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著隆隆的轟鳴聲,C47運輸機在芷江機場著陸、開艙,斑斕的錦旗飄揚,停靠在機場的飛機銀翼接天連綿。數十名軍人列隊挺立,在陳納德跨下飛機的那一刻呼喝著一齊敬禮。陳納德刷地抬手,軍帽邊的白色手套被陽光鍍上了耀眼的光芒,連同他胸前的勳章一起閃閃發光,刺入所有人的眼睛。
這是陳納德告別訪問的重要一站。
陳納德的秘書、十四航空隊的代表、護送官員接連下機,最後走下的是梁晗雪與作為中央通訊社記者代表的莊梅香。每一個人的心情都是沉重複雜的。飛來的一路上,陳納德喝著威士忌,大聲笑談,秘書湯姆幾次附和最終歸於沉默,莊梅香扮演著好聽眾坐在一角聆聽、凝望,眼中蘊著幽微不明的心緒,而晗雪——從上機的那一刻到踏下舷梯,望著鋪滿砂石的機場,盈盈的目光落在整齊的隊列前。她的心情還帶著幾分難言的期盼,在這種沉痛哀傷氛圍的包圍中,幾乎顯得罪惡了。
陽光眩花了眼睛,她花了好一會兒工夫才看清每一張臉孔,沒有傅冉明,也沒有他。
直到送別宴過半,他們也沒有出現。而這最後的訪問隻會停留一夜,第二天他們就會離開,去下一個基地。
一批年輕女孩子向被簇擁著的陳納德走來。
“我們芷江基地的護士們。”為首年紀稍長的一名女子高舉著酒杯。
年輕的護士們有的大方與陳納德擁抱,有的抿一口淺淺的酒微笑致意,還有的甚至悄悄抹了眼淚。
晗雪一眼就注意到其中的一個短發女孩,穿著淺綠的短袖襖裙,在一幹連衣裙、短旗袍中毫不遜色。還有些難明了的觸動,在對方的回視下幽幽**開。
有人正向陳納德介紹:“她就是混合團驅逐機大隊淩雲誌的未婚妻。”
手中的酒杯幾乎摔落。晗雪盯著那女孩,她就是他的未婚妻,竟在這裏?
更意外的是蘇慕雪直直向她走來,微笑著問:“梁小姐?”
“是。”她吸氣,捏緊了酒杯。
她優雅地探出右手,身子微微左傾,兩弧短發在她的麵頰上勾勒出婉約風情。不過一個簡單的姿態就攫住了他人的目光,無法挪移。
“我聽冉明他們提起過,你好。”
冉明,而不是雲誌。是啊,他怎麽會提起,怎麽能提起。
晗雪隨意地回握,有些意外地,傾身近看蘇慕雪的笑未及眼底,如同她的手,在夏末的時節裏,涼涼的。
“我聽說傅冉明他們去出了特別任務。”
“是。相信在梁小姐離開前能等到他們的凱旋。”
“等”這個字敏感地挑動了晗雪的神經。她遲疑著如何回答,最終變成了沉默以對,兩個人對視的目光都缺少暖意。
“嘿,兩位美女!”
右手綁繃帶的郭歡突然插進她們中間。
“抱歉,剛才一直抽不開身。”他對著晗雪說。
晗雪終於揚出一個自然的笑容,“與將軍敬過酒了沒?”
“當然。我還有另一隻手呢!”
“將軍如何,還沒被你們整趴下吧。我可要去瞧瞧。”晗雪借故脫了身。
望著那款款背影,郭歡若有所失,歎了一口氣。
蘇慕雪忽然道:“梁小姐可真是不錯,是不是?”
“這話什麽意思?”郭歡調侃道,“怎麽,想做紅娘了呢?”
蘇慕雪笑不出,那個梁晗雪一再在傅冉明的口中出現,說他們在船上的事,說他們在基地的事,而雲誌隻字不提,連附和也不曾,幽深的目光不知隨他的心飄往何處。以她對雲誌的了解,她不得不介懷。
那個勇敢獨立的梁晗雪,那個清婉優雅的梁晗雪,如今就在她的麵前,隻是淡然地站在那裏就勝過傅冉明的千言萬語,渾然有一種懾人的光芒,激出蘇慕雪內心深處潛藏的不安。
她揚頭彎起嘴角,“怎麽,你不心動?”
“我心不心動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美國來的,你知道吧?”
“那又怎麽樣?”
“你知不知道四大隊的老洛?他就是與俄羅斯妻子離了婚才入得了空軍。按照空軍軍紀,我們是不能娶異籍女性為妻的。”
“對於我們來說,軍人的天職、軍人的榮耀高於一切的,我們早就明白要犧牲的不僅僅是生命!”郭歡高仰著頭,“尤其是在這樣的非常時期。”
蘇慕雪低喃著:“所以,就不可能了嗎?……”但,或者,可能……不,沒有可能,她深吸一口氣。那個人是雲誌呀!
晗雪忽略背後的目光,在會場內隨意梭巡,就見陳納德站到了角落裏,莊梅香立在一旁,笑倚著層疊曳地的窗簾。
晗雪也是後來才知道,莊梅香的家庭頗有背景,父親在美國做領事官員,母親在中國早早病逝,她帶著幾個妹妹一路逃難輾轉各地,脫離險境後還願意留在中國,更增添了她身上的傳奇色彩。
因為專屬采訪的緣故,莊梅香現在常出入昆明基地,每一次出現都是那樣耀眼與活躍,攫住了所有人的視線,也包括他們的飛虎將軍。他與莊梅香的父親也熟識,更拉近了兩人的關係,在司令部裏她常能見到梅香與陳納德笑談的身影。晗雪遲疑著上前,畢竟她方才是以將軍為借口的。行至一半她卻停了下來,她可是眼花?將軍看梅香的那種眼神,竟是愛戀!
而梅香呢,側首含笑,眼瞼微垂,比台前的燭光還要盈動柔美。
晗雪心悸,後退,難以置信。
也許將軍隻是長者的關愛,梅香對將軍向來也隻有仰慕與敬重,她還有“那個人”,不是?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一陣**。
**的中心正來自蘇慕雪。
“十三中隊的淩雲誌墜機了。”人們交頭接耳,如潮水般在場內傳遍。
晗雪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奔上去的,就見人群的中央,蘇慕雪臉色煞白,搖搖欲墜。
“不,他會沒事!就像前兩次那樣,是不是?他保證過的!他向我保證過的!”她激動地大跨一步,無力地搖晃著麵前的人。而那個人正是一同出勤的派拉蒙。
“是,是。他會沒事。慕雪,你不要激動。雲誌向來福大命大,向來一諾千金。”
所有的人都對慕雪軟語安慰,不知是誰——
“事不過三呀。”輕輕的一句自喃震惶了所有人的心。
慕雪猛地抽息,暈倒在地,驚起一片尖叫。
事不過三、事不過三——世、不、過、三!
雲誌!思風!
晗雪捂著胸口,冷汗涔涔,隻覺得靈魂也要飛出去。
她也想暈倒,她也想痛哭,如今她卻連半點立場也沒有。已有一個女人躺在那,為了他,攫取了所有人的關愛。
她跌跌撞撞地逃離,可走了一個世紀,她隻是挨到門口,大口喘著氣。涼風習習卻天寒地凍,月朗星明卻昏天黑地。
她拚命探出手,想要抓住什麽!
空**的摸索中她真的抓住了什麽,好溫暖,好厚實,她緊緊攏住,用全身,一股暖意立刻籠住她的全身,一點點溫熱她冰冷的心。
“晗雪!晗雪!你怎麽了?”一股氣息在她耳畔吹拂,溫熱,急促。
這聲音!
拚命睜大著眼睛,焦點一點點地凝聚——被揪住衣擺的人,亂了頭發,髒了麵頰,破了軍裝,卻熟悉得讓她眼眶發熱。
淚,衝閘而出,簌簌而下。所有的話被酸楚哽在喉頭,一字難言,隻是用手胡亂堵住他流血的傷口。
“晗雪,我沒事,真的沒事,你怎麽會在這!”淩雲誌按住她的手,又驚又惑,又慌亂。
“是雲誌!”有人發現了他,瞠目,大喊,歡呼!
“他活著,他沒事!”
“快快!蘇慕雪暈倒啦!”
更多的人湧向門口,將他拉進宴會廳。
廳內的那個人重獲新生,廳外的那個人呢?
看著廳內的那個撲進他的懷裏,揪緊他的軍裝,失聲痛哭,她再也承受不起這個世界,不斷下滑,下滑,直墜深淵。
晗雪又夢見梅晗雪與展思風。
白雪紛飛,紅梅怒放。他折一株紅梅,繞過她的鼻尖,拂過她的耳廓,輕輕地簪在發中。
然而轉首對鏡,發上的紅梅竟變成了梅花簪,盈盈閃光。
他對著發簪落下一吻,深深地。
她抬頭,落入他深邃的眼。
耽溺,沉醉,難以自拔。
“到現在還是不死心嗎?”有人問她,歎息著。
“看來現在還沒到時候,還需要多久呢?應該不遠了吧……”
“我等著。”
晗雪睜開眼睛的時候,分不清是夢是醒。
她睜眼,第一眼就看到雲誌。他就在她的身側,探著身,一張臉懸宕在她眼前,憂心,關切,滿麵憔悴。見她醒來,他長長透一口氣。
她剛要伸出手,就見雲誌的背後又探出另一張臉,蘇慕雪的臉,盈盈淺笑,以一種奇特的目光望她,一下子又刺痛她的心。
“醒了就好。”蘇慕雪伸手探探她的額頭,涼得讓晗雪瑟縮發抖。
“退了不少,還是叫醫生來瞧瞧。”她頷首,起身,就這樣退出了三人的世界。
晗雪試著讓思緒沉澱,想到最後有意識的那一刻,猛不防又是一痛。
“我怎麽了?”
“你感染了風寒,高燒昏迷。”
“多久?”
“三天。”
竟有這麽久!難怪暈沉沉的,腦袋不像是自己的。
那麽將軍呢?
淩雲誌一眼看出她的心思,“你還在芷江。你病成這樣,自然沒法帶你一同去,將軍已經按既定行程離開。”
淩雲誌為她換上從冷水裏拿出的毛巾,“現在感覺怎麽樣?”
很不好。然而她隻是說:“暈暈的,意識還算清醒,或者,現在我還是在夢裏?你是真實的吧?”她故作輕快,勉強牽出一絲笑容。
淩雲誌自然沒有笑,他凝肅,沉默,垂下的眼睫掩不住濃重的傷痛,令她心驚。
難道說……
“你的眼睛?”她急忙伸出手,當她的熱觸到他的冷,她方才驚醒,忙要收回,被淩雲誌反手握住。
他那深邃的眼睛凝望著她,“我很好,我沒事,眼睛也沒有問題……”
然而必定有什麽不對,他越是這樣說,不祥的感覺就越是強烈。
她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就這樣兩股熱淚從他的眼中猝然而下。
“發生什麽事?”
“冉明他……不在了……”
她呆住,不明白他說什麽,她的唇幾開幾合,就是沒有聲音,好一會兒才顫顫地問:“冉明他怎麽了?”
“他死了。”
晗雪睜大眼,她猛地坐起,又虛軟地倒了回去。她無力地抓住雲誌的手,“怎麽會,怎麽會?”
良久,淩雲誌才從沉默中掙脫,“墜機的是他。出發前……”出發的前一刻,傅冉明拍著他的肩,勒住他的脖子,“喂,野馬給我駕駛一回,怎麽樣?”他笑得那樣囂張,眼神裏全是光彩,耀眼得讓人難以直視,搶他一步跳入戰機。
“我們私自交換了戰機,”淩雲誌抱住頭,“我應該阻止他的,把他暴打一通也要把他拖下來!”不管他怎樣嬉笑怒罵,用朋友的情義威逼利誘,不管他知道冉明多麽想駕駛一回野馬,在藍天中呼喝著把鬼子殺個片甲不留,“無論如何,我都不該,不該……”他好悔,好恨!
他幹嗎心軟!幹嗎動搖!他的信念呢?他的原則呢?竟就這樣違背了軍紀,換回冉明的死亡!
“那不是你的錯,不是,我是說冉明被擊落與戰機無關……”晗雪脫口說出,卻越說越是氣弱,能真的說沒半點關係?
“如果沒有交換戰機,你敢說還會是這樣的結果?”
不,她不能。沒有任何一個人比她更明白,失之毫厘的憾,謬以千裏的痛。
“不能錯,不能錯……”他一再重複著,“我們不能行差踏錯任何一步,牽一發而動全身,無論什麽時候,無論多麽微小,那都可能是致命的錯誤,無可挽回的錯誤……”他深深望她,分明在問:你可明白?
他竟是語帶雙關。她聽出了,她明白了。她想說什麽,然而什麽都堵在心裏,說說不出,喊喊不出,想要使盡全身的力氣,終究毫無辦法。
他鬆手,她頹然。
她不是高燒正退嗎?為什麽還感覺這樣冷,拉高了床單,裹滿全身,還是冷,好冷。
“晗雪……”他忽然喚她,是否她燒得糊塗,那聲音竟滿含深情。緊接著一雙臂膀緊緊擁住她。
然而柔情暖意隻是一瞬,他無情地退開,大步而出。
雲誌剛走,慕雪與醫生精準地前來交接。
她閉起眼睛,扭過頭去,任人擺布。眼角沁出的淚未及從臉頰上滑落便滲入枕頭裏,悄無聲息。
之後的幾天,晗雪過得渾渾噩噩,時常有人進出,來了走,走了又來,白晃晃的一片,她無力去記,無力去應。
等到她康複出院時,外麵的世界已經大變。
8月1日,陳納德在昆明巫家壩機場,在眾人的揮別中飛回美國。
8月6日,美軍在廣島扔下了第一顆原子彈,8月9日又在長崎扔下第二顆,舉世皆驚。
張狂殘暴的日本侵略者在他人的國土上燒殺搶掠、踐踏別國的子民時可曾想到,他們的祖國母親,他們的子孫人民有一天也會罹此大難,屍橫遍野,哭聲不絕,一夕之間就成了人間地獄。
這就是戰爭。
晗雪忍不住想,如果這不是最後一世,如果這一世不是戰火彌漫,他與她還會是這樣嗎?抑或無論輪回幾世,他們都注定有緣無分呢?
想得再多也是無用。無論怎樣,她都無法知道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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