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同樣衣衫淩亂的侍衛被陳福推出來。

露薇一見他,登時驚恐爬了滿臉,驚聲尖叫著要往一旁躲:“是他!皇後娘娘就是他!奴婢沒有穢亂宮闈,是他突然撲過來……”

剩下的話她沒能繼續說下去,便哭得止不住。

薑瓚看清那侍衛,眼瞳一縮,這人明明應該是個死人了!

他猛然轉頭,果然看見杜嵐著急忙慌的朝這邊跑。

杜嵐跑進門,正要開口說話時,瞧見霍硯陰惻惻的瞪著他,頓時閉緊嘴巴,不敢出聲。

薑瓚還有什麽不明白,隻能是這該死的霍硯橫插了一腳。

滿腔怒火無處泄,薑瓚的臉色越發陰沉。

霍硯揣著手,昂首踱步往裏走,一副恍然的神情:“看來另有隱情?”

他拿起案上的青玉瓷杯斟茶。

白菀凝視著那茶碗,那是她方才用過的。

那侍衛匍在地上,垂著頭,看不清神色,隻是那身子抖若篩糠,怎麽也不肯開口說話。

“不肯開口嗎?”霍硯放下茶碗,碗蓋與白玉扳指相碰,發出細碎的聲響:“那就與你妻子老小,一同下去說?”

這話音泠泠,其中蘊含的殺意卻不減。

侍衛嚇得手腳發軟,連跪也跪不住了。

脖子處還泛著疼,那是方才杜嵐要殺他,留的刀口,他一咬牙,道:“奴才與露薇日久生情,今日約好在太液池旁相見,情不自禁才……”

露薇眥目欲裂,掙開清桐,撲過去朝那侍衛又抓又撓:“誰和你日久生情?你汙我清白,還滿口胡言亂語,我露薇再眼瞎,也瞧不上你!”

白菀也皺著眉與薑瓚說:“露薇今日是奉臣妾之命在禦花園等三妹妹,斷不可能與這賊子相約。”

霍硯手裏團著玉杯,棱角分明的下頜朝他一點:“不肯說實話,這舌頭便拔了吧。”

陳福上前一腳將侍衛踹倒,掐著他脖子冷笑:“咱家奉掌印之命救你,不是讓你來這兒信口胡謅的。”

那侍衛到底是怕死,也不敢將杜嵐供出來,被掐得直翻白眼,才改口道:“是……奴才鬼迷心竅……見色起意,奴才罪,該萬死……”

露薇嗚咽著哭起來。

白菀懸著的一顆心終於放下,冷聲道:“這賊子慣信口雌黃,沒一句真話,蒙蔽聖聽,處死吧。”

薑瓚來時裝得一臉麵如寒霜,如今倒是真的冷凝如冰。

他還未開口,卻聽白菀轉身又朝霍硯道:“今日多謝掌印了。”

霍硯放下青玉茶碗,緩步走到白菀身前,錯身而過時,開口道:“那就麻煩娘娘,再贈咱家一副鮮花美人圖罷?”

想起是何謂鮮花美人圖,白菀心裏漏跳一拍,連呼吸也亂了一瞬,她強撐起笑道:“那就請掌印過些時日來取吧。”

霍硯離得她近了,白菀才覺出有些不同。

她沒能一如既往的在霍硯身上嗅到甘鬆的氣息,倒是聞見了她慣用的苦玫香的味道。

這人真的是,肆意妄為慣了。

兩人交談平平,薑瓚卻聽得心中異樣,霍硯與旁人說話時,語氣淡然,鮮少能覺出什麽情緒,偏他與白菀說話時,總透著古怪。

但他並未細究其間的怪異,咬牙咽下這悶虧,連一句話都不願再多說,當即帶著白蕊拂袖而去。

倒是白蕊,一邊走,一邊頻頻回頭,像是在看什麽。

露薇死裏逃生,歪倒在清桐懷裏,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娘娘,奴婢知錯了,奴婢知錯了。”

白菀歎了口氣,將她拉起來:“你沒錯,人往高處走又有什麽錯。”

“你要做的,是對那些害了你的人,一個個報複回去,而不是在這兒顧影自憐哀聲痛哭。”

露薇隻是有高攀的心,卻到底沒做過什麽傷害她的事,否則,今日即便薑瓚當真要把她打死,白菀也不會有分毫動容。

露薇眼底浮現憤色,憋著淚,咬牙切齒的點頭:“奴婢明白了。”

“帶她下去洗漱一下吧,”白菀對清桐說。

霍硯冷眼看著,半響說了句:“像這樣心思浮動的奴才,在咱家手裏活不過半日。”

白菀在案邊坐下,隨口道:“她也沒犯什麽大錯,況且,本宮的人,總不能由著他們算計。”

“娘娘更衣罷,”霍硯驀然開口道。

白菀以為他又起了逗弄她的心思,有些乏力道:“本宮尚未用完午膳,暫且不歇晌。”

“咱家帶娘娘去吃現做的鯉魚膾。”

白菀猛的抬起頭,霍硯正偏頭看她,他麵上沒什麽表情,卻從他眼裏,瞧出了少見的笑意。

她也高興起來,難掩雀躍的問了一遍:“掌印要帶我出宮去?”

“需要咱家伺候娘娘更衣嗎?”霍硯反問。

“不用,”白菀這話說得真心實意,站起身滿帶歡欣的往裏間走。

霍硯挑了挑眉,撿了個茶果子吃,滿嘴甜膩讓他麵容有一瞬扭曲。

原她真心笑起來,是這個模樣。

如繁花綻放,如萬物複蘇。

“掌印,皇上那處有動靜了,”陳福快步走回來,低聲道。

霍硯不做聲,他手裏仍舊把玩著那一隻青玉茶碗。

他還道薑瓚多能忍,徐忠良都死了這麽久,他還成日裝作不知道,隻壓著罪狀不發,原以為還得多殺幾個忠臣良將,沒想到今日這三兩句話,倒讓薑瓚憋不住了。

“那……還要帶娘娘出行那?”陳福試探著問道。

“答應了她的,”霍硯隨口答道,說著,似又所感的轉過頭。

水漾將珍珠垂簾挑起,白菀著一身藕荷色襦裙,緩步走出來。

她唇邊噙著舒緩的笑,青絲高高綰起,露出一截優美白皙的頸,耳垂上的珍珠墜子晃晃悠悠,引得點點光彩落在她臉上。

白菀拿過水漾遞來的狐裘,走近霍硯:“掌印可以替我係下裘帶嗎?”

霍硯垂頭望著白菀,她肌膚勝雪,眉眼間青澀依舊,與旁的閨閣女子沒什麽兩樣,偏她將發綰起,做了婦人打扮。

他伸手抓過狐裘抖開,披在她肩上。

裘帶上綴著兩朵毛茸茸的白團,他揪著裘帶,慢條斯理的盤繞,絨毛劃過白菀的下巴,有些癢癢的。

係好裘帶後,霍硯又瞥了一眼她的發髻。

白菀抬手摸了摸,她特意吩咐水漾盤的髻,仰起臉笑道:“從此刻起,我是霍夫人。”

陳福和雙生子三個聽得倒吸一口涼氣,如此明目張膽自稱掌印夫人的,皇後娘娘是頭一個,可她偏偏,還是皇後娘娘。

這麽想著,陳福的臉有些扭曲。

霍硯沒說話,卻也沒否認,隻將小臂伸在白菀麵前。

白菀卻拉下他的手,將自己的與他的交握在一起。

女子的手,柔若無骨,霍硯有一瞬怔愣。

“走吧,”白菀攥著他的指尖晃了晃。

*

今日難得有個好天氣,停了雪,日頭懸在天上散發著薄弱的光,街上遊人如織,叫賣聲此起彼伏。

白菀一路拉著霍硯,在人潮中走走停停,一時竟和陳福水漾走散了。

他們就像最普通的夫妻,手挽著手並肩而行。

霍硯最厭熱鬧,吵鬧的人聲最易激發他暴虐的殺意,可他身側站著一抹如水的溫柔,平白撫平了他的躁動。

許是遇上了集市,道上熙熙攘攘擠著人,買什麽的都有。

白菀對什麽都極有興趣的模樣,卻隻拉著霍硯看,也不買。

霍硯冷眼看了半天,隨手將錢袋子遞給她:“瞧上什麽隻管買,光看著做什麽?”

白菀隻是搖頭,倒是不客氣的將錢袋子笑納了。

在白菀又一次盯著麵人看時,霍硯駐足而立,斜眼睨她:“娘娘可是在懷念小楊將軍贈的那個麵人?”

他氣勢深沉,白菀甚至懷疑,但凡她點這個頭,霍硯就能當場掀了那麵人攤子,把楊景程從西北揪回來暴打一頓。

這人還記著仇,還真像他自己說的,小心眼,睚眥必報。

“我隻是想去捏一個掌印,”白菀抬起頭,笑靨如花。

說著便鬆開霍硯的手,腳步輕快的往麵人攤子去。

霍硯佇在原地,麵色冷淡的看著忽然空了的掌心,他虛虛攏了攏,嘈雜的人聲突然清晰起來。

他有點煩了。

霍硯不遠不近的跟在白菀後頭,聽著她描述她眼中的他。

一身紅衣,不愛笑,是丹鳳眼,還有個扳指,手上拿什麽?就捧個兔子吧。

沒過多久,白菀拿著麵人快步走回來。

像倦鳥歸林,投入霍硯懷中,自然而然的與他十指緊扣,一麵舉著麵人給他看:“像不像?”

霍硯垂頭看著交握的手,心裏翻湧的殺意逐漸平息。

抬起頭看著麵人,嗤之以鼻,頭大身小,哪裏像了。

最後他也沒說出口,隻淡淡道:“走吧,前麵就是珍饈樓。”

天道好起來,出來吃喝的人也漸多,珍饈樓本就是熱鬧地兒,今日更是人滿為患。

“那是陳福嗎?”白菀越過熙熙攘攘的人群,指著珍珠樓門口東張西望的人說。

霍硯隨意的瞥了一眼,有些心不在焉,卻也頷首應了聲。

等他們走近,陳福立刻迎上來道:“預留了樓上雅間,爺和夫人隨奴才一道上來吧。”

一進門,霍硯半眯的鳳眸微睜,反手把白菀往懷裏一摁,單手抄起一旁的椅子擋住刺來的白刃。

揮刀之人赫然是那“陳福”,一旁裝作客人的刺客紛紛拔刀而起。

刀光劍影中,數十條黑影群起而攻之,霍硯一手護著白菀獨自應戰也遊刃有餘。

下一瞬,鋪天蓋地的箭雨從窗外射進來。

霍硯踹倒一張桌子遮擋,隨之而來的便是箭仞入木聲。

“娘娘要隨咱家死在這兒了,”耳畔傳來霍硯低啞的聲音。

白菀抬頭看她,霍硯眸中跳躍著嗜血的興奮,麵上的笑意張狂而無畏。

“算了,”霍硯將她放下,拍了拍她的腰:“這些人衝咱家來的,娘娘走吧,逃命去。”

說著竟然當真一個人躍了出去,他如同一個浴血殺神,徒手扭斷一人的脖子,奪過他的刀,頓時血花四濺。

跑不跑。

白菀心如擂鼓,不跑很有可能被霍硯連累,跑了,萬一霍硯活著回來和她算賬怎麽辦?

可他讓她走的。

霍硯那個瘋子,誰知道他說的話有幾分真假。

霍硯應付著隨處刺來的利刃,竟一心兩用,分出心神盯著那一處僻靜。

那裏靜悄悄的,就好似無人存在。

她走了嗎?

霍硯眼中殺意更盛,衣袍無風自起,他棄了鋼刀,雙手成爪,將人一個個撕碎。

四下寂靜,唯獨霍硯獨自一人站在殘肢斷臂間,垂落的雙手被染紅,血珠滴滴答答,粘稠的血液從他袍下滑落,滴在地上。

他給她僻的那處安全所在,依舊一片寂靜。

半響,霍硯邁步往桌子後走過去。

隨後便撞進一雙驚恐濕潤的杏眼。

白菀像是受了驚嚇,慌不擇路,爬起來就往他身上紮。

霍硯往後退了一步,啞聲道:“我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