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
海麵上的汽笛在不遠處鳴叫著,“嘟——嘟——嘟——”沉實地敲打在梁晗雪的耳膜上,混著陣陣海浪的拍打聲。
這不僅僅是海締造出的樂曲,更是人生新航向的引領呼喚,一聲又一聲,讓晗雪的心不停震動。
她站在舷梯上,扯下帽子,任碼頭上的海風吹散她的秀發,向故土的方向飄去。
有人拍上她的肩,她轉頭一瞧,喚道:“愛德船長。”
這位留有一副濃密人字胡的老船長問:“雪莉,怎麽停在這呢,行李太重嗎?”
“不,不,”晗雪忙提著行李向上走,“隻是被這碼頭的景致給吸引了,到上麵瞧也是一樣的。”
“趕緊吧,我帶你到你的艙室去。”
“感謝愛德船長,對我那麽照顧。”晗雪緊跟隨著愛德的腳步。
“算得上什麽照顧呢,船艙那麽簡陋,行船條件又艱苦,還要委屈你到廚房幫忙,這麽遠的航程……”
“不,不,我很樂意做些什麽。否則這幾個月無所事事算什麽呢?”晗雪打斷他的歎息。
愛德船長皺著眉頭說:“中國正在打仗啊!你打算逗留多久?真不知你是怎麽想的,蘭德裏居然也會同意。我倒真巴不得你立刻抱著你的大皮箱從船上跳下去。”
晗雪微微彎唇,“我有準備,愛德船長請放心。”
“我已經為你準備好了製服,你去試一試,那批航空學員馬上就到,這段時間你不要出船艙,待會兒我帶你到倉儲室和廚房看看,熟悉下環境。”
晗雪點點頭。愛德船長常跑東南亞一帶,史都華德家族的貨運常與之合作。本想搭乘他最近一次前往中國的貨船送晗雪回國的,不想貨船竟被美國軍方雇用了,送一批鳳凰城高級飛行學校的學員回中國。
是以晗雪與愛德船長商量,讓她以船工的身份登船。盡管有風險,但晗雪很堅持。若錯失這次機會,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行。
何況要駛往中國,不正是美國支援中國的誌願軍嗎?她就是中國人,即便被發現,應該也不至於會怎麽樣。
愛德船長糾正她的想法:“現在他們都是正式軍隊了。不過這艘船上大部分都是來受訓的華人飛行員。”
晗雪忍不住輕呼出聲。
華人!多麽親切的一個詞。在亞利桑那州的這些年,她見過的華人一個手掌便能數滿。而在這艘載滿貨物的船上,能有一批她的同胞兄弟,一同駛向硝煙彌漫的祖國,解救人民於水深火熱中。
與愛德道別後,晗雪鎖上艙門,轉身麵對逼仄狹小的客艙,連她一個張開的臂膀也容不下,光線暗沉沉的,一張老舊的床單鋪在木床板上,空氣中還彌散著淡淡的陳腐味。晗雪對此沒有一絲不快,如她自己所言,她已做好了心理準備。
晗雪坐在硬邦邦的床板上,抬頭望著近在咫尺的艙頂,一時間有些恍惚。她自己也未料到會在這樣的情勢下回國——急不可耐,毫無理智,不顧所有人的反對,隻為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夢。
夢裏,有一個臥病在床的女子和一個殷切守護的男子,他們的衣著打扮和背景環境都像是在中國,雖然她辨不出朝代,但確定是在中國。
這個夢朦朧破碎,斷斷續續,在午夜夢回中反複糾纏。將所有的碎片拚湊在一起,仍得不到一段完整的影像,讓晗雪醒來後也魂不守舍。
一種巨大的不安感攫住了空落落的心。為什麽她會一直做這個夢?是命運的昭示抑或別的什麽?又與自己有著怎樣的淵源?
各種猜測紛至遝來,晗雪的心更加無法釋懷。這是她從沒有過的感受,她的恬淡她的清寡都隻是——自以為是嗎?
既然夢中所展示的發生在中國,在她的故土,也許回國後她就能解開這個謎團?
這個念頭一冒出,便像噴湧的岩漿,源源不斷地從火山底部冒出向外四溢,直溢得她的腦袋滿滿當當的,再也裝不下別的念頭。
回國,她必須回國!她早不是十年前那個清心寡淡,隨遇而安的小女孩了。美國這片迥異的土壤雖然沒能將她完全西化,但至少讓她明白了“自我”這個獨立個體的重要性。她的心性她的觀念都與十年前發生了明顯的變化。
自由、平等、權利、生命……這些東西,無論你如何奉若神明、小心珍視,隻是那樣保持著仰望的姿態,是永遠無法擁有它們的。她被鼓勵著去感受這個世界,熱愛這個世界,分享這個世界。有欲望並不可怕,它是人生的一部分,因為殘缺所以渴望,滿足欲望不過是盡可能還原最真實的自己。
晗雪宣告出她的計劃,毫無意外地遭到了強烈的反對。她隻得小心翼翼地孤身行動,買了去蘇聯的船票。當她收拾行李,即將出發時卻被薛倫逮個正著。就在她以為她肯定要被母親禁足時,薛倫卻為她找來了愛德船長。
當年母親來到美國,一切並沒有外人想的那樣美好。且不論史都華德家族的竭力反對,史都華德先生自己早有妻室,兩個女兒一個念小學,一個剛學會說話不久,皆是褐色頭發,寶藍眼睛,精致可愛尤勝洋娃娃。
母親做了史都華德的情人。在她們棲身的洋房裏,她畫著最精致的妝容,穿著最優雅的旗袍,用一頭黑發盤出一輪光溜的圓月,圍上圍裙在麵粉中擀揉撚撮,在白汽氤氳間哼著江南小曲靜待著史都華德的偶爾出現。
這樣,母親已經滿足。她寧願將十指埋入油脂米麵中,無所事事地擺弄那些瓶瓶罐罐,也不願讓它們整日浸泡在盛著陰冷河水的麵盆裏,為生計蹉跎一生。
晗雪的名字卻納入了史都華德族冊,成為了史都華德的養女,薛倫名義上的妹妹。她和薛倫一樣有了兩個名字,一個英文的雪莉?史都華德,一個中文的梁晗雪。
在美國十年,她至今仍不了解薛倫。曾有一段時間他們同桌共餐,同坐一輛汽車,在同一座院落裏,一起鏟掉門前的積雪。他和她的讀書房隻隔一道牆,她的家庭教師是他三年前的老師。
但——也僅此而已了,他們彼此之間的禮貌寒暄,比點頭之交隻好那麽一點。
她知道薛倫能幹、出色,他記憶非凡,觀察入微,善於決斷,讓史都華德家族的人心甘情願地奉他為第一繼承人。她知道他驕傲、自信,即便有一半華人的血統,一半華人的麵貌,他的頭比誰仰得都高,他的背挺得比誰都直。
盡管薛倫並沒有直接表現出來,但以他的立場去看待母親這樣的身份,總該是鄙薄大於同情,連帶著對她也應該沒有太多的好感。那麽,他助她回國究竟是存著什麽心態呢?難道是希望她滾得越遠越好?
晗雪不覺莞爾。
薛倫可還送給了她護身符,她可不能這麽忘恩負義。無論他出於什麽目的,她都衷心感謝他。
隻是回國後又當做些什麽呢?她又該前往那裏呢?
廣州已不能回——還是薛倫有意無意地提起,她才知道廣州早已淪陷。
淪陷,多麽可怕的字眼!那裏究竟會是怎樣的景況?每每想到,一陣揪心。當年博濟醫院的那個男孩呢?是不是已倒在日寇的刺刀下?她不願再深想。
晗雪長歎一口氣,目光落在一旁的製服上,看起來有些寬大,布料有點硬,但很幹淨,還附帶一頂船工的白帽子。
晗雪立刻換上了衣服,將頭發紮起,藏在帽子裏,隻逃出一些鬢角的碎發。艙室裏隻有一麵小鏡子,可能還是愛德特意為她準備的。她將鏡子豎起,退後著左瞧右瞧,寬鬆的衣服配上她瘦削的身材,還真有些大男孩的味道。若是她的個子再高些就好了,她甩著略長的袖子,心情放鬆下來。
既然暫時無事可做,不如好好休息。這幾天晗雪的神經一直緊繃著,就怕計劃敗露或者變動。如今一切都塵埃落定,躺在不怎麽舒服的床板上,眨動著的眼睛不一會兒就合起來了。
當船舷破開第一道浪,站在船首俯望的傅冉明沸騰到了極致。
“雲誌!”他一把扯下帽子,對著身後的人喊,“我真不敢相信,我們是要回去了嗎?”
望著欣喜若狂的傅冉明,淩雲誌也不覺笑開,“你跳下去就會相信了。”
“嘿!”傅冉明麵向大海大叫,緊攥著扶欄的手興奮得不停顫抖。
淩雲誌與他並肩而立,手插口袋,一同望著廣闊的海麵。
“雲誌,你怎麽能那麽平靜?”七年啊!他們可都是同一期的軍校學員,一同被選拔到中央航校,再到鳳凰城空中學校。七年的堅守與磨礪啊!終於能翱翔在祖國的藍天中,用他們的戰機將鬼子的“零式”戰機炸個片甲不留。
“要到達重慶總部,還要好幾個月的工夫,留著你的興奮勁去打鬼子才是,可別現在就耗光了。”
“怎麽會呢!”傅冉明摩拳擦掌,對付鬼子,他可有使不完的鬥誌與氣力!他大臂一揮,重重拍在淩雲誌的手臂上,笑容古怪,“你少給我裝得一本正經了,隻怕心裏麵想蘇小姐想得要死吧。這下好啦,回去以後不用翻來覆去就讀那幾封信。”
淩雲誌壓壓帽簷,深沉的麵色不為揶揄所動。慕雪,慕雪……回國後,他可還能再收到她的信?
眼下戰火燎原,硝煙彌漫,人人都在夾縫中艱難求生。他們斷了音信這麽久,她,可安好?可仍堅守婚約?
對於這個素未謀麵的未婚妻,他當真是掛念啊。這些年來他從未盡到保護她的責任了,反倒讓她時常憂心掛懷。他當真是個不稱職的未婚夫。
頓悟自己失言的傅冉明收斂了喜色,“放心吧。她都等了四年了,說什麽她也會撐過這兩年的。”
傅冉明見證了這段書信戀愛,打從心底都堅信他們能共同走到底。
他與淩雲誌是赴美接受培訓的飛行員,兩人從黃埔開始就是同期同班,一路走來,感情自然最好。這艘船上,還有其他八名學員、兩名領隊與他們一同歸國。
他們這批人,不乏僅僅是為了時髦帥氣、收入前途才考飛行員的,比如傅冉明自己。他出生香港名門,穿最考究的服裝,住最氣派的公館。父親雖是以藥業為生,叔伯輩裏卻出了不少軍官,那些小字輩的公子們也是個個出類拔萃,他頭上幾個哥哥一個比一個出色。要想從他們家族脫穎而出,軍校倒個劍走偏鋒的選擇,若能成為飛行員就更妙了!多少名門淑媛衝著“飛行員”這個名頭就要對他趨之若鶩。
後來,他的渴求變了,信念變了——就因為淩雲誌。
淩雲誌對空軍有著異乎常人的執著,當初航校選拔時,他當真是拚足了性命。傅冉明知道淩雲誌家庭背景一般,更了解他不是虛榮輕浮的人,能從軍校畢業就足以改頭換麵,為什麽他那麽執著於空軍?淩雲誌直言不諱對飛行的純粹渴望,更想打破國家空軍勢弱的局麵,中國人自己該取得自己領空的製空權。
“每次空襲警報響起,‘零式’飛機在頭頂上囂張來去,滿天都是轟鳴聲爆炸聲哭喊聲,我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聽著逃著,任人魚肉——那種無力!那種憤恨!就巴望著有一天將他們捏在手心裏,狠狠碾碎!”
傅冉明永遠不會忘記雲誌說這話時那種灼亮如火的眼神,還有青筋暴起的雙拳。就這麽開始,傅冉明被雲誌慢慢同化,對他心折不已不說,連帶對他的未婚妻也打心底激賞。
旁人定了親的,都早早成親,將這媳婦緊緊捏在手心裏了才安心參軍,留洋培訓。淩雲誌卻不急著將這麽漂亮的未婚妻抱回家,將婚事一拖再拖,隻與未婚妻保持書信來往,還告訴她婚事可以隨時作廢。
那位蘇小姐才是真正忠貞豁達的女子,從軍校到航校,再到赴美培訓,依著兒時的婚約,依著那一摞書信,她隻有一句話:我等你。
光那飽滿秀挺的字跡就足以讓人心動。
這樣的女子,也隻為他那樣的人而等待吧。
什麽浮華耀目,什麽欽羨稱頌,什麽名門淑媛都被傅冉明拋得遠遠的,隻剩下頭頂一片藍天,純粹,明淨,廣闊。
沒有了緊張的訓練,對於傅冉明和淩雲誌來說,生活一下子沒了重心。以前起早貪黑的,現在睡上十二個小時也無妨。
一艘貨船本就沒有太多可居住的艙室,他們隻得擠在從雜物艙和貨艙辟出的臨時隔間內,打打牌,抽抽煙,再就是徒手自我操練。
當真是枯燥透頂。
傅冉明時不時拉著淩雲誌往甲板上跑,往駕駛室裏跑,有時候幹脆睡在甲板上,吹海風,望星空。傅冉明得意洋洋地管這個叫“以天為被,以海為枕”。他屬於典型的自來熟,英語在他們幾個人中又最好,很快就與船員們打成一片,活躍得不得了。淩雲誌則沉穩內斂得多,看守戰機的事比誰做得都勤,除了一位大副,他與船上的人都不相熟。
這一天下午傅冉明連輸三副牌,要給郭歡洗兩個星期襪子,他自然是沒興致再繼續了。在眾人的哄笑中,傅冉明登上主甲板,吹吹海風,看看夕陽,圍著艦橋繞著圈,還是沒能讓他抒盡胸中的鬱結。
今天船靠港口補充供給、添加燃料,要是能下船轉轉就好了。
隻見一個船工拖著一筐南瓜,該是往儲藏室裏去。看他那矮身板、費勁樣,傅冉明有些好笑,怎麽也沒人幫一把手。
“我來幫你吧。”他大跨步向前,一彎身就把整一筐南瓜抱在懷裏,“往儲藏室嗎?”
那人嚇了一跳,沒想到會躥出傅冉明這麽個人,將帽子壓得低低的,含糊地“嗯”了一聲。
傅冉明把南瓜抱進儲藏室裏,隨意掃了幾眼,再轉身就見那名船工挨在門口,背光站著,雖看不清他的樣子,但輪廓還是被清楚地勾勒出來。
傅冉明微微一怔,一個箭步躥到門口,借著淡淡的光往他臉上湊。
船工縮著身,直往後退,卻也經不住傅冉明這樣瞧。他“哎呀”一聲,眼睛瞪得大大的,雖然臉龐依然看得模糊,但是他可以確定:“你是女的啊。真沒想到這船上還有女的,怎麽以前都沒見過呢?”
晗雪微微一歎,剛才撞上傅冉明,她都不敢看他,直覺就想逃跑,可不更是此地無銀嗎?她一再小心,本想至少撐上兩個月的,不想現在就暴露了。
也罷也罷。
“我一般都在儲藏室和廚房裏幹活,不怎麽出來。”
傅冉明聽這英語,有那麽一點別扭,興許是太正了吧,不帶一點口音,嗓音又清淩淩的。他見過的洋人講話都不是這個味。
傅冉明來了興致,說:“不必怕我,剛才怎麽就你一個人搬呢?以後有什麽事可以找我幫忙。”
晗雪點點頭,轉身走了。
其實有什麽可逃的,都這樣了,看這個人的性子,總是逃不掉的。是福是禍尚未可知。
晗雪回到艙室,翻出行李中的《道德經》,一句句地抄寫著。
其實不用看,她也知道每一頁的每一句話。
當初去美國的時候,舍不得僅剩的書籍,更舍不得祖國的文化,遂一並帶去了。得了空便抄寫一下,怕她自己一個中國人,今後連中國字也不會寫了。一筆一畫地,她抄得認真,漸漸就成了習慣,就那麽一點破紙被她來來回回地抄寫著,支離破碎得不像樣。索性她自己重新做了幾本帶到了船上。這字算是保留下來,但是敬畏之心過重,字總是太端方,瀟灑飄逸不起來。
抄書,總能使得她的心平靜下來,傅冉明的事也就不想了。反正已經被他發現,還這麽委屈自己做什麽。
行船一個月,海上的夜景她都隻望上幾眼,不敢多逗留。還有傳說中的P38、P40戰機,老實說她還真想瞧瞧是什麽樣子。
她打開艙門,今晚就恣意個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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