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望無際的西北大漠, 朔風掀起黃沙漫天,一輪金紅圓日西下,燦金色的餘暉間, 身披甲胄手持長刀的將士於荒漠之上策馬狂奔,馬蹄濺起黃沙漫漫。
邊城駐軍大營
守在門口的士兵,遠遠瞧見策馬奔來的人,頓時喜出望外的一邊拉開營地大門,一邊連聲喊著朝裏跑:“少將軍回來了!”
楊景程策馬一路飛馳, 臨進門才懸懸勒馬。
駿馬揚蹄嘶鳴, 馬背上的銀甲郎君俊逸挺拔,英姿勃發。
楊景程翻身下馬, 將手裏的刀遞給副將, 取下兜鍪甩掉一身黃沙, 正要抬腿往裏走, 卻見聞聲而來的白發元帥甩著紅纓槍掃向他腿彎處。
他連忙起跳, 避開那一下,卻沒避過另一招朝他背心處的橫劈。
那一下力有千均,長柄擊中楊景程後背, 被打得往前一撲, 他一個踉蹌, 單膝下跪才穩住身形, 驚慌的朝繼續揮著紅纓槍要打下來的白發將軍喊道:“祖父!”
直逼楊景程太陽穴的長柄陡然一停, 白發將軍鐵青著臉怒斥:“這裏沒有你的祖父, 隻有你違抗軍令, 要對你軍法處置的元帥!”
“說, 我讓你攜兵回防,你為何不退!非但不退, 還膽大包天單槍匹馬追窮寇,無視軍令,目無法紀,你難道不該打?”
此處乃西北邊城,是邊城之外的駐軍大營,鎮國將軍楊諫之帶兵鎮守在此處,與遼國僅僅一步之遙。
大楚建國近五百年,世代與遼國毗鄰,太.祖皇帝能征善戰,曾將遼打退數百裏,遼國皇帝割地求和,彼時的遼國,還算得上是友邦。
如今時過境遷,五百年來遼國養精蓄銳,國力越發強盛,而大楚,因太.祖積威猶在,周遭各國敬之畏之,這麽多年來,上至帝王下至百姓,耽於享樂無意刀兵。
曆代國君更是唯恐武將勢大奪權,大行重文抑武之道,經年打壓之下,楚國善戰之將少之又少,唯楊霍兩家世代武將苦苦維繼,一守西北防大遼,二鎮東南抵鮮卑,得以隔絕兩方的眈眈虎視。
可惜後來,霍家在皇權更迭傾軋之下灰飛煙滅,霍家守的東南徹底淪陷,鮮卑瘋狂越邊掠奪燒掐,守將屢屢戰死,邊線一退再退。
如此混亂長達十餘年,直至霍硯橫空出世,從一個洗馬奴,一躍而至司禮監掌印,先皇對其信任有加,在鮮卑又一次犯邊後,竟派霍硯出兵。
興許因為他姓霍的關係,霍家舊部對他唯命是從,士氣大振,以勢如破竹之態大敗鮮卑,將他們攆回大渡河對岸,同時為涼州招安了山匪陳同,許其涼州知州之職,率領霍家舊部鎮守東南。
而他們楊家,世代守著這西北大漠,在遼國一次又一次看似嬉鬧的進犯中填人命。
霍家湮滅之後,大楚動**不安,先帝許是後悔過,提武官,開武舉,征兵馬,卻通通無濟於事。
大楚安逸得太久,懸在頭上的刀已經近在咫尺。
他做的唯二兩件對事,一是送霍硯去涼州穩住了東南,二是將另一半虎符交給了楊家。
可惜他死得太突然,還沒來得及告訴太子,莫要走他的老路。
今日楊諫之之所以如此怒不可遏,皆因三日前,在軍中抓到了幾個不安分的眼睛,繼而遼國士兵又假做流寇越過邊線襲擊周邊村莊。
楊景程和其長兄楊景煥帶兵前去圍剿,遼國殘兵敗逃,楊景煥與遼國人多番交手,深知他們這一擊脫離的打法。
見他們退走,楊景煥便不欲再追,誰知楊景程並不聽命,單槍匹馬追了出去,彼時還要護送受傷的百姓,楊景煥不得已隻好帶兵退回,請示過楊諫之後,正要再出去尋時,便遇上楊景程自己回來了。
“你知不知錯!”楊諫之怒聲斥問。
楊景程抿嘴不吭聲,卻默默將抬起的腿放下,挺直了腰背跪在地上。
“好好好,”楊諫之看他這幅冥頑不靈的模樣,氣得怒發衝冠,槍尖指著他:“你才來多久,打了幾場勝仗,尾巴就翹上天了是吧?”
“你願意跪就好生跪著,來人,給老子打他三百軍棍,何時明白‘軍令如山’何時才準起來!”楊諫之把紅纓槍甩向一旁的箭靶,槍尖穿透紅心直直插進後方的沙土裏。
軍帳裏兩個同樣身穿甲胄的將軍對外探頭探腦,蓄著絡腮胡的對身旁的年輕郎君道:“明玉啊,你去勸勸你祖父,子玉年紀小,哪經得起三百軍棍。”
楊景煥回頭瞥他,不滿道:“父親叫兒子景煥便好,還有,父親為何不自己去?”
恰好楊諫之遠遠看過來一眼,那一眼滿帶凶煞和警告,楊淮生縮縮脖子,麵色悻悻,卻見楊景煥看著自己,假意清咳了一聲:“子玉違抗軍令,該打。”
楊景煥默默挪開眼,看向壩上悶聲挨軍棍的楊景程:“父親且放心,祖父心裏有數,而且子玉心裏壓著事兒,今日這番發泄出來,總是好的。”
楊景程還是結結實實挨了三百棍,結束時還能勉強站起來走回營帳,結果一進帳便仰頭倒下去。
楊景煥進來的時候,楊景程正光著上身趴在**,軍醫正在給他上藥,整個後背紅腫淤青,有些地方還在滲血。
“你出去忙吧,這裏我來,”楊景煥接過軍醫手中的藥瓶,坐在床邊。
“痛,”半瓶藥粉撒下去,一聲不吭的楊景程突然悶哼。
“原以為你銅皮鐵骨,不知道痛,”楊景煥四平八穩的刺他,手下的動作卻輕了不少。
“都說窮寇莫追,那些殘兵跑了就跑了,你追著不放起什麽作用?”楊景煥問道。
楊景程就好像重歸白日裏的狀態,一句話也不說,雙目放空,像是在發呆。
楊景煥心下歎氣,打算說些他想聽的:“成君來信了。”
他這次來西北,就好像換了個人一般,整日裏沉默寡言不說,無事時便浸在演武場練刀槍,遇到遼兵越境,他就跟不要命似的拚殺。
楊景程直起頭,轉過來看楊景煥,啞聲問:“說什麽了?”
“無非就是後宮的瑣事,”楊景煥明知他想聽誰的消息,卻故意繞著隻字不提。
楊景程的眸光漸漸暗淡:“就沒有別的嗎?”
“你還想著她?”眼前的楊景程萎靡不振,讓楊景煥氣不打一處來,劍眉緊皺著嗬出聲。
楊景程見他生怒,隻得苦笑:“軍中人多眼雜,請大哥謹言慎行,莫要給她添麻煩。”
楊景煥怎會不明白這個道理,他隻是怒其不爭,壓低了聲音道:“她本就是欽定的天家婦,就是不嫁當今,也得嫁德宗的十皇子,由來便和你沒什麽關係,也不是你能惦記的。”
楊景程閉目,掩下眼底的痛色,緩緩點頭:“大哥說的我怎會明白,隻是她獨自在宮中沉浮,寧國公府早已被先帝架空,對她起不到助力,我身無長物,唯有掙點軍功,好護一護她。”
“你總得娶妻生子,”楊景煥隱隱猜到了他打的什麽念頭,心裏沉沉。
楊景程將頭埋在枕頭裏:“打小我就想娶她,現在也想,但如今想也沒有用,心裏揣著人,總不能耽誤旁的姑娘,況且也不知哪天就馬革裹屍還,就不娶了罷。”
楊景煥踢了一腳床腿,冷著聲道:“當初她及笄,寧國公夫人焦頭爛額的尋人相看,卻無人敢娶時,你為何無動於衷?”
楊景程用枕頭抵住眼,企圖壓下那一陣催他流淚的酸澀,等他再抬起頭時,帳中已空無一人。
他望向窗外半圓的月,黝黑的雙目越發空洞。
他怎會無動於衷呢,連祖父都能察覺到他的心思,可娶她的代價太大了,大到要付出整個楊家,為了他,祖父已經低聲下氣去求先帝,甚至明示可以交出虎符,可先帝卻拿她那鳳命說事,明裏暗裏質疑楊家的忠心。
是他,是他太懦弱無能,不能救她出囹圄,也無法全自己的願。
楊景煥帶著一身怒氣往自己營帳走去,寒月凜凜,四下寂靜,唯有架盆裏火堆燒得正旺。
他正走著,抬眼卻見一人在他帳前來回踱步。
“周懷讓?”借著月色看清人,楊景煥闔目再睜時,慍怒**然,又是那個溫潤如玉的儒將:“夜已漸深,周參將怎不回帳歇息?”
被他稱作周懷讓的年輕小將,眉目清雋,身形高挑,瞧著也才剛剛及冠,卻已是正三品的參將。
周懷讓遲疑了片刻,垂下的手握拳又鬆開,鬆開又成拳:“聽說,有成君的信來,不知可有末將的?”
楊景煥覺得,他今夜可能是撞了為情所困者的老窩。
又想起這兩檔事都和他唯二的弟弟妹妹脫不開幹係,頓時心梗得不行。
楊景煥看著周懷讓,毫不猶豫的搖頭。
哪怕他眼底流露出傷神,楊景煥還是斬釘截鐵道:“想必成君回去前已經和你說得一清二楚,既然你當初沒反對她的決定,如今她已是宮妃,便與你再無瓜葛,不光這次不會有信件,日後也不會有,周參將請回吧。”
說罷,便徑直撩開帳簾,跨步進去。
周懷讓閉了閉眼,麵上滿是隱忍,最終忍無可忍一般,一拳錘在身旁的榕樹上,震得枯黃的落葉飄飄。
*
這天也隻晴了那一日,接連著便是時大時小的雪,一連下好幾日不停。
偌大的禁宮一片銀裝素裹,朱丹色的宮牆,銀白的瓦,偶見的宮女內侍無不腳下匆匆,更顯深宮孤寂空幽。
明日便是臘八,朝中休沐,照慣例,今日晚膳各宮嬪妃要與帝後共宴。
衣香鬢影,語笑闌珊。
薑瓚的後宮人數並不算多,又各個出生名門貴胄,即便私下裏鬥得你死我活,明麵上也得裝個姐妹情深。
“皇後娘娘,這是臣妾親手熬製的臘八粥,您嚐嚐還是不是原來的滋味?”
正座上,白菀與薑瓚並排而坐,麵上掛著溫婉不失優雅的淺笑,時而與太後細語,時而回應宮妃的附和,還要抽空對薑瓚以示賢惠的布菜,遊刃有餘,從容大方。
正要示意綠漾給她盛碗湯,便見一碗臘八粥被擺到她麵前。
白菀循聲看過去,白蕊小臉素白,頰上透著粉,瞧著容光煥發,這幾日薑瓚為了哄她,日日留宿在關雎宮,看起來滋潤得不錯。
白菀一挑眉,看著有些驚訝,微慍著嗔她:“從前是本宮替你們準備臘八粥,這回竟換成你了,你也是的,身懷六甲還做這些。”
白蕊下一串自謙的話被堵在嘴裏,她方才那話說得模棱兩可,要的就是讓薑瓚認為她在家中過得不好,照她預想,白菀應該問她怎想著做臘八粥才對。
誰知,白菀竟不按常理出牌,害得她下一句話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
所幸薑瓚滿臉心疼的問出這一句:“宮裏本就會準備臘八粥賞下去,何需你做這些?”
白蕊也隻好改口換了個說法,她微微頷首,笑得有些羞澀:“臣妾在家中時,每逢佳節一家人也會如此坐在一塊兒用膳,臣妾見皇後娘娘這幾日心事重重,估摸許是想家了,便想著做這給娘娘嚐嚐。”
“難為你有心了,”白菀笑得真誠:“既然如此,就分下去讓大家都嚐嚐吧。”
雖說綠漾暗示這粥裏沒什麽東西,白菀還是有些不放心,畢竟白蕊總愛出些陰招,便抱著要死一起死的念頭,決定把闔宮妃嬪連帶薑瓚都拖下水。
白蕊自然不會如此光明正大的害白菀,雖然有些不高興,但還是笑笑將臘八粥分了下去。
白菀環視桌上,幾乎沒人敢喝,唯有薑瓚嚐了兩口。
見舒瑤光也動調羹時,白菀還有些驚訝,下一瞬卻見她掩唇欲嘔,瞬間明白了。
一旁因不喜白蕊,而默不作聲的太後瞧見了,眼露喜色,笑問道:“淑妃這是怎麽了?”
舒瑤光灌了口茶,壓下心底翻湧的惡心,俏臉慘白:“也不知怎麽了,隻覺得這粥味道有些惡心,”說罷還特意看向白蕊,一臉歉意:“本宮沒有說這粥不妥的意思,愉嬪妹妹莫要放在心上。”
白蕊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她是懷著孕的,看舒瑤光這幅做派,指定是腹中有種了。
果然,太後一臉喜氣:“快去請太醫。”
舒瑤光還推脫著自己並無大礙,太醫來一摸脈,便道:“恭喜皇上,淑妃娘娘已孕有月餘。”
薑瓚又驚又喜,太後卻是實打實的高興,連連說賞,連白菀也意思意思的賞出去一盆,寓意多子多福的紅瑪瑙石榴盆景。
白蕊麵上抽搐,強撐的笑意幾乎維持不住,強忍之下,直接將手中的玉箸掰成兩節。
她不能再等了,薑瓚靠不住,那點淺薄的愛也不知能維持多久,她得另謀出路。
她想起自己藏在暗格裏的話本,暗自下了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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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束宮宴,白菀又命椒房殿的小廚房額外備了一份晚膳,往玉堂去。
才走近,元祿便跑來說:“娘娘,掌印今夜不在玉堂。”
這還是白菀頭一次撲空,元祿這話的意思是,霍硯今晚一夜都不會回來。
白菀下意識問道:“他去哪兒了?”
元祿說:“掌印每年今日,都要去放魂燈,娘娘去太液池,或者後宮的明渠瞧瞧吧。”
魂燈?
白菀突然想起來,十五年前的今天,是霍家滿門上刑場的日子。
他是在給霍家人點魂燈。
白菀隻猶豫了片刻,便帶著水漾往明渠去。
她沒猜錯,遠遠便能看見霍硯站在明渠邊上,不遠處跟著陳福。
霍硯今日少見的著了身玄色長袍,周身沒半點豔色,離得遠看不清神情,但白菀想,他生得本就好看,沉穩的玄色著他身上,應會更顯清雋風流,恍若仙人。
隻美中不足的是,離他不遠處,站著尚且未顯懷,腰身依舊婀娜的白蕊。
作者有話要說:
嘮嘮,辛苦大家久等,寫著寫著有點不順手,所以重新捋了大綱和感情線,以後得更新就會正常,說實話,這本寫得我尤其痛苦,不知道有沒有我前兩本的讀者在,看過我前兩本就知道,我是個徹頭徹尾的劇情流寫手,我基友說我老搞感情流的cp結果掛羊頭賣狗肉寫劇情流,於是這本我就開始寫感情流,剛開文的時候,幾乎是我最痛苦的時候,一天寫不出五百個字,我天天寫完就給我基友看,然後就被罵……我當時就想,我可真菜啊,天天覺得自己菜,後來寫著寫著好點了,但痛苦是依舊的…怎麽說呢,還是謝謝各位寶,我會好好寫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