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且惜這滿是瑣事的時光
翌日天曉,茅草屋前響起怪老頭敲打木頭的聲音,以及一個少年的朗朗讀書聲。
燕寧三歲讀書,至今已讀十三年,讀得最多的書就是大黃書。
大黃書裏記載的奇聞異事燕寧僅用一年的時間便可以倒背如流,所以剩下的十二年燕寧讀得便是那些無法看懂的文字,並且過目不忘,如今隻還剩下最後的寥寥幾頁沒有讀過。
燕寧三歲讀書三歲刻字,刻得最多的字就是讀過的字。
這個世界的大秦朝有上好的宣紙,也有劣質的毛邊紙,但燕寧就喜歡漸漸退出主流的竹簡。他喜歡用刻刀在竹簡上一筆一劃地刻下每一個字,彼時他會感到安寧與愉悅,也許是之前的世界太過於浮躁的緣故。
燕寧三歲讀書三歲刻字三歲作畫,作得最多的畫就是停鍾村。
春擇後坐在草甸溪畔觀山時,燕寧便在心中暗自下定一個決心,那就是去京都的第一日哪怕餓著肚子也要畫盡京都的梨花,然後帶給初月妹妹他們看看。
停鍾村的土地並不肥沃,種些莊稼倒還能有些收成,但要想那些嬌貴的花兒在這片土地上成活卻是極難極難,全村百戶人家也不過隻有阿生家的門前有著兩棵歪歪扭扭的桃樹綻放著寥寥無幾的桃花。
每當桃花盛開的時節,村民們全都會站在樹下小心翼翼地觀賞著樹上一朵朵可人的粉瓣。
前些年初月這個小丫頭不知從何處得來了一本畫集,裏麵畫著各種繁花,其中初月最喜歡的就是梨花。
旁有文字加以描述,說梨花葉圓如大葉楊,枝撐如傘,花色潔白如同雪花,尤其是從山上往山下望,百樹梨花齊齊綻放猶如千堆雪,且香濃滿城,而這本該死的畫集偏偏沒有上色,梨花也隻是用廉價的劣墨粗略地描了幾筆,於是初月妹妹便整天纏著燕寧讓燕寧哥哥帶她去看梨花。
大秦京都既為天下第一城,想必梨花應是滿城吧。
茅草屋後有山有柳林,茅草屋前有渠有村民。
茅草屋前有一圈柳木圍成的籬笆,現在正是春意漸盛的時節,柳木籬笆上倒是長出了幾根喜人的短小柳條,有的稍微長些則會伸進從山上流出繞著茅草屋蜿蜒曲折的淺淺清渠裏,沾上些漸綠春水的清爽涼意。
春風不散,獨自站在渠畔的一棵垂柳擰轉腰肢將歇在枝上的青蟲抖落,下墜時將渠畔青青小草上的晨露一同撞翻,最終全都跌入淺淺清渠裏。
籬笆外也漸漸熱鬧了起來。
田裏耕作的男人,家中織布的女人,談天吐煙的老人,捉雞踢狗的頑童,在聽到燕寧即將要往京都學院修習時,全都趕過來恭賀了一番。
雖然他們不知道什麽是修行者,也不知道燕寧去的是什麽學院,但他們覺得能夠去京都的人都是有大出息的人,這可是村裏破天荒的事情。
燕寧的父母洗些新鮮的瓜果在外招待前來恭賀的村民們,怪老頭師傅則帶著燕寧躲到垂柳林中,教燕寧製作一個小圓環。
怪老頭沒有告訴燕寧小圓環的作用,甚至沒告訴燕寧小圓環的名字,隻是淡淡地說了一句:“你跟我學了十三年的木工,你很有天賦,在京都的時候也不要丟下,我今日教你製作的小圓環要多加練習,以後你會明白它的大用處。”
這是怪老頭第二次誇讚燕寧的天賦,第一次是春風來的那夜。
言罷,怪老頭師傅慈祥地看向燕寧,慢慢從懷中掏出一封書信說道:“南衝院雖也是常春藤盟院之一,但相較於另外四間,優勢就弱了許多,我這裏有封信,你到京都後把這封信交給掩霞樓的人,這樣你在京都就能方便些。”
沒給燕寧細問南衝院和掩霞樓的時間,把書信放到燕寧手上後怪老頭師傅便離了垂柳林,柳枝微動時,留下一句語重心長的言語:“你我師徒再見麵時,我要看到你的成長。”
從垂柳林登後山,燕寧沿著熟悉的山路再望到那片海,坐在崖畔望了一下午的海,想了一腦子的事,回到茅草屋的時候前來恭賀的村民們已是散盡,而初月妹妹正坐在小板凳上發呆。
兄妹相見不免又是一番熱淚拋灑,不過燕寧沒有告訴初月有關她暗疾的事情,在初月落著淚花惱怨的追問燕寧為何非要丟下她去京都的時候,燕寧隻是解釋道要去京都做些重要的事情。
比如蒼生塔,比如殷擒。
至晚間,燕寧留下仲嬸和初月,做了滿滿一桌豐盛的飯菜。
飯後,樸實的父親蹲在渠畔吐著青煙,扯動摻雜著又是欣喜又是擔憂的皺紋說道:“寧兒,去了京都好好闖,如果累了就回家,家裏舒服,我們都在。”
父子兩人在渠畔沉默無言良久後,母親將父親叫進屋去替燕寧收拾衣物。
燕寧偷偷跟在身後看到他們從床底下的小盒子裏掏出多年的積蓄塞到燕寧的包袱裏。當他們的眼角堆積起淚花時,母親的嘴裏還在念叨著:“待會一定別忘記叮囑寧兒到了京都要注意保暖注意安全。這孩子,有出息了,不要娘了,從小到大他什麽時候出過遠門啊。”
燕寧瞧見爹娘鬢發間的幾根銀霜以及他們忙碌的佝僂身影,眼眶漸漸濕潤了起來,忽然又想到在那個世界自己離家去遠方求學時父母的模樣,內心更是酸楚。
也不知那個世界的父母在做什麽,還在苦苦尋找自己嗎?
今夜無眠,躺在**看著從窗間伸進來的垂柳枝,燕寧想起自己在停鍾村在這個家生活了十三年的所有場景所有人。
讀書刻字作畫耕地做飯,爹娘初月師傅阿生仲嬸。
自己不屬於這個世界,可當他要離家往京都時才發現自己早已融進這個世界,也早已把爹娘當成了親爹親娘。
真的不舍,還是不舍,隻有不舍。
少年啊,且惜這滿是瑣事的時光吧,以後的日子必定風雨交加,不得安寧。
……
……
有雞晨鳴,天色尚早。
微涼的寒意中燕寧朝向爹娘和怪老頭師傅行著三跪九叩的大禮。
“寧兒不孝,不能再在身邊侍奉爹娘和師傅,還望爹娘和師傅要切記保重身體,倘若寧兒在京都有出人頭地之日,必定百步稽首來接爹娘和師傅去享清福。”
燕寧沉聲言道:“寧兒大不孝。”
起身後,初月抱著杏黃油紙傘滿臉不開心地走到燕寧的身前,極為不舍地說道:“哥哥,你一定要早點回來。”
燕寧捏了捏初月的臉蛋,柔聲說道:“初月妹妹乖,哥哥一定早點回來,而且回來的時候還要給初月妹妹帶很多很多的禮物。”
望著初月開心的笑容,燕寧的心間又是湧起不舍的情緒。
初月不是仲嬸的親生女兒,據說仲嬸在村口遇到初月的時候她已經失去了記憶,找不到回家的路,也記不起家裏的人。
杏黃油紙傘就是仲嬸在初月身邊撿到的物件,初月將它作為第一次見麵的禮物送給燕寧。燕寧本沒有多加在意,隻是在某次暴雨將臨之際,不經意間發現了黃紙傘的特殊,以及傘柄裏藏著一柄劍的秘密。
燕寧將黃紙傘的秘密告知初月後,初月不僅沒有將傘要回,反是十分高興地拍手說道:“哥哥有這把傘就不再會有危險了,哥哥要好好保護初月妹妹哦。”
不再多看親人一眼,燕寧怕自己忍不住眼眶中的淚水,扭頭轉身即闊步離去,像是為了夢想而去遠方闖**的小小少年。
此去京都一是為了闖入蒼生塔尋到可以治愈初月妹妹的方法;二是把婚書扔到殷擒的臉上,和薑含玉做個了斷;三就是為了追逐自己的夢想。
大黃書裏的故事讓京都成了燕寧心頭上的一座很高很美的青山。
他想去看看那座山,他也想成為站在山巔的那些人。
他一無所有,但他才十六歲。
記得那個世界的人常常會說年輕就是資本,那麽自己現在應該有著腰纏萬貫的資本,足夠自己肆無忌憚地橫衝直撞。
村口的青鍾一如往常,隻是此刻鍾旁立有一位拿著一枝桃花的樸素少年。
他叫阿生,是燕寧在停鍾村的好朋友。
阿生低著頭走到燕寧的身旁,不好意思地將手中的一枝桃花插在了燕寧的白衫腰帶間,笨拙地對著燕寧說道:“燕寧,回來我們再去偷瓜。”
燕寧拍著阿生的肩膀笑著回了一個字:“好。”
走在土路上,燕寧望著腰間的那一枝桃花,清秀的麵孔漸漸覆滿笑意。
偶然想起那個世界的文字,唇角微揚,然後極為酸腐地感慨了一句:“願我走出一年,歸來仍是少年。”
未來不可期,歸來必有期。
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