨槍嗎?想到華北已經告急,中國的北方正陷入一片水深火熱之中。他胸中有股無名之火在狂燒,燥得他滿身不對勁,不知有什麽地方可以宣泄。
回到鎮上,整一個晚上,他都無精打采的,掛著香煙架站在馬路上,如蔫了一般,究竟賣出多少包香煙也不在意。
一雙手突然伸進展思風的視野,“啪”的拍擊聲震進耳膜,讓他嚇了一跳。展思風抬頭,就見斜挎著書包的淩雲誌笑嗬嗬地站在他麵前,“幹嗎,沒精打采的?”
淩雲誌一家和他們家本來都是一個鎮子的,後來相繼搬離失了聯絡。展思風在父母過世後就回到老家,商爺爺做他的鞋匠,而他繼續念書。後來偶遇了來探望母校的淩雲誌,方重新有了聯係。
淩伯伯請商爺爺到暢然酒坊裏打打雜、賣賣酒,而思風放了學也去幫忙賺點小錢。後來,暢然酒坊生意每況愈下,思風靠攢下的錢另尋了賣香煙的生計,淩伯伯也時常讓淩雲誌來關照他的生意。是以,思風一直將雲誌一家看作是他的恩人。
眼下,他也不願拿自己的困苦去煩擾他們,隻問:“是閑來找我還是幫你爸買煙?”
雲誌一拍胸脯,“猜錯了啊!這回是我給自個兒買煙。我啊,高中畢業了!”
這可正戳中思風的傷心事,他勉強笑道:“那真是恭喜。”惹得雲誌一拳捶上來。
“你這家夥要什麽牌子?也是大前門?”
“才不!我可不和老爸抽一樣的煙。飛師,我要飛師!”
“你這小子,發了啊?一開始就來那麽帶勁的。”
“切,我又不是沒抽過。”
雲誌接過香煙,掏出從老爸那偷來的打火機,當著思風的麵就吞雲吐霧起來。
“小子,你給我閃遠點。”思風咳咳幾聲。
“我這是給你做活招牌呢,賣煙的聞不慣煙味這算什麽事呢?”雲誌口中那麽說著,身子一轉,挨到了廊下,背風抽著。
思風望著雲誌,壯實的身板,分明的眉骨,刀削的臉龐,儼然已是一個大人。思風挨到他身旁,雖然他的身高在這幾個月飛快抽長,已與雲誌一般高,到底還是瘦弱幾分,一雙肩膀不若雲誌堅挺厚實。
思風想到什麽,問:“你要到哪所大學讀書?”
“大學?”雲誌像聽到什麽笑話,“能念到高中畢業已經不錯了,還指望讀什麽大學!”
“淩伯伯不支持?”
雲誌苦笑:“我也不是那料。明天我就正式到酒坊裏上工,這酒坊早晚都是要傳給我的,還不如現在就接手,也好為我爸分擔些。他當初也就圖高中畢業這名頭好,給找媳婦加加碼。”
媳婦?年少的思風對這個完全沒有概念,成親這種事離他太過遙遠,至於“愛情”兩字更是縹緲了。
雲誌咧開一口不算白的牙齒,“其實早是板上釘釘了——怎麽,我沒和你說過?”
“說什麽?”說話的當口,思風又賣出一包紅金龍。
雲誌摸了摸頭,“定親唄。我在老家那會兒就定下了。她比我小三歲,聽說現在在廣州的廣雅中學讀書。等到畢業了,差不多就可以去提親了。”
廣州,隻是聽到這兩個字,思風的心就是一陣抽痛。他勉強哈哈了兩聲,“聽說?”
“我們很久沒見了啊。也就逢年過節往他們家送個禮什麽的。”
“那你豈不是連她長什麽樣也不知道?”
“小時候長得挺周正的,大了不至於歪瓜裂棗到哪去吧?聽送禮的說越大越漂亮了。”
思風對於這個話題實在沒有多大興趣,又問候了雲誌父母幾句。
雲誌放下煙,“話說回來,畢業後你到底是怎麽個打算?”
思風擺弄擺弄架子上的香煙,“我想直接參軍去。”
“好啊。我支持你!不過直接參軍還不如考軍校,你也知道的!”
“是,婁叔叔當初也幫忙……”思風垂下頭去,說到婁叔叔他心中又是一陣酸澀,就在上個月他剛知道,婁叔叔在杭州空戰中直撞敵機,與敵人同歸於盡了。
“那更不能辜負大家的期望!”雲誌拍拍他的肩膀,“不同你聊了,該回家向老爸報到了。”
望著地上被踩滅的煙頭,思風將剩下的話吞回喉中,甩手與雲誌道別。一直到晚上八時半過後,街上人丁稀少,思風才收了攤,向家走去。
思風到家的時候,隔屋的商爺爺已經睡下。他把香煙架子往地上一放,點了點錢,癱倒在**。他怔怔望著天花板,猛地一翻身從小櫃的抽屜裏摸出一本硬皮記事本,靠著床板將本子打開,壓在封麵後的一張紙條立刻映入眼簾。
盡管小心保存,紙張仍舊有些灰黃,皺了的紙紋已經被揉平,上麵的鉛字略有些模糊掉色,但還是看得出寫的是: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這幾個字一筆一畫分得很開,略有些歪斜,還大小不一,稚氣的字跡中分明透著倉促。
後來他才知道這是出自《道德經》的一句話。思風默念著這幾個字,一遍又一遍。這句話竟還巧合地與他的名字相契。
無論是胸臆難抒還是歡騰雀躍時,他忍不住要翻到筆記本的第一頁,心靈就會回到安寧的原點。配上腦海中那張清減稚嫩的小臉,勾起他心中無限的綿軟。
這句話,這張紙,已經深深印刻入他的人生中。那個人也不會想到一句話、一張從病曆上撕下的字條能有這樣的影響吧。
正想著,門外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思風忙把紙條壓回本子裏。
來人是他的同班同學黃琊,站在門外微微地喘著氣,頭頂上的毛刺亮閃閃的。原來這一會兒的工夫外頭就飄起了細雨。
“牙子,快進來。”
“不了,就是來給你說個事,”黃琊隨意擼去身上的水珠,“我表舅說去年隔壁鎮上有個家夥也就中學畢業,後來拿了別人的高中畢業證,一樣進了黃埔。我一聽說啊,就急忙來告訴你。”
思風隻覺眼前現出一道光。冒名,他怎麽沒想到呢!他一把抓住黃琊,“牙子,真是太謝謝你了!告訴我這個消息。”
“哪的話,快尋摸個可靠的對象吧。”黃琊說著轉身奔進雨裏,思風都來不及給他一把傘。
他在房間裏走來走去。要說對象,頭一個想到的便是雲誌,他剛好畢業,相貌身材之間的差距也說得過去。找他最合適不過了。
然而褪去剛才的興奮勁,冷靜下來的思風又躊躇起來。
假冒身份頂替他人畢竟不是好事,未來有什麽後遺症還說不定,他的閱曆實在有限,現在還想不到那麽長遠。如果查出來是不是會給雲誌惹出什麽麻煩來呢?
思風左思右想,拿捏不定,對於軍校的執著又讓他不願就這麽放棄。他又打開本子,將字條看了又看,也許他真得要迎來屬於他的天霽日朗,思風這麽告訴自己,無論如何也該試它一試啊。
睡了一個不怎麽踏實的覺後,思風一大早便隨商爺爺一同到暢然酒坊去。
老遠,便見雲誌在酒坊內忙開了,褪去了校服,隻著清減的短褂,袖口捋到膀子,繃張的肌肉掛著汗水。他見到思風有些詫異,也來不及招呼,又跑到後麵清點了。
思風也不敢打擾,忐忑難耐地等了半個小時之後,雲誌終於出現,抹了抹滿頭的汗,向思風露了個大大的笑容。
思風把雲誌拉到到後院,一臉凝重地讓雲誌坐在凳上。見雲誌一臉的莫名,思風沉著眉心,反剪背後的手互捏指骨,把他的夢想他的請求一口氣告訴了雲誌,然後長長吐了一口氣,手插褲袋,靠著藤架,故作鎮靜地等待結果。
雲誌露出個恍然的表情,“原來你昨天魂不守舍地就是為了這件事煩惱?真是的!對我還有什麽好隱瞞的?”一個重重的拳頭表達了他的不滿,“你當我是什麽呢?我自然是會幫你的,還用說嘛!”
思風抑住心頭的喜悅,“這件事,我想你還是好好想想……”
“你這小子,就是扭扭捏捏,不夠爽利!軍人就是要果決!像你這樣,為這點小事猶猶豫豫的,怎麽行呢?”
思風笑開,如釋重負。
“夢想這種東西,不是人人都有的,有了也未必有得起,有得起又未必達得成。可不要像我,既然有機會有條件,就要把握。”雲誌說著說著不禁站起來。
思風胸腔一緊,“雲誌,你的夢想是什麽?”
“你瞧我的名字,小時候有人說這名字該是飛行員的專屬,哎,就當真了。”仿佛陷入到往昔的童真歲月中,雲誌的臉上添上一抹柔和,嘴角倏地翹起。順著雲誌的視線,思風一同仰頭,隻見晴空明淨,白雲連綿,這樣一個廣闊自由的天地,當它觸手可及時究竟是怎樣的感覺呢?
當證書交到思風手中時,雲誌捏了捏他的肩膀,“我可看好你啊,反正是提早,這次不成,就再堅持個三年!若成了——”他麵上顯出驕傲的神采,“你可就是雲誌了!”而他這個雲誌,會在這座小鎮上賣他的酒,娶他的媳婦,生兩個兔崽子,終此一生。
手中的畢業證書一下子如火般發燙,從掌心一直灼燒至全身。此刻它不僅僅是夢想,還是友誼,是責任,更是信諾,灼熱,刺目,深重,以至於思風有一刻想把它甩脫。
思風小心地把證書裹進布裏,再次站到酒坊門口。思風仿佛是站在了一個新世界的入口,入口後的世界人來人往,天光耀目逼人。一陣微涼的風吹來,他緊了緊衣衫,轉首再看,雲誌又在店內忙碌開了。商爺爺站在櫃台後正瞧著他,陽光照亮了他半邊的白發,幾根黑色的發絲摻雜其中顯得那樣突兀。他把掃帚擱置在一邊,抬手向思風甩了甩,兩角的笑紋深深綻開。
思風也揮揮手,緊緊攥著布包,轉身大跨步走入喧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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