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糧食供應緊張,相較他們在船上的景況更艱難,但是基地內的供應還是略好於外頭。晗雪想著法子給變出來一碗碗青菜粥、麵疙瘩……即便她的用心被他當作醫院的夥食,也無所謂。他能滿足地喟歎一聲,在熱氣氤氳間摩挲著空碗的邊緣,足以。

有時候,吃到一半,他會突然喚她的名字,問他他又搖搖頭,說一句“沒什麽”。

對他也許沒什麽,可是對晗雪,她一再心悸,期盼,最終化成脈脈的苦澀。

終於等到了他拆紗布的日子,晗雪躲在病房外,她知道他並不想她在場。

“怎麽樣?”她揪著心口,問走出的醫生。

“他沒有失明,隻是視力隻有原來的六成。如果治療得好,將來也許還能恢複到原來的八九成。”

隻有——六成?

病房裏隻剩他一人。淩雲誌站在窗邊,肩背挺拔如山。

半晌,他才轉頭走來,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由遠及近,沒有了那幾層白紗布的隔閡,卻依稀更遠了。

他微笑:“我已經可以出院了,明天就去報到。”

“你還需要治療。”

“我會盡快回到隊裏。”

“你現在還不能飛。”她跨前一步。

“這幾天,謝謝你的照料,真的謝謝。”

“雲誌!你不能飛!”

“夠了!誰說我不能飛?”他已經在力持平靜。

“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很好!你瞧!”他直直走向她,精準地抓住她的肩膀。“誰說六成視力不能開戰機?我一樣能看準目標,一樣能躲過襲擊,一樣能在天空馳騁自如!”他確實不像視力有礙的人,眼神犀利得幾乎將她洞穿。

可是那關乎他的生命!不能有絲毫的馬虎。

“我會將你的情況上報,如實的。”

“這關你什麽事?”

他狠絕的一句話讓她停止了所有的掙動。他傾身,她昂然,兩人麵麵對峙。

“即便你上報,我也有辦法通過基地的體檢。”

“哦,是嗎?那就試試看。”

握她肩膀的力道更重,絲毫不憐香惜玉。“如果你非要這麽做,休怪我不客氣。”

這話竟從淩雲誌的口中說出,口氣狠絕,絕非玩笑。

晗雪眉一挑,眼睜大,“你要怎樣?”

他微抬起身,在肩膀的大掌攀升到她纖細的脖子,晗雪還是一樣的神色,她根本不相信淩雲誌會拿她怎麽樣。

隻見他一點點地傾身,到比剛才還要近的距離停下,近到蓋去彼此的視野,隻剩互望的雙眼。充滿熱力的吐息噴在她的臉上,仿佛也成為了一種灼人的威脅。伴隨著這股熱氣的吐納,“我知道,你喜歡我。”

一字一釘,將晗雪生生釘在牆麵上,不能動,不能言。

“如果不是,不會送我一支隨身帶的鋼筆;如果不是,不會在意我愛不愛自己的未婚妻;如果不是,不會刻意下廚來討好我,不會如此照顧我……”

他都知道!他都明白!可笑的是她還希冀自己掩藏得不錯,足以保持她自己的驕傲。然而他卻以這麽殘忍的語調揭露,他可真是淩雲誌?晗雪難以置信。或者他是真的傷了腦袋?

他的大掌撫上她的臉頰,帶著一層薄繭,惹得她一陣震顫。她曾多麽盼望他的觸碰,如今卻以這樣的方式、這樣的情境!

“如果你真得想討好我,想得到我的歡心,你就該知道怎麽做。”他一再摩挲,遊移到她的唇上。他的唇就在一旁,隻要她的震顫再偏一分,就……

不!她決不能容忍!

就在她不顧一切地推開他前,他卻先鬆開了,連退幾步。

晗雪打開大門衝了出去,才跑了幾步便聽到淩雲誌的呼喚。她心中更慌,掠過幾道驚異不解的眼神,在轉彎的時候幾乎跌倒。然而身後一個強有力的力量拉住了她,她知道是誰,不顧一切地拚命掙紮。

“對不起!對不起!”淩雲誌環住她,“我不知道我怎麽了!晗雪,晗雪,真的對不起……”語聲漸漸低弱,手臂鬆開,身後的力量也跟著慢慢下滑。

晗雪回過身,就見淩雲誌倚著牆抱住自己的頭。

“我……真的怕……看不見的那些日子我拚命讓自己停止思考,不敢去想如果,如果……”他深吸一口氣,“我現在知道,黑暗、失明並不是最可怕的,因為絕了希望,再無退路。但現在——現在我分明看得見,卻還是可能沒有辦法再駕駛戰機,那種感覺,那種感覺……”他哽咽,以至於晗雪以為下一秒就會看到有淚水從那雙無助的眼睛中淌出。

然而沒有,他轉過頭,用一隻掌遮住了臉孔。

晗雪單膝下跪,探出手攬住了他的頭,像一個母親那樣,在他的額頂無聲摩挲。他沒有掙動,她也不敢挪移,就這麽不顧來往人的腳步、眼神、竊語……直到她的腳已經麻到沒有感覺,他慢慢地站起,挺直,恢複了軍人的本色。

“對不起。謝謝。”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卻細心地攙扶住她,慢慢走回。

“是我錯,我本來就無權做什麽,”她突然停步,“一切由你自己決定。我隻希望你能夠如珍惜你的飛行員生涯一般,好好珍惜自己。”

扶住她的力道緊了又鬆,算是代替回應吧。

“還有……”她苦笑,將自己的臉埋入陰影中,“有一件事你搞錯了,我……根本不喜歡你。”

這一回換他震得強烈。

喜歡,太輕淺了,根本——無足輕重。

“我——愛你。”她說,甚至覺得這句話也太過軟弱。她轉身,退開,不去看他的任何反應。無論怎麽樣,他都不會懂那番話的真正含義,不會懂這份愛有多麽深重。那是混合了四世的悲與喜,凝聚了四世的愛與恨,一層層地鋪陳,一縷縷地交織,紛繁複雜,纏繞糾葛,無法解開。

晗雪走出醫院,褪盡了所有的氣力,掛著滿麵的濕冷。風一吹,冷入心底。

淩雲誌狠狠地以頭抵牆,似恨不得把牆研磨出個窟窿。等到他站起身來,迎接他的是一陣天旋地轉,他捂著額角輕輕呻吟,等著視力慢慢恢複。

突然,防空警報響起,尖銳的蜂鳴惹得醫院一片恐慌。在醫護人員的帶領下,人們紛紛往醫院的防空洞內逃竄。

“先生,快跟我走!”有醫生攙扶住停滯不動的淩雲誌,以為他不良於行。

“不,不,我還有朋友!”淩雲誌掙紮著甩脫他。

“你朋友也在醫院?他自己會去安全的地方,不然也會有我們的人帶他去,你快走!”

是,也許晗雪已經在防空洞內。淩雲誌也不顧還昏昏然的腦袋,撒開步子向樓下衝去。

這一次的轟炸似乎特別猛烈,淩雲誌幾乎是被推進了防空洞。隻見不大的隱蔽場所內黑壓壓的一片人,不停有女人和孩子壓抑的哭泣聲傳出。

“晗雪!晗雪!”

淩雲誌焦急地喚著,就是等不到應答。他頓住向內的步子,晗雪不在這,他真切地感受到,不然他的心不會跳得那麽慌亂。

有她的地方就有安定,有平和,有難以言喻的滿足感。

淩雲誌反身逆著人潮衝出防空洞。轟炸還在繼續,大地還在震動。

街道上煙霧彌漫,一輛吉普車翻倒在路上,火光衝天,更加阻隔了視線。然而淩雲誌所見之處都是黑色的,他四處張望,聲嘶力竭地大聲呼喚,回答他的隻有遠遠近近的哭喊聲,那裏麵沒有她的。

一種深切的絕望緊緊攫住了他的靈魂,他茫然地站在烽火衝天的街道上,仿佛這天地之間隻有他一個人,沒有過去,不見未來,整個大地都在為他的孤寂而悲鳴,而顫動。

“你在做什麽!”

有人拉住他的手,牢牢地,一把將他拽出無盡的深淵。他的眼前一亮,世界隨著眼前晃動的身影慢慢清明。

晗雪就在他的身前,用力拉著他的胳膊向前奔跑,白色的鞋子隨著飛揚的裙擺不停跳動,仿佛兩個閃亮的光點。

一股凶猛的氣勁湧回他的體內,他有力地擁著晗雪,以最迅捷的速度鑽進一輛平板車下,防空洞還有一段距離,首要的還是盡快隱蔽。

淩雲誌護住晗雪的頭和手,就像上一次一樣。

所有的喧囂都在這個時候慢慢從耳邊褪去,他隻聽得到晗雪急切的心跳和呼吸。淩雲誌猛地晃晃頭,要自己集中心神。他努力用耳朵辨識敵機的位置和數量,以做出最快最合適的反應。

終於,所有的聲音真的遠去,解除警報開始蜂鳴,雲誌把晗雪從板車內拉出來,緊緊把她抱在懷裏,他的額抵著她的額不停廝磨,他的唇貼在她的唇上喃喃喚著她的名字。他感到她的顫抖,抑或是他的顫抖。他把她擁得更緊,執意要把她嵌入靈魂。

不知過了多久,淩雲誌才緩緩鬆開手,麵前的晗雪已是淚流滿麵。

他再度被震懾,慌亂而急切地抹去她的淚,雙手並用。

他不停說著“抱歉”,卻隻換來她更洶湧的淚水。

她環住他的脖子,埋在他胸膛內不停哭泣,透過衣服透過胸骨淹沒了他整個靈魂。

等到淩雲誌真正地回過神來,是當天的夜裏。他蜷縮在病**,抱著思考到快爆炸的腦袋,懊惱呻吟。他想不通他和晗雪、慕雪之間究竟怎麽搞的,但他知道自己犯了大錯,一個無可救藥的大錯。

不不,還不是無可救藥,他隻是行為出格了,而他的心……淩雲誌否定否定再否定,抹去涔涔的冷汗。他的心隻是一不小心偏離了一點預定的軌道,真的隻是一點而已。他的未婚妻是蘇慕雪,他未來的妻子是蘇慕雪,是她,隻有她。

淩雲誌一遍遍地告訴自己,輾轉難眠。

他幾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芷江基地。在那之前,他根本不敢見晗雪一眼,把話別的字條寫了撕撕了寫,終是未留下一字。

當淩雲誌再度踏上芷江的熱土,所有的人歡聲雷動,驚喜於他又一次逃離死神魔掌,過往的成見早就沒了。事實上這已是他第二次從墜機中平安歸來,再前一次,是在河南。派拉蒙給他來了個狠狠的擁抱,傅冉明則紮紮實實地來了三拳,而郭歡用他難聽的鬼叫一嚎再嚎。最高興激動的自然還是慕雪,然而她也是最沉默的,隻是揪緊了他的衣衫,默默淌淚,讓人的心也揪在一塊。

那一刹那,他想到了晗雪,本被戰友感染出的激動與歡喜瞬間消散,沉重得難以言喻。然而他和她終究是不可能的,他已有了慕雪,而慕雪隻有他。

“我說過,我會平安回來,不是?”

他收斂起一腔心事,替慕雪輕柔拭淚,她卻哭得更凶,控訴滿滿。

“好,我保證,再也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他憐愛地將她擁在懷裏,也擁住一個沉實的重責。

令雲誌大為慶幸的是,他的視力對飛行沒有造成太大的障礙。他已漸漸習慣了半模糊的視力,借著熟練的操作和敏銳的判斷,他總能順利完成任務,但射擊的精準度確實滑落了,射擊投彈的工作都交給傅冉明他們。他小心地不讓人發現他的視力問題,也倍加珍惜他的眼睛,晨昏定省,作息更加嚴謹規律。而一直讓他惴惴不安的停職命令並沒有來臨,既然晗雪最初沒有將他出賣,以後應該也不會了,他漸漸放下心來。幾個月後,雖然他的視力提升有限,但飛行狀況基本恢複如常了。

他小心地不讓自己受傷,不讓慕雪擔心難過。然而戰鬥中,一切都是不可控的。

一雙纖細的手在他臂膀上起起伏伏,淩雲誌臂膀上的繃帶被慢慢解開,又被輕柔纏上。

蘇慕雪熟練的動作刻畫出一個護士的專業,而她眼中的心痛又流露出一個女人的如水柔情,在雲誌有一點模糊的視野中更顯得溫柔朦朧。他忍不住伸出另一隻手,替她拂開遮擋視線的劉海。

一聲響亮的口哨聲突然響起,隻見派拉蒙手撐門框,一臉壞笑:“你們小兩口也夠了啊,老是現啊現,太讓人嫉妒了!”

蘇慕雪臉紅著轉過身去。

“打擾了。”派拉蒙擠眉弄眼抬抬軍帽,門一關上,揚起的嘴角倏然下沉,僵在臉上。

淩雲誌跟著沉下麵色,“怎麽回事?”

派拉蒙扯扯嘴角,一個字也說不出,兩人走出醫療室,就見所有的人都圍在機場上,表情無不凝重晦暗。

淩雲誌深吸一口氣,站穩腳跟,“這一回是誰?”

大家都沉默著。

三兩個人抽著“駱駝”香煙,凶猛得狠,大風裏的白煙亂七八糟,沒有形狀。有人突然飛起一腳,踢走一塊石頭,也不管落在什麽地方,一徑插著口袋,眼神呆滯。

記憶中一次又一次的悲痛如潮水般襲來。

“夠了!”淩雲誌大喝一聲,轉向傅冉明,“來個痛快!”

“不是誰!”傅冉明狠狠扯下帽子,“是老爹要走了!”

“走?”淩雲誌一把抓住他,“說清楚!什麽走?”

派拉蒙按住雲誌,“老爹他很好,安然無恙,是他要回美國了。”

淩雲誌一悸,鬆開手。陳納德要走,回美國?這個百姓口中交口稱讚的飛虎將軍,這個培育了中國多少傑出飛行員的空軍司令,這個在中國戰區與日軍奮戰了八年的執著老頭,居然要走?史迪威被調離、魏德邁就任,中美的飛行員還需要他的全麵指揮,他竟要走?抗戰未結束,日軍已顯敗退之勢,他和所有抗日戰士們的夢想已在不遠處招手,他竟要走?

無論如何,他們都不相信這是陳納德的本意。

然而的確是陳納德本人遞交了辭職信。

老美的內部政治矛盾他們無法理解,黨國自身的派係爭鬥他們不想理會,他們隻是飛行員,一群已做好犧牲準備,誓要把鬼子趕出祖國藍天的飛行員!

當陳納德在重慶接受官方送別的時候,他們從芷江機場起飛,要以一場漂亮的戰鬥作為送別“老爹”的禮物。

淩雲誌坐在駕駛座,玻璃窗上映出陳納德的臉孔——刀削的臉龐深刻下歲月的痕跡,淩厲的眼神震懾住膽怯的靈魂,那樣一張臉啊!

他並不像他們將“老爹”掛在嘴上,也不會戲謔著叫他“老頭”,將軍、司令、參謀長,他一一叫來,抱有最誠摯的敬意,他的敬、他的愛都藏在心裏。他心中五味陳雜,可是有一絲絲的後悔,未能放開懷抱親切地對著陳納德喚一聲“老爹”?

淩雲誌向蘇慕雪揮別,握住操縱杆,直直飛向藍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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