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夜時停了雪, 夜深更添寒涼,皎月被滾滾黑雲遮蓋,似是在醞釀下一場暴雪。
明渠銜接宮中的暖泉, 故而湖麵不曾封凍,細看之下還有嫋嫋白霧在湖麵上升騰,一盞盞重瓣荷花狀的魂燈裏支著根細小的蠟燭,燭火跳動,螢螢星火照亮了整個湖麵。
一雙骨節分明, 修長白皙的手, 將一盞點燃的魂燈,輕輕放在湖麵上, 魂燈在水波中搖搖晃晃, 打著旋兒隨著其他放走的魂燈去, 好似在為什麽人引路。
白蕊凝眸望著明渠邊, 一身玄衣, 長身玉立的霍硯。
單看他風姿綽約,麵容俊雅非凡,比京中那些所謂的貴公子更加芝蘭玉樹, 誰又能想到他會是個太監呢。
白蕊無意識的攪動手裏的帕子, 她遠遠望著霍硯的身形, 心裏惶恐難安, 遲遲不敢邁出步子向他靠近。
她特意換了身月白的紗裙, 更襯她身形玲瓏有致, 裹在厚厚的披風裏倒也不覺得冷, 隻是躊躇著, 霍硯凶名在外,要靠近他是得需要極大的勇氣。
但隻要能靠近他, 必然就能被護在他的羽翼之下,無人敢侵無人敢擾。
他可是,權傾天下的東廠督主,司禮監掌印啊。
白蕊壓著鼓動的心跳,想起那日霍硯為了她斥責舒瑤光,心裏那點惴惴有了底。
他待她,應該是有些不同的。
如此一想,白蕊心下越發雀躍,遲遲不敢動的腳步也輕快起來,邁出一步後就更為順暢,婀娜多姿的朝霍硯走過去。
隻要能把他牢牢握在手心,何須懼怕舒瑤光,何必唯恐色衰愛弛,又何必絞盡腦汁把白菀拉進泥裏?那後位豈不是她唾手可得?
白蕊那雙眼裏貪婪的精光實在太亮,隔得老遠的白菀都看得一清二楚,瞧著她臉上強做的溫柔小意,隻覺得扭曲又可怖。
冷眼看著的水漾撇了撇嘴,毫不客氣的評價道:“東施效顰,醜陋不堪。”
“她效了誰的顰?”白菀驀然出聲反問。
水漾驚覺自己說錯了話,晦暗中皇後娘娘的眼神更顯幽深,她下意識縮縮脖子:“她跟娘娘您比,差遠了”
白菀彎唇淺笑,倒不是她自負,隻憑她和霍硯這些時日接觸以來,深知他看似浪**隨意,實則錙銖必較,眼裏容不得一點沙,即便是有可能對什麽人見色起意,也不會是白蕊。
她與霍硯接觸越深,就對那透著詭異的話本越懷疑,這話本是誰送到她手上的,究竟意欲如何?
眼看著白蕊離霍硯越來越近,僅僅差一步之遙。
陳福突然從暗處走出來,直挺挺的擋在白蕊麵前:“此處不是娘娘該來的地方,娘娘若想賞景,且明日再來。”
他語氣平平,聽不出什麽喜怒,白蕊也愣了一瞬,眼睛落在背對她放魂燈的霍硯身上,寒風吹過來一陣細碎又清爽的香氣。
白蕊轉而朝陳福笑得嬌俏:“本宮今日親手熬了些臘八粥,給闔宮的主子都分了些,送去玉堂時內侍說掌印不在,聽說掌印每逢今日都會在明渠放魂燈,便來瞧瞧。”
陳福耐著性子與白蕊拉扯。
這麽多年來,抱著別樣心思接近掌印的宮女後妃不知凡幾,填進太液池的屍首數不勝數,最終成事兒的也隻當今皇後一個。
白蕊眼底潛藏的貪欲半點沒逃過陳福的眼,他心底鄙夷。
這麽個不知打哪兒來的山雞,也妄圖學鳳凰引百鳥。
“娘娘請回吧,”陳福做出請的手勢,隱晦的警告她:“掌印今日都不見人”
要她這麽灰溜溜的離開,白蕊自然是不願的,她連霍硯的麵都沒見著。
見這閹人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白蕊怒氣橫生,又不敢當真發火,心下怨懟這霍硯怎還不回頭看看她。
又恐霍硯不知是她,便揚起了聲調:“本宮是關雎宮的愉嬪……”
她話還未說完,便見霍硯轉身看過來。
白蕊心下狂喜,自以為霍硯認出她才回身,又要開口時,卻見霍硯麵無表情的揚手,陳福迅速做出反應,周身平和的氣勢也變得肅殺:“娘娘再靠近一步,恐有性命之憂。”
白蕊慌張的盯著霍硯看,他的眼神不曾落在自己身上分毫。
話本裏明明寫得清清楚楚,今夜的霍硯最傷神失意,她該與他秉燭夜談,兩人關係更為親近才是啊?
白蕊想不明白,滿臉不可置信,恰巧霍硯瞥過來一眼,那眼中血色濃稠,仿佛有無數冤魂尖嘯著朝她撲過來。
她嚇得往後連連倒退。
為什麽?為什麽話本裏事事都對,可偏偏遇上白菀和霍硯就屢次出錯?那話本到底有幾分真假?還是何事在她不知道時已然悄然改變?
霍硯懶懶的抬眼,雙眸在正麵小徑的假山上落定,他撥弄著白玉扳指,輕描淡寫道:“不肯走就沉塘吧。”
陳福當即伸手朝白蕊抓過去。
白蕊沒想到霍硯眼裏當真沒她,不但沒她,還要殺她。
來不及思索話本到底出了什麽錯,白蕊甚至顧不得腹中的孩子,提裙轉身就跑,踉踉蹌蹌的,跨下台階時甚至險些滑倒。
陳福沒再追過去,悄無聲息的立回暗處。
他看見掌印還盯著小徑旁的假山,正要問是否有什麽可疑之人時。
霍硯挑挑眉,沉聲道:“娘娘要在那兒窺視到何時?”
原是皇後娘娘,陳福啞然,怎跟捉奸似的?
白菀自霍硯突然轉眼看過來時便知道,他發現她了。
她望了望白蕊逃走的方向,從善如流的從假山後出來,落落大方的朝霍硯走去。
一走出假山才發覺,不知何時起,又開始洋洋灑灑的飄雪,霍硯不撐傘立在明渠邊,銀白的雪落在他發頂,肩頭,積了薄薄一層。
白菀從水漾手裏接過油紙傘撐開,墊著腳舉過霍硯頭頂,另一隻手拂落他肩上的雪,朝他盈盈淺笑:“下雪了掌印。”
湖麵上的盈盈燈火映在她眼裏,仿佛銀河倒映,恰到好處的淺笑令人著迷。
霍硯盯著她看了片刻,伸手撿開沾在她發絲上的絨雪,雪一落在他手中,便融成水,化作點點水漬。
他瞥見水漾手裏的食盒,轉開眼,漫不經心的說:“娘娘也是來送臘八粥的話,便請回吧。”
不遠處便是觀湖亭,亭子四周的柱子上掛著厚厚的帷幔,隻有一側挑起,遠遠能瞧見裏頭燃著的火盆。
霍硯不懼冷熱,這大費周章的掛幔帳,燃火盆是為誰而做不言而喻。
白菀打量著霍硯冷峻的眉眼,他生得漂亮,容色妖冶綺麗,幾乎雌雄莫辨,倘若霍家尚在,他也是上京城裏鮮衣怒馬,擲果盈車的少年郎。
他知道她今夜會來嗎?不一定。
今夜之行,不過是她陡然起意,主要是在宮宴上沒怎麽吃好,若她吃好了,今夜便不會去玉堂尋霍硯,那他這一番苦心,便白費了。
他也不知道她會不會來,他不過是在賭那一半一半的可能性。
白菀彎腰撿起地上未放完的魂燈,就著霍硯手裏的火折子,點燃裏頭的蠟燭,隨後小心翼翼的將燈推入湖裏。
她靜靜看著那燈搖搖晃晃的歸入燈流中。
霍硯明麵上的身份,是當初降等襲爵的霍家旁支的子嗣,但他由始至終都未曾好好掩飾過自己的身世。
他對如今的潁川侯霍家幾乎冷眼相待,光明正大的頂著潁國公霍家嫡長子的名諱,光明正大的為霍家那五十六口冤魂報仇。
“本是在宴上沒怎麽吃好,想著尋掌印一塊兒再吃些,不巧遇上有人給掌印獻殷勤,唯恐擾了掌印雅興,誰知掌印卻將那美人攆走,召本宮來,”白菀緩聲道。
她拿過水漾手裏的食盒,揭開蓋子給霍硯看:“不是臘八粥,不過是些清粥小菜,掌印吃嗎?”
臘八節對旁人而言,是吉祥平安闔家歡樂,可對霍硯而言,是流血砍頭家破人亡。
霍硯卻盯著白菀送出去那盞魂燈:“這燈隻有霍家人能放。”
他轉眼看著白菀,他近來心情不大好,想聽聽她的甜言蜜語。
白菀挑眉看他,故意道:“呀,本宮以為,掌印召本宮來,是想讓霍家的祖宗們都瞧瞧本宮呢。”
她眼裏噙著笑,眼尾上挑,俏皮中卻不乏風情萬種。
霍硯“嘖”了一聲,皇後娘娘這張嘴,真是能言善辯,什麽甜言蜜語一筐一筐的往外倒,騙死人不償命。
“娘娘好厚的臉皮,”霍硯捏著她的臉,看她吃痛柳眉擰成結,忽而輕笑了一聲。
暗處的陳福見霍硯露出連日以來第一抹純粹的笑,不帶暗諷不帶殺意,是發自內心由衷的愉悅。
每年臘八前後,掌印除了放魂燈,還會送不少人下去“護送”魂燈歸黃泉,照著掌印那暴虐的氣勢,他差點以為今年就輪到他了。
見這架勢,提著的心總算可以放下,陳福摸摸自己脖子,謝天謝地,謝皇後娘娘,他這條命又能熬到下一個臘八了。
霍硯下手沒輕沒重,白菀隻覺得自己臉皮都要被揭下來了,一吃痛,便忍不住眼前蓄起霧。
她撥開他的手,語調輕緩:“這不叫臉皮厚,這是掌印給的底氣。”
白菀幾乎敏銳的察覺到,今日的霍硯很不對勁,哪怕他在笑,周身縈繞的殺氣卻不見淺淡,而殺氣之下是無法言喻的哀痛。
所以她不太敢與霍硯饒舌,盡量說著好話哄他。
白菀用油紙傘交換了霍硯手裏的火折子,她提著裙擺蹲下,將剩餘的魂燈依次點燃,再一盞一盞推入湖中。
霍硯垂眸,視線隨她而動,隱約的光映在她光潔柔和的側臉,神情極認真。
他撚了撚指尖,那凝玉般的觸感猶在。
夜已漸深,萬籟俱寂,就好似整個深宮唯他們二人。
“咱家的魂燈,不是娘娘這般點的,”霍硯驀然出聲道。
他看著白菀仰頭看他,晶亮的杏眼中滿是好奇。
那雙眼過於澄澈,讓他的肮髒汙穢無處可逃。
霍硯下意識伸手捂住了白菀的眼。
在雪中站得久了,他的手心冰涼,激得白菀身顫。
她抬手要去抓霍硯的手掌,卻抓了個空。
眼前重歸光亮,霍硯若無其事的收回手,他也不蹲下,指尖輕輕一拂,一盞蓮花魂燈便似是被風送進湖中。
送一盞燈,他便念一個人名,白菀細細聽了聽,這些人名並不姓霍,大多是官宦貴族,朝中大臣。
而無一例外的是,這些人已在近幾年間陸陸續續因各種罪名問罪處死。
白菀望著湖中密密麻麻的魂燈,心下控製不住的生懼,如果一盞燈代表一個人,那,霍硯究竟殺了多少人?
她正思索著,耳畔卻傳來一道低沉的話聲。
“娘娘是在懼怕咱家?”
作者有話要說:
半夜碼字最大的弊端,就是,會突然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