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到芷江基地,淩雲誌他們便立刻投入戰鬥,隨著豫湘桂戰役愈演愈烈,任務一次接一次,他們幾乎沒有喘息的機會。
這一次他們的任務是轟炸黃河鐵路,回程的時候遭到日機的圍攻,追著他們和轟炸分隊不放。
大部分人按二戰鬥一轟炸的組合分散飛行,淩雲誌他們卻不是。雲誌主駕的P51、傅冉明的P47、郭歡的P40忽上忽下,時攏時散,在天空中自由馳騁,無懼敵機的追截,劃出一道道行雲流水般的軌跡。他們的戰機不適合與“零式”過分糾纏,走為上策。
“咳咳——媽的!”一個漂亮的“8”字急轉彎後,郭歡突然大叫。
“怎麽了?”
“雲誌,放心啦,肯定是又喝到自己的尿了。”
傅冉明笑著一語中的。
他們的空中戰鬥,短則幾小時,長則飛行數百裏,日夜連軸,飛機上的尿液收集器一不小心就可能讓自己中招。
郭歡不再哼哼,“掩護我!”一個攀高,一個翻轉,迅速掉頭向敵機衝去。
“這家夥!當初怎麽偏讓他做了僚機!”傅冉明口中抱怨著,卻二話不說同雲誌一同掉頭。
敵方的“零式”開火之際,P40咻地越過“零式”頭頂,數枚彈頭落空。
P47、P51早已拉高,迅速俯衝予以夾擊,火力十足地一陣猛射,就見“零式”尾部黑煙冒起,搖搖晃晃,不一會兒便墜下空去。
“喲嗬!”
“雲誌的攻擊就是準!”
三架戰機不再逗留,迅速返回基地。
傅冉明跳下戰機,來不及扯下護目鏡就給淩雲誌來了一拳,“好樣的!來這裏後第幾架了?該與莫雷蒂的記錄平了吧?看那家夥怎麽囂張!”
淩雲誌剛要回答,飛機的隆隆聲在頭頂上轟鳴。隻見一架印有第五中隊標誌的P51搖搖晃晃地飛下,後頭拖著一股灰煙,竟是要命的燃料箱中彈了!
“是誰?”
“是莫雷蒂!”
剛要落地,一道紅光從機身中躥出,火勢迅速蔓延。
同隊的派拉蒙大吼:“他的機艙內恐怕還有炸藥!”
在場的隊友迅速去搬水龍和一切能滅火的工具。
燃火的艙門砰地打開,火舌迅速躥入,半燃的莫雷蒂卻仍在戰機中大叫掙紮,遲遲沒有跳下。
“該死!他的腿被卡住了!”
轟轟轟,三聲爆炸接連炸響,一下子推高火勢。熊熊大火吞噬了整個機身,瞬間將整個天空都染紅了。
剛要上前的淩雲誌和傅冉明被逼得連連後退。隻聽到淒慘的哀號從火焰中冒出,一陣又一陣,撕心裂肺,擰絞所有人的神經,恨不得立刻止住這種絕望的煎熬。
“媽的!”郭歡拚命地搖著水管,然而隻是徒勞。
突然,莫雷蒂從機艙內摔了出來,冒火的身體不斷抽搐,水龍中噴出的強大水流立刻衝擊著他的身體。冒著機艙爆炸的危險,救護人員迅速將他抬出,然而——搖頭,歎息,束手無策。隻能眼睜睜看著莫雷蒂無力翻滾,不斷呻吟,焦黑的身體黏膩著暗紅的血,一隻焦爛見骨的手臂微微抬起。
那代表著什麽,他們都能明白。
派拉蒙顫抖地掏出手槍,指向莫雷蒂。
閉眼,轉身,不少久經戰場的隊友都無法直麵這樣殘忍的一幕。
派拉蒙手中一緊,終於定住槍身,開保險——撥擊錘——扣動扳機——槍響!
然而子彈卻斜飛了出去,離莫雷蒂這個目標差得實在太遠。
派拉蒙與莫雷蒂都是得克薩斯州的,並肩戰鬥了數年,最默契的搭檔,最好的戰友,他實在——辦不到!他猛地回身,將槍塞給淩雲誌。
“由你來!”
淩雲誌驚住,一支手槍,驟然比千斤還重。
傅冉明扣住派拉蒙的手,“為什麽要雲誌來做!你下不了手,他就能?”
“對,我相信他能。”
“你這是什麽意思!雲誌與莫雷蒂有隔閡不代表……”
砰!驚雷般的一聲!傅冉明猛然回頭,雲誌執槍的手已垂在一旁。慘叫消失,莫雷蒂停止了掙動,攤開臂膀匍匐在大地上。
淩雲誌將槍塞還,看也不看,疾步離開。
像是不能承受一把槍的重量,派拉蒙跌倒在地上,哽咽著什麽都說不出來。
所有的人僵站著,緩緩扯下了帽子。靜默、敬禮、背身、痛哭……他們用各自的方式表達著自己的悲痛。
郭歡將水管一丟,向天怒吼一聲。
傅冉明想要追上淩雲誌,同他說些什麽,或是給他個擁抱,然而也被定住了一般,沉重的腳步挪不出半分力氣,隻能望著淩雲誌僵直的背影慢慢隱沒在黑暗中。
第二天,大家為莫雷蒂舉辦了一個簡單的儀式。
簡陋的黑,無力的白。
哀痛彌漫。
有人先唱起了:“淩雲禦風去,報國把誌伸……”一時齊聲合唱,盡管莫雷蒂生前始終對這歌一知半解,但於他,是最好的相送;於他們,是最大的激勵。
淩雲誌沒有唱,他始終站在角落裏,抱臂而立,下顎繃得緊緊的,一雙眼睛望著窗外。一整晚他都輾轉難眠,隻要一閉眼便是燃燒的熊熊火焰,莫雷蒂的慘叫在耳邊縈繞不去。
雨一直下,不大也不小,漫出灰色的天。
淩雲誌突然動了,壓低帽簷,邁開長腿,直直走進雨中。
郭歡剛要攔住他卻被傅冉明阻止,“讓他去吧。”
淩雲誌在雨中凝立了好一會兒,雨水順著帽簷滴落,順著臉龐淌下,淋濕了他引以為傲的軍裝。他慶幸這場雨的到來滅去他眼前晃動的火焰,然而有另一把火越燒越旺,不光燃燒在他一個人的心頭——在場的每一個人,整一個中美空軍混合聯隊,所有的抗日空軍——誰心頭不是燃燒著這把火焰?
天未晴,雨未歇,淩雲誌頭頂的雨水卻停了。一把油紙傘蓋過帽簷,遮去了他的視線。
他轉過身,雨霧迷蒙的世界中竟生出一道春柳身姿,遮頰的短發,盈亮的雙眼,尖尖的下巴,一襲素白裹身。
這個人!他拚命眨著眼睛,這怎麽可能呢?
“雲誌。”她輕輕喚,混在嘩嘩的雨聲中,好不真切。
一抬手,觸及的麵頰,濕漉漉,冰涼涼,是最真實的觸感。
慕雪。
他張開嘴,聲音卻扼在喉口。
細密的雨中,一把傘,一雙影。兩人靜靜凝望著,定格了時間。
蘇慕雪居然就這麽出現了,沒有預兆,省去寒暄,透過信紙翩然穿越來到他的眼前,真實又陌生。
他當然明白那根本不是穿越,淅瀝瀝的雨還未滌盡她一身的風塵。
千裏迢迢,跋山涉水,穿越火線,曆經多少坎坷,才能安全抵達呢?他不敢相信,甚至不願去想象。
那蘇伯母和她的弟弟?
“母親在8月的時候過世了,葛漢也去參軍了。”凝視的雙瞳中映出他的臉孔,“所以,我來了,順自己的心意。”
她輕描淡寫的一句讓淩雲誌喉頭發緊。
她隻為他,放棄高薪的工作,披上護士服,成為芷江基地的一名護士。
淩雲誌抓住她的手,沉實,有力。
“你——愛她嗎?”
“……我會愛她,一個丈夫愛妻子那樣。”
這一刻,伴隨著遙遠又真切的轟鳴聲,晗雪高仰著頭,肩際的長發垂**到耳後,慢慢地退出他的腦海,他的人生。
加入護士站的慕雪像一隻快樂的白鴿,在基地內不停奔忙穿梭。不過幾天工夫,便得到“最溫柔的天使”稱號,惹得旁人對他豔羨不已,一聽到他們之間的故事更是連聲嘖嘖,衷心祝福。
她遠比他想象的更堅強,更勇敢,更執著。一副嬌小的身軀藏著這樣驚人的力量,讓他喟然心折。
每每想到這,淩雲誌依然能感到胸腔震動的餘韻。
之後幾個月,戰況膠著,波折不斷,豫湘桂戰役爆發不久衡陽失陷,緊接著籌陵、桂林、柳州、遂川等紛紛陷落,空軍幾大重要基地皆被日軍一一占領,隻剩下芷江基地一處前方陣營。不斷有新的隊伍和戰機加入到芷江基地,成為了日軍重點要攻下的目標。大家的鬥誌卻越挫越旺,對日軍後勤基地頻頻發起空襲,掐斷日軍物資供給線路。
這一次他們要去柳州,狠狠挫一挫日軍的銳氣。
淩雲誌坐在駕駛艙內,等待起飛的信號旗揮舞。像是有感應般他轉頭一瞥,一眼就看到慕雪奔出的身影,用殷殷的目光代替揮舞的臂膀,頭頂的護士帽被吹落也全然不顧。隔著玻璃板,他們的目光對接、相融。淩雲誌勾起唇角,如同往常般,抬起手腕,雙指並攏,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承下他歸來的諾言。
然而,這一回淩雲誌卻沒能實現他的諾言。
他的P51在替郭歡投彈掩護時油箱中彈,在傅冉明目眥欲裂的大吼聲中,拖著一股黑煙,不知所終。
忍住灼燒和消毒混雜的氣味,穿過昏暗簡陋的走道,梁晗雪剛要推開房門,醫生已先行走出。
“他的情況怎麽樣?”
“今天的意識更清醒了,也能想起一些近期的事來。”
那——便好。
她推門,就見最近的那張病**安躺著一個男人,雙眼被雪白的紗布纏繞蒙覆,呼吸細微勻淺,該是睡著了。
她從沒想到自己會以這樣的方式與他再次重逢。他在柳州被敵機擊中時她不知道,他支撐不住在澄江墜機時她更不知道,當芷江已傳回他可能遇難的消息時她不知道,一個人還在昆明基地中,遙遙牽掛著他。愛與恨,思與憂,過往與今朝,糾葛交織,折磨得她夜夜難眠。
還是莊梅香通知她,她在做采訪時發現了在醫院昏迷的他。
她亟亟趕來,僅僅是紗布蒙眼的情景就足以讓她昏厥,好在她撐了過來,他也撐了過來,從深度昏迷到神誌不清到恢複至今。
她以最輕柔的動作將門合上。
“雲誌。”晗雪喚了幾聲。見躺在**的他沒有反應,她又喚了一聲:“思風。”
心緒難平。
她緩緩落座,望著安睡的臉龐。
“思——風——”
念一字便心痛一分,她探出手,先是小心地點點他的鬢角,然後從他額上的發際開始,沿著臉外輪廓,撫觸著緩緩下滑,至他臉上的傷疤,至那堅毅微倨的下巴,那些青刺碴很是紮手,然而較於她心底的痛,那實在算不得什麽。
眼前這個男人呀,就是她前世深深愛戀並且訂立三世盟約的人啊!
在莊梅香家中的那次昏迷,讓她完全看清了煩擾她的那個夢。明朝的梅晗雪與展思風啊!他們有那樣刻骨的愛情,有那樣堅貞的誓言,讓她在夢裏的淚水流了又流,痛了又痛。然而當她張開眼睛,要麵對的是什麽呢?
縱然容貌改變,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他完完整整,真真切切,分明就在她的身側,卻又那麽遙不可及。
他沒有記憶,沒有信物,簪心梅的印跡也沒能保留,甚至……甚至與別人有了婚約。
這一世,她好不容易才能來到他身邊,他的人他的心卻早給了別人。這已是最後一世了啊!雖然她不知道前兩世究竟發生了什麽,可是她知道那兩世也必定不得圓滿,不然她不會有那樣深重的不甘,不會有那樣深重的怨念,才會有那午夜追憶,才會有那夢回前世,不得解脫。
如今,她情何以堪?那三世的執著,那三百年的等待,一夕之間成了天大的笑話。
無論念多少遍的《常清靜經》都無法讓她釋然。
想著想著她眼中的怨尤深切了起來,手中的力道也控製不住,令淩雲誌疼得皺了眉頭。
晗雪連忙鬆開手,轉頭抹去眼角的濕意。
那張被繃帶蒙覆雙眼的臉動了動,向她的方向轉來,“是晗雪嗎?”
“是,是我。”
“我以為你不會來。”淩雲誌探出手,又縮回來。
“因為要招待一位來華記者。”晗雪向病床靠靠,她知道看不見東西的人總是缺乏安全感。
“謝謝。”他循著聲音,試圖擺正自己的臉,好正對晗雪。
晗雪心頭更痛,她不敢想象如果雲誌的眼睛失明,哪怕是無法保有原有的視力,他要如何麵對。
好一會兒她才能開口:“我覺得還是應該立刻聯係芷江那邊。”
“不!”他的手在空中晃**著抓住她,“在確保我的眼睛完全恢複前,不要!”
“可是他們會擔心會傷心——你的隊友們……萬一,他們以為你遇難,通知了你的未婚妻呢?”
“未婚妻?”他仍未放開她,“嗬……是,我該是有個未婚妻。”他撫著頭,麵露苦笑,“慕雪,是的,慕雪……我怎麽能忘?”
晗雪突然說:“你也記得我。”三天前,他神智昏迷的時候便能認出她的聲音。
“當然,你的聲音,很熟悉,很——讓人安心。我還記得你煮的玉米粥的味道,還有包的雲吞,我們重逢後再也沒吃過了。”淩雲誌說著,似乎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不可能忘記……”
晗雪捂著唇,幾度吞咽,才鬆開。她什麽也沒說,回去便走入基地的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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