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隻道陰司的掌權者乃閻羅王,下有文武四大判官,伴有牛頭馬麵黑白無常,還有一幹鬼差嘍囉可供差使。卻不知這陰司的最高掌權者乃北陰大帝,下有五方鬼帝、羅酆六天和地藏菩薩。而陰曹地府共分十殿,由十殿閻王分別執掌,這閻羅王不過是其中一位。

這十殿閻王分別是:

第一殿,秦廣王,司人世天壽生死,統管幽冥凶吉。善人壽終,接引超生。

第二殿,楚江王,司掌話大地獄。凡在陽間傷人肢體,奸盜殺生者,推入此獄。

第三殿,宋帝王,司掌黑繩大地獄,凡在陽世許逆尊長、教唆興訟者,推入此獄。

第四殿,仵官王,司掌合大地獄,凡世人抗糧賴租,交易狡詐者,推入此獄。

第五殿,閻羅王,凡解到此殿者,押赴望鄉台,令之聞見世上本家因罪遭殃各事,隨即推入此獄。

第六殿,卞城王,司掌大叫喚大地獄及枉死城,凡世人怨天尤地、對北溺便涕泣者,發入此獄。

第七殿,泰山王,司掌熱惱地獄,凡陽世取骸合藥、離人至戚者,發入此獄。

第八殿,都市王,司掌大熱惱大地獄,凡謝世不孝、使父母翁姑愁悶懊惱者,擲入此獄。

第九殿,對等王,司掌豐都城鐵網阿鼻地獄,凡陽世殺人放火、斬絞正法者,解到本殿。

第十殿,轉輪王,專司各殿解到鬼魂,辨別善惡,核定等級,發作六道。

十殿閻王皆是五百年為一任,罰罪者、渡善者,輪回命數皆由其定。而這中間握有最後決定權的就是第十殿閻王——轉輪王。

如今的這一位轉輪王已在任快兩百年,看盡多少鬼麵人心、判過多少生死輪回,居於轉輪大殿上,獨自一人,多麽高傲又多麽孤寂的兩百年。

轉輪王開啟如幽潭般的黑眸,一縷幽魂立於案前,全身如雪覆蓋,黑發散亂一地。

轉輪王不移不動,麵色冷凝。眼前的這個女子該是有些不同的,兩百年來,能越過前麵九殿直接來到他這裏的魂魄數也數得過來,而她就是其中一個。

他目光凝聚,仔細審視。

是怎樣的人呢?

除了毫無罪孽的靈魂,他還能從她的身上感受到一種奇特而未知的力量。

案前出現了記錄她轉世輪回的生死簿,他直接翻到這一世。一個長在深閨、紅顏早逝的女子,不會有太多篇幅,很快他便翻到了她卒年的那一頁,又細瞧她的姻緣——原來如此。他的目光落於最後一行,深眸微眯,冷冷地哼了一聲,抬手一揮,展思風的生死簿也到了他麵前。他隨手一番,眉尾幾不可察地微微挑起。他重新翻開梅晗雪的生死簿,從第一頁開始,一頁又一頁,眼中飛過一絲興味之光。

真是有意思哪,這麽多年來都未出現過如此有意思的事了。案下的手不覺地握緊,他斂眉定神,再開口,如此定論:“梅晗雪,你不覺得你很貪心嗎?”

梅晗雪緩緩抬起頭,如瀑的黑發曳至鬢後。

“人間不是有句古話——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多少人能相知相愛就足矣。這一世你已得到多少人不能得到的東西。”

“也許是吧。得不到的彌足珍貴,失去的更難釋懷。”既成鬼魂,竟還揣著那剜心般的痛楚,她不禁撫著自己的胸口。

“看來你自己也清楚。失而複得固然令人欣喜,可是真正得回了,卻未必有想象的那麽重要。輪回轉世便是予人新的開始,既然從頭開始,赤條條來赤條條去,又何必帶去前世的恩怨情仇,何須緊抓著過往的痛苦不放?”

“我不甘心。”

“甘心?你不甘心又如何!”轉輪王冷笑,“我隨手一揮,就能更改所有人的命運,當然也包括你的,他的。三世之盟不過在我們手起手落之間。”

梅晗雪忍不住顫動,她仰首直視這位陰司的至高王者。

“轉世就是塵封前塵往事,隻有魂歸地府,靈魂所攜帶的記憶方能完整。成全你這三世機緣又如何,他就一樣會愛你?會選擇你?而你自己,也未必就會在下一世不改初衷。”

“我想象不出,除了他,我會愛上別人;除了他,我的幸福能由別人給予。”她目光如炬,堅定無比。

“那他呢?”

“思風他……”梅晗雪柔了眉眼,語聲堅定,“我,相信他。”

“哦?”轉輪王麵露譏笑,他從轉輪台上走下,繞著梅晗雪緩緩踱步,“本王對於你的自信頗感好奇。人世間總有太多的無奈、無情,下一世的他,下一世的你,天知道呢!”

“沒有記憶,還有靈魂在。”隻要靈魂不滅。這又豈是這高高在上又冷漠無情的王者所能了解得了的?

“你竟敢輕視本王?”輕而易舉讀出梅晗雪內心所想的,轉輪王不禁眯起眼睛,“癡情如何,執著又如何,有些東西,抓得越緊,溜得越快。”

“隻要如轉輪王這樣至高無上的大人不妄加幹預,隨意操控。”

轉輪王先是嗤笑了一聲,充滿了鄙薄,繼而無可控製地哈哈大笑,很久沒有看到過如此不吝惜在他麵前擺弄無知的鬼魂了,實在是天真得讓人不得不笑。

梅晗雪卻不為這番嘲弄所動,彎腰屈膝,盈盈一拜,“是小女子魯莽失禮了,多有得罪,還請轉輪王大人成全。”

轉輪王好整以暇地望著她,什麽也不說。梅晗雪也不移不動,繼續保持著屈膝的姿態,目光堅定。

動容的光芒在轉輪王眼內倏忽閃過,剛硬的眉棱有一絲絲的柔化。

“倘若三世都不成呢?”

梅晗雪微微抬起眼睫,目光卻並沒有落在轉輪王身上。她不敢也不願去想這種可能,隻要想到一絲絲的可能也非她所能承受得了的。但她堅信。她翻手攤開掌心,簪心梅的印記赫然還在掌間。

她堅定道:“無怨無尤。”

“即便求得三世之緣遠遠超過你凡人之限……即便百年方能得一世機緣,你——也願意?”

“願意。”

“好,本王成全於你。”袍袖一揮,一道白光籠於梅晗雪的魂魄,緩緩滲入。梅晗雪沉下眼簾,軟倒的身體倒在一雙金絲黑袖中。

轉輪王深沉的目光在梅晗雪的臉上挪移,一寸寸一分分,一種奇特的光芒從他眼內升騰。兩名鬼差悄然出現,在轉輪王無聲的示意中將梅晗雪帶了下去。

他重新端坐於轉輪殿上,袖子一拂,新的一摞生死簿又出現在案台,每一本都是和梅晗雪在世期間有關的人,第一本自然是展思風,轉輪王隨手翻翻,麵色幾變,然後長長慨歎了一把:沒想到,真是沒想到。

能讓幾百年看盡世間滄桑的轉輪王,也會驚訝失色故而慨歎惋惜的委實不多見,究竟會是什麽呢?

他又翻了幾本,最後頓在梅晗雪的妹妹梅韻姿上,竟是越看越興味盎然。

不久之後,又一抹幽魂出現在他案前,隻不過這一回是個男子。他昂然抬首,露出精亮的目光,連轉輪王也震了一震。那樣的風骨,不是尋常人可有。

轉輪王的手指叩了叩案麵,“展思風?”

“是。”

轉輪王微眯起眼睛,眼角也跟著上挑,扶住下顎的手指掩去了嘴角的弧線。接下來的三百年啊,應該不會太無聊了吧。

順治二年。

思風,你我都要好好珍惜這一世。

但求共結連理,得成眷屬,此生不離。

她蜷縮起小小的身子,雙手緊緊抱著腳踝,佝僂成一個小螺狀,輕輕顫抖。樹洞外冷風呼呼地吹啊,夾雜著一聲聲的呼喊聲:“晗雪,晗雪……”遠遠近近,時輕時響,有男有女。她蜷得更緊,發顫的嘴唇卻不發出任何聲音,隻有細弱的吐息聲化成薄薄的霧氣迷蒙眼前。

她一個激靈,連連打了三個噴嚏,剛搗住口,就有人喊著“找到了找到了”,隻是這樹洞太小,入不得內,大人們隻能探進一隻手。

“晗雪,好孩子,快出來,這樣子可會凍壞的!”

“雪兒啊,我是你的常嬸嬸啊,你最聽常嬸嬸的話了,不是?乖,快出來……”

爹走了,娘也走了,這些人都不是他們,什麽聲音都是嗡嗡的,嗡成一片。

“晗雪,我們知道你難過,可是你還有你哥哥呢!”

她隻攫住“哥哥”兩個字,抖了抖有點僵硬的唇,顫顫悠悠地問:“哥哥呢?”

對方趕緊抓住救命稻草:“他正從島上趕過來呢!你這樣怎麽見他呢,乖孩子,出來吧。”

她又往裏縮了縮,不讓那些亂掏一氣的手夠到。

“索性將這大樹劈開!”

“不行,傷到雪兒怎麽辦呢?”

“哎,小小年紀就沒了爹,現在又沒了娘,兄長又不再身邊,也難怪她嚇壞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洞外的腳步聲來了又去,去了又來,風聲小了,雨聲弱了。

“讓我來吧。”少年的聲音從洞外響起,溫淳淳,清朗朗,探進的手臂細細的,手掌小小的,比小晗雪的手大不了多少。然而她立刻捉住這隻手,緊緊不放,冰涼貼著溫暖,不斷汲取暖意。她抬起頭,隻見一張臉跟著探了進來,擋去所有的光亮,讓她分辨不清,卻莫名地就令人心安。

“來。”那聲音襯著清冷的雨聲,更是輕柔。那隻手比她想象的有力得多,輕輕一攥,便將她帶了出來。

眼前光芒大盛,小晗雪眨眨眼再眨眨眼,眼前這個少年比她高出半個頭,年歲長不了多少,眉眼清俊,一手牽著她,一手還撐著傘。

“哎,總算是出來了,謝天謝地!”她還來不及開口,就被人緊緊擁住,裹了一件幹衣裳,耳邊軟語安慰不斷,然而她還是緊緊攥住那隻手不放,好不容易掙出自己的小腦袋,直瞅著那男孩,一雙鹿兒般的眼睛濕漉漉,清淩淩。

小晗雪問:“是誰?你是誰?”

“說起來他該算是你的師兄,與你的哥哥一同在島上……”

頭頂上嗡嗡的,聽不真切,她隻瞧著他,隻聽他說。

少年緊了緊握她的手,在斜風細雨中綻出一笑。

“思風,展思風。”

這個名字仿佛有魔力般,真的就化作一道燦爛的陽光,將小晗雪的眼照得晶亮晶亮。

“你的手掌裏有東西。”她將他的手拉到眼前,細細審視著他的手掌,還伸手碰了碰。在那手掌上,有五個印痕,小得跟針眼似的,除了掌心正中的那一點顏色略偏紅,其他的都是淺淺淡淡的,藏在細密的掌紋中,似有還無,卻被小晗雪瞧得真切。

她對著他的手掌呼呼地吹著氣,“疼嗎?”少女纖細的月牙眉皺成了八字形,盈盈的雙眸裏滿是純稚的疼惜。

展思風忍不住笑了,“不疼,這個應該是生來就有的。”他也低頭瞧起自己的掌心,臉上露出一絲絲的困惑。這幾個掌心間的印記之前他也不甚在意,隻是今天看起來格外紅格外深,被這少女一撫竟莫名起了一股微微的灼熱感,連帶著心裏頭也暖烘烘的。

自那之後,梅晗雪常愛伴在展思風身側,陪他在大嵐山讀書寫字,習武弄劍。外人看著是兩個孩童青梅竹馬,形影不離,知情人都知道是晗雪纏著思風前前後後。

有人忍不住戲謔一番:“晗雪這麽小就給自己挑好了小相公啊。”梅晗雪非但不羞窘,反倒一口應承,眾人先是一愣,繼而大笑,都眼瞅著一旁的展思風。這小家夥麵色如常,偏頭四顧,隻是那一雙耳廓實在紅得奇異。

眾人再問梅晗雪:“為什麽偏挑中了思風呢?”

“就是喜歡,喜歡得緊。”梅晗雪童言無忌,坦誠相告。

這下紅得不光是耳廓了,展思風隨手一揖,在眾人的大笑中拉著梅晗雪而去,一路到了樹林外。

“雪兒妹妹……”展思風猶猶豫豫,小大人般背過身去,“最喜歡思風哥哥哪一點呢?”

梅晗雪偏頭,細瞧展思風一番,還真認真思量,半晌才答道:“什麽都喜歡,不過最愛思風哥哥的那朵花。”

“什麽?我的花?”展思風一片茫然。

“在你手掌心上的那朵呀,我以前還覺得它是疤,可是現在越瞧越覺得這應該是朵花,不知怎麽地總是教人看了又歡喜又難過的,”她捂著小小的胸口,皺皺小眉,“不過好像還是歡喜得更多一些……”

他翻開自己的手掌,眉心不覺微微隆起。

“沒瞧出來嗎?”她抓住他的右手掌,一點點地指出來,“這、這兒,連起來瞧,不正像是五瓣的梅花嗎?”

難怪她老愛牽住自己的手,還時不時地摸一摸蹭一蹭,展思風不知道該笑該氣。也隻有她會認為這不起眼的胎痣是梅花了。這麽荒唐的答案他竟然沒有一絲不舒服,反而異常歡喜,“這不是花,我爹說我這掌中是五顆明星,乃是承天道、擔大義之征,將來我要以此手掌開天地,破混世。”

“什麽天地,什麽混世,這明明是花,是梅花啦!思風哥哥你仔細瞧!”梅晗雪伸手朝不遠處的梅枝,拉著思風的手,反複搖晃。

展思風按著梅晗雪的意思,攤開自己的手掌細瞧一番,又瞧瞧那枝頭上開得正盛的紅梅,拿開手掌,便見梅晗雪昂著靈秀的小臉,如雪的肌膚透著嫣紅,眨巴著雙眼,目光切切。

展思風不由得就柔了目光,啟開的嘴角微微上揚,說:“我倒是真有梅花,不過不是這一朵,而是另外三朵梅花。”他攤開另一隻手掌,光芒一閃,真有三朵紅紅的梅花盛開在他掌心。再仔細一看,原來是一根手工精巧的發簪,簪頂三朵梅花堆疊在一起,煞是可愛。

“真漂亮!”梅晗雪拿起來左瞧右瞧,“這個我知道,有見廖嬸嬸和杜姐姐用過,是插在頭發裏的。”她眼珠一轉,“這是女孩子家家的東西,可不是你用的。”

“送給雪兒妹妹可好?”

梅晗雪麵上一喜,忙不迭點頭,“真的給我嗎?”

“當然是真的。”

梅晗雪把玩著梅花簪上的銀穗子,試著插在自己的頭發裏。可惜小孩子腦袋小小,頭發又細細軟軟的,承不住簪子的重量。一個歪斜,簪子就落在地下。梅晗雪慌忙撿起,心疼地抹去上麵的泥沙。“晗雪用不了呢。”

“那你可收好,等你長大了就能用了。”

梅晗雪想了一會兒,重重一點頭,噙著晶亮亮的眸光笑彎了眉眼,穿著一身玫紅的夾襖,在這皚皚世界中也是一朵梅,襯著身後點點紅蕊,爛漫盛放。

兩個小人兒你瞧我我瞧你,渾然不知自己已成了長輩們眼中的景,眼中的畫。

“可惜啊晗雪父母走得早,她兄長也還年幼,不然現在就可以替他們定下親事。以後這江湖上就會多一對人人稱羨的恩愛俠侶。”

“說得是啊。”

到時候夫妻相攜,同甘共苦,仗劍江湖,斷然是一段佳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