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雲誌坐在桌前,整理傅冉明留下的遺物。致傅家的電報已發了出去。
他們的小兒子當初不顧家人反對,執意參軍,如今噩夢成真,傅家二老聽此噩耗會怎麽樣?
一雙纖手探入眼簾。
“你不去送嗎?”慕雪柔聲問著,將疊好的衣物交給他。
淩雲誌的手頓了頓,他的視線瞥過慕雪,不敢多做逗留,“有郭歡他們就行了。”
自那天之後他再也沒有踏進晗雪的病房半步,每一次都隻是在門前逗留,看她從蒼白倚床到能落地走動,聽慕雪言及她的狀況,牽掛的心未來得及釋然又揪緊。
終是不見為好吧。
置於桌下的手攥起又鬆開。現在的他隻有來麵對已逝的人的勇氣。
“你這些天睡得怎麽樣?”
“服了桑葚,果然很有效。”
“那就好,我再替你取些來。”
“不必麻煩了。”
慕雪目光輕柔,盈盈流轉,“說什麽麻煩呢。我這就去。”她說罷轉身,素潔的裙擺輕快搖曳,阻去了淩雲誌想要婉拒的話語。
門扉輕輕地合上,哢噠,一切都歸於寂靜。望著冉明的遺物,他倚在窗邊呆坐了好一會兒。沐在透窗的陽光中,一個個人影,一幕幕場景在合起的眼前晃過,時間悄然流逝,當他站起身來,他已覽盡了過往的一生,那些好的壞的,喜的悲的,刻骨的遺憾的。
他一跬步一跬步地,在跌宕的風浪中,在崎嶇的山路中,走得踏踏實實。
他筆直走到自己的桌前,從懷內掏出一支派克筆,一支隨身相伴卻始終未寫一字的筆。他靜靜地瞧著,細細撚著筆身,最終放入抽屜的最角落裏,上鎖,深深地吸一口氣。
門外突然起了一陣喧鬧,淩雲誌揮去一室的沉鬱,向外走去,就見隊友們都聚在樓口,大喊大叫,神情奇特。
郭歡也在其中,吆喝著在樓梯內翻上翻下,一雙眼睛亮得像是黑夜中的天狼星。
郭歡瞧見雲誌,便像沒頭的火車衝過去,一把抱住他,“投降了!投降了!鬼子投降了!戰爭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他勒了勒雲誌的背脊,又鬆開朝其他人撲去。
再看看其他人,並非他眼花,哪個不是又跳又叫,時悲時喜呢?隻有雲誌還站在那發懵,沒有從巨大的震驚中回過神來,所有的喧鬧都隻隔著耳膜鼓噪,仿佛隻是他一人的夢境。
再不用打仗,不會見到血流成河,不用忍受炸得頭皮發麻的轟炸聲……一切的一切都結束了嗎?
隊友們相繼過來拍肩捶胸,他也沒有反應。雲誌掠過隊友走出小樓,走道上人來人往,奔走相告。雲誌一直往前走,走入機場,穿過數百架銀翼,直到走出基地,天高地闊,白光炫然,他這才徹底回過神來。
淩雲誌擼下軍帽,雙手緊攥在胸前,將頭高高仰起。
爹,娘,婁叔叔,冉明!你們看到了嗎?
對著天空對著太陽,淚水控製不住地往下淌,模糊了視野,濕潤了耳廓,他閉起眼睛,也不擦拭,顫抖著任淚水將所有的情感宣泄。
然後他看見了晗雪,安靜地站在路口,黑湛湛的眼睛一片晶亮,水藍色的裙擺搖曳出層疊的浪花。
他們無聲對望,良久良久——一個世紀?一分鍾?還是其實隻有幾秒鍾?
再不猶豫,雲誌邁開大步向她奔去。一群人忽然闖進視野裏,敲著鑼,打著鼓,還有好多人拿出了臉盆和擀麵杖,揮舞著紅絲巾。突然有人站在高處拚命叫喊,將日本人的報紙撕得粉碎,從下往上望,如一陣細雪,紛紛揚揚。
不過一會兒的工夫,仿佛全世界都知道了日本無條件投降,更多的人從四麵八方湧來,停在基地門口歡聲雀躍。基地的人紛紛跑了出來,將路口塞得滿滿當當。
雲誌被人潮裹挾著走,完全看不到晗雪的身影。人們將穿著軍服的雲誌團團圍住,對他叫對他笑,拚命地鼓掌喝彩,還有姑娘把花兒往他懷裏塞。
然而這個時候淩雲誌什麽也顧不上,歉然的話語被喧聲淹沒,他拚命衝破人群,仿佛剛才已是看到她的最後一眼。
等到他擠到對麵的街,手中的花兒早已被擠爛,然而——上天啊,晗雪還在,她還在!身在人潮中,她的那一抹沉靜飄逸的水藍是那樣奪目。他奮力向那水藍靠去,晗雪也看到了他,在人潮中艱難前行。
當他的手終於觸到她的衣袖,他緊護著她躲開人群,退入牆角。撫著她溫熱的臉龐,一簇從他心底燃起的心火迅速旺盛,高漲的火焰躥進他的眼眸裏,耀眼熱烈,他再也顧不得什麽,將她緊緊抱在懷裏。那感覺那樣充實,那樣滿足,溢滿了他整個生命。
“雲誌。”那充滿感情的一喚壓抑著哭腔,他應和她的呼喚,將她摟得更緊,“是,是,我在,我在!”
這一刹那整個世界都被他們遺棄,宇宙天地,滄海桑田,幾世輪回,隻有他們,隻有他們兩個人——
淩雲誌、梁晗雪!
終,隻是一刹那。
當他們陷入忘情,當他們擁有彼此,一聲又一聲的疾呼穿過喧囂,越過人潮,刺入晗雪的耳朵。
她輕輕一顫,也分明感到了他的僵硬。
他們屏息,靜默。那是一個女人的聲音,焦切著,呼喊著,追尋著,一遍又一遍:“雲誌!雲誌!雲——誌——!你在哪兒?”
是蘇慕雪!她在人潮的推搡中,跌跌撞撞,舉步維艱,幾乎急出淚來。
但,那又如何呢?
晗雪緊緊扣住雲誌的手。她絕不放手!
不過是這一世的婚約,她卻有三世的盟約。
不過是這一世的愛戀,她卻有三百多年的執念。
論情,論義,論理,她都不能放!
晗雪緊緊環住他,坦坦****,理直氣壯。
然而一無所知的雲誌可能坦**?可能堅定?他,可是愛這一世的梁晗雪,勝於這一世的蘇慕雪?勝於世俗,勝於道義,甚至勝於一切?所有的決定權終究是在他的手上!
她的心發顫,手發顫,依偎著他的身體也在不停顫抖。她緩緩從他的懷抱中抬頭,他眼中的熱烈褪了,隻剩兩汪深不見底的潭水,波瀾著,起伏著,終要歸於平靜。他又恢複那個冷靜自製的淩雲誌。
晗雪的心瞬間冷了,她要掙出他的懷抱,他卻攬住她,不肯放鬆。
“晗雪,晗雪,晗雪……”他一聲聲地喚著,愈喚愈讓她心痛。
他閉著雙眼,胸腔起伏,緊繃的下顎不住顫抖,將她環得更緊,“我們來世……”
“不!沒有來世!”晗雪激動地推開他,眼中一片決絕,一字一釘,“再沒有——來、世!”
淩雲誌張著空**的懷抱,驚訝、不解、怨尤、痛惜、掙紮……承載了太多情感,一一在望她的眼中轉動。
“晗雪,你聽我說……”
“如果沒有今生,沒有現在,就什麽也不要說,什麽也不要承諾!你給不了!你懂嗎?”她一退再退。
“我隻要這一世。”
耳邊的歡騰還在繼續,他們卻由天堂跌入地獄。
望著離他三步之遙的晗雪,淩雲誌緩緩垂下了頭,彎下他永遠堅挺的腰背,倚在牆邊,頹然無力,連同他的雙眼一起藏入了陰影中。
“雲誌!”一聲帶著嚶嚶哭泣的呼喚穿破喧囂。蘇慕雪竟跌出人潮,癱坐在地上,好不狼狽。
“出去吧,你已經做好了決定,不是嗎?”晗雪拚命瞠大眼眶,仰著頭,雙手背身。
雲誌沉默。
人潮中的呼喚一聲聲傳來,催動著他們的神經。
“淩雲誌!”這一回是晗雪喚他。
他一震,挺起胸膛,從陰影中走出,深深凝望她,緩緩開啟他緊抿的唇線:“有一種人寧願用九十九分的遺憾,也不願去換一分可能的後悔。我就是這種人,是不是很糟糕?”
“真是糟糕。”晗雪笑著,眼中卻淌著淚。她與他,豈不是截然相反?
他正正軍帽,昂然挺胸。
晗雪伸出手,擋在他的麵前,“這一回,讓我先走,好嗎?”她最後望他一眼,仿佛是用盡餘生,轉身,翩然。
在她沒入人群前,淩雲誌強迫自己閉起眼睛。
再睜開,再沒有波瀾,再沒有起伏,所有的情感都被深深地埋起。他大步跨出,從深沉走向喧囂,從陰暗走向陽光,向慕雪伸出他的手。
她撲進他的懷裏,又哭又笑。他承下她的擁抱,長久哽咽無語,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將她從自己的懷抱中推開,牽住她的手,“我們一起。”
有人帶頭唱起了歌,緊接著和聲一片。他們重新走入人群,牽上陌生人的手,一起歡笑,一起高歌,一起前進。
歡慶整整持續了三天,街道上的爆竹灰足有三尺厚,每一個人的臉上全散發著喜悅的光彩。
然而晗雪呢?她再也沒有出現,有人說她回了昆明基地,有人說她辭職要返回美國,她不過是過客,不屬於這裏。
8月21日,日軍受降儀式在芷江舉行,日本降使在芷江人民麵前、在全中國人民麵前低下了頭。
兩個月後,芷江福音堂外,沉實的鍾聲響起,連綿不絕,在如洗的長空中回**。
西方那亙古、永恒、神聖的聲音代表著祈禱,代表著祝福,代表著誓言。
頭紗、珍珠、玫瑰捧花,新娘曳地的連衫裙款款挪移,高雅聖潔;手套、軍帽、閃耀勳章,新郎一身戎裝襯著藍天,瀟灑欲飛。
淩雲誌已隨蘇慕雪受洗,按著她的心願,他們即將步入神聖的教堂,立下莊嚴的信諾,奉獻彼此,相親相愛,相持相扶,直至生命的盡頭。
戰友與親人濟濟一堂,握手,擁抱,讚揚,祝福,還有福音堂的孩子們出來分發糖果,美好祥和,構成一幅世人欽羨的幸福圖景。
正與隊友寒暄的雲誌莫名一震,他停下腳步,視線在人群中慢慢梭巡,由近及遠,由內至外,最後在福音堂外階梯的至高點上定住。梁晗雪就站在那裏。獵獵風中,白衫依舊,藍裙依舊,長發散落。
淩雲誌心中震動,她為什麽出現在這裏。那天之後她音信全無,該在昆明,該在美國,哪怕回她的故鄉廣州,她都不該在這。她——為什麽來?
那樣遙遠的距離,他眯著眼仍試圖辨清她的目光,她的神色。
朦朧中他竟能看清,沒有哀痛,沒有嫉色,沒有怨尤。那是一種耐人尋味的表情,凝望著他的目光深切幽邃,仿佛不是望著他,而是透過他落在更深更遠的地方。
耳旁的一切都安靜下來,周圍的人群全都消散。
隻有她,和他。
晗雪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波動。她的眼瞼一點點地合起,嘴角一分分地上揚。
她半轉過身子,嘴唇翕張著。明明是相隔甚遠,明明是喃喃低語,他卻分明看見了、聽見了她所說的話!
“世不過三,不、過、三,就到這裏吧……”
他不解,她卻已旋身而去。
就到這裏吧,這一世雖沒有結束,但就到這裏吧……
再也沒有誓約的束縛,再也沒有輪回的羈絆,再也沒有難耐的等待。
明朝時,由她開始,這一世,也由她放手。世不過三呀!是她定好的,世,不過三。
她迎風昂然,一道白光慢慢從她體內抽離。
三世的執念,三百年的羈絆——她拚盡一切爭取來的如今悉數奉還。
蔚藍色的裙擺如水波動,幾乎與天色融在一起。
雲誌的心被狠狠一撞,從喉頭、胸腔至全身一下子被酸楚充塞。他的左掌巨疼著,仿佛有人在那上頭用鋼釘砸,用鑿子鑿。他抬起手來,遮擋不住刺目的陽光。
是幻覺嗎,他的手掌心竟多了五個血孔,有汩汩的鮮血正往外冒。這個是……
他搖頭甩手,那疼痛卻越來越鮮明,腐到血肉裏,鑽到骨子裏,連帶著他的心也痛起來,仿佛心口上又多了一把刀,一下又一下,生生剜去所有的血肉。
不過一瞬間,他便痛到沒法呼吸,血色盡失,望著越來越模糊的光與影,有一個人的身影越行越遠,越行越遠,凝成一個白色的光點,在他的眼前越來越亮,越來越白,伴隨著記憶的滾滾洪流席卷而來。
簪心梅!
一陣慌亂的驚呼聲中,淩雲誌倒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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