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菀有孕, 薑瓚顯然是極為高興的,即便是在太後孝期,賞賜也如同流水般送進椒房殿。

本來宮裏隱隱還有白菀不得寵的流言, 如今卻被薑瓚一番舉措徹底打破,妃嬪們麵上不敢說,暗地裏卻是暗流湧動。

其中最坐立難安的,便是懷孕近五個月的白蕊。

旁人不知,太後的死其實與她有牽連, 舒瑤光暗地裏害她的毒物, 是白蕊繞了個圈子,悄悄又借舒瑤光的手, 送到了壽康宮。

當初借佛珠暗害白菀的事, 可是她一手操辦的, 舒瑤光那點小動作, 怎麽可能逃過她的眼睛。

隻是白蕊也沒想到, 她做得那麽隱秘,薑瓚竟然會知道。

白蕊縮在床榻上,回想起那日仿佛厲鬼附身般的薑瓚, 忍不住渾身顫抖。

“那是朕的母後, 你竟然害她, 你竟然敢害她!”

薑瓚幾乎暴跳如雷, 將關雎宮的東西打砸了個遍, 他雙目赤紅地質問白蕊:“是你做的吧, 送去太後宮裏的東西!”

白蕊自然矢口否認, 卻在薑瓚冷笑著說出那串淬毒的佛珠時, 整個人如墜冰窟。

“朕怎麽就沒看透呢,你明明那麽言行不一, 手段狠毒,朕怎麽就將你視若珍寶,對真正的白玉棄如敝屣呢!”

薑瓚沒有責罰她,哪怕她有害死太後的嫌疑。

但白蕊知道,她比打入冷宮的舒瑤光好不了多少,她被薑瓚徹底厭棄了。

外間的宮婢討論著今日椒房殿受賞的排場。

白蕊不想聽,便用被蒙著頭,可她越不想聽,那嘰嘰喳喳的,興奮中夾雜著不知名希翼的聲音,如同渴血的螞蟥直往她耳朵裏鑽。

一旁的鬆荼看著蜷縮在床榻上的一團,有些於心不忍,歎了口氣起身走出去。

聽見外頭傳來鬆荼斥責宮女的聲音,白蕊慢慢從被褥裏探出頭,悶氣將她的臉憋得通紅,汗濕的發貼在她臉頰上。

望著外頭逐漸明媚的春光,白蕊死氣沉沉的眼睛仿佛被注入一股活力。

她不能坐以待斃。

白蕊憐愛地撫摸著自己已經隆起的腰腹,既然薑瓚言而無信,那她也不必死守著他,她要為她的孩子,謀一個光明的前程。

白蕊的眸光漸漸堅定,她要再去找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司禮監掌印,賭一把。

*

楊景初走後,白菀就陷入了難以言喻地焦慮中,既害怕有消息來,又害怕沒有消息來。

楊諫之抗旨不肯退守雲平,帶著願意跟隨他的三萬延北軍,一次次抵抗過數十萬遼軍的碾壓,一封封血淋淋的戰報讓白菀無法安眠。

她又無法與霍硯說,自己在心裏憋著,整個人肉眼可見的消瘦。

幾個婢女看在眼裏,急得直上火,變著法子給白菀折騰飲食,隻求她能多吃兩口,即便不是為了自己,也要為著孩子想想。

“娘娘,今日難得出太陽,不如出去走走吧?”

說話的是已經大病痊愈的清桐,她望著一臉懨懨歪靠在湘妃榻上的白菀,心想,出去走兩步,興許娘娘便能心情好些,胃口也好些。

白菀扭頭看向窗外,悠揚的鳥鳴聲傳進來,稀薄的日光頑強地與冬日裏彌留的寒氣爭鬥,許多春花已經借著那一點暖,探出了碧綠的枝丫。

“替我更衣吧,”白菀從榻上支起來。

見白菀願意出去,幾個丫頭也高興起來,忙忙碌碌又有條不紊地替她收拾行頭。

走到禦花園,看到已經破冰的明渠,白菀才真正感覺到,記憶中肆虐很久的寒冬,已經要悄然退去。

隨之而來的,是冰雪消融,萬物複蘇。

白菀撫去枝頭綠芽上彌留的冰霜,暗自期許,希望能有好消息和春天一樣,如期而至。

清桐和綠漾一左一右攙扶著白菀,一行人沿著明渠邊慢慢走著,沉寂一冬的湖中錦鯉,從冰冷的水中躍出來,魚尾甩起七彩斑斕的水花。

“前麵有座風雨亭,咱們去那兒歇會兒吧,”綠漾道。

白菀並沒有什麽異議,便又跟著往前走,誰知才走幾步,綠漾身形一頓,突然又說:“怎麽覺著還有些冷呢?不如娘娘還是回去吧?”

白菀還來不及問怎麽了,綠漾便搶先一步要帶她往回走。

白菀逆來順受了十幾年,偏偏被這該死的命運和霍硯激起一身反骨,什麽越不讓她去做的事,她偏要去看兩眼。

她毫不猶豫地站定腳,抬頭往前看過去。

風雨亭半延至明渠裏,霍硯翹著腿坐在橫椅上,手裏拿著根釣魚竿,亭外的廊柱下嫋嫋娜娜的站著一抹倩影,仰著頭,似乎正望著他。

那人腰腹微隆,側顏柔美,赫然便是白菀差點遺忘到腦後的白蕊。

遠遠看著那一高一下的兩人,白菀瞥了眼綠漾,意味不明地笑出聲:“綠漾啊,你這反應倒像是霍硯做了什麽對不起我的事。”

綠漾抿著嘴,不敢接這話。

白菀好整以暇地看了半響,霍硯拿著根釣魚竿一動不動,倒是白蕊仿佛有些站不住了,身形搖搖欲墜。

“掌印若能出手相助,蕊兒什麽都能給您的,”白蕊淚眼繾綣地望著,那個一身灼灼緋衣的玉麵仙人,微風拂起他的衣袂,一股惑人的香氣被風送到她鼻息間。

泛苦的玫香讓白蕊有那麽一瞬的熟悉,隨後她便把那點熟悉拋之腦後,說動霍硯才是最要緊的事。

自打她來,他都不曾與她說一個字,也不曾回頭看她一眼,但也不曾如以往般厲聲讓她離去,這讓白蕊多了幾分信心。

“這萬裏江山,天下美人掌印就不想要嗎?”白蕊嗓音細軟,說著天底下最能蠱惑人心的話:“醉臥美人膝,醒掌天下權,這天下人夢寐以求的東西,隻要掌印願意幫幫蕊兒,日後都是掌印您的。”

她許諾千百般,那生著仙人貌的邪魔,卻充耳不聞,連頭也不回。

白蕊並不氣餒,要想說動霍硯這種人,總要拿出些誠意來的。

她咬咬牙,抖著手勾鬆了肩上的披風,試探著邁步向霍硯走過去。

失去支撐的披風從白蕊肩上滑落,可她想象中的刺骨寒冷並沒有來。

滑落的披風,被一雙素白的手接住。

“愉嬪妹妹當心些,萬一受了風寒可就遭罪了。”

耳畔如同泠泠春水般的嗓音,讓白蕊渾身發僵,她直挺挺站著,白菀那張似笑非笑的臉自後顯現,被春風吹散的苦玫香氣,在她出現的一瞬間,張牙舞爪地占滿了鼻腔。

白蕊腦中一白,仿佛有什麽東西要破殼而出。

她愣然地看著白菀。

白菀仍舊笑得溫柔,臉頰邊有個淺淺的酒窩若隱若現,纖指繞著白蕊披風上的係帶,慢悠悠地打了個結。

她拍拍她的肩,臉上笑意愈深:“衣裳要穿好。”

不等白蕊扯出笑來,她又眼睜睜看著由始至終不曾搭理她的霍硯,突然回轉頭。

白蕊看得清清楚楚,霍硯那凜厲如寒霜的眉眼在觸及她身側人的一瞬間化柔。

她聽見他問。

“來了?”

“等我呢?”

短短兩個句話,自若中帶著無法言喻的親昵。

白蕊再蠢也不會以為,霍硯,或者白菀這話是對她說的。

她整個人如遭雷擊,雙目飛速在白菀和霍硯之間來回轉動,眸中顯然滿是不可置信。

霍硯提起一尾金燦燦的龍紋鯉:“不知道娘娘還想不想吃珍饈樓的鯉魚膾?”

白菀自然而然地在霍硯身側坐下,未再看白蕊一眼。

她好奇地打量著活蹦亂跳的鯉魚:“和甜湯一樣,讓元祿做嗎?”

聽出白菀加在“元祿”兩個字上的重音,霍硯麵上的神情分毫不變,將魚從魚鉤上取下來,丟進一旁的小桶裏:“做不好就宰了他。”

“那你去吧,記得告訴元祿,多放些醋,”白菀從腰側取出手帕,替霍硯將他的手擦幹淨。

霍硯彎腰提起小桶,在路過白蕊時,終於紆尊降貴看了她一眼,繼而又立刻轉開:“咱家將她扔進明渠裏做魚,鯉魚膾裏就不用多放醋了吧?”

宛若實質的殺意,讓白蕊腳下發軟,雙眼驚恐地瞪大,扶著廊柱往地上滑。

白菀淡淡地瞥過嚇得腿軟的白蕊,緩慢搖頭道:“這倒不用,隻是最近有些嗜酸而已。”

霍硯沒再說話,提著小桶慢悠悠地走出去。

白蕊臉色慘白,她早該想到的,白菀能在這宮裏這麽如魚得水,原來是早早就攀上了霍硯。

她控製不住開始想,她們究竟是從什麽時候勾搭上的?

“蕊兒是要去告訴皇上,本宮和霍硯的關係嗎?”

白菀那溫柔如水的聲線讓白蕊直抖,她想也不想的搖頭:“蕊兒不知道,蕊兒什麽都不知道,長姐行行好,放過蕊兒吧!”

白蕊本就自帶柔弱惹人憐的氣質,哭起來淒淒慘慘的,極容易讓人心軟。

“我本已經忘了你,”白菀拿起霍硯遺留下來的魚竿,將魚線又丟回水裏,望著水波粼粼的湖麵,低聲道:“可你總愛得寸進尺。”

“綠漾啊,將愉嬪娘娘送回關雎宮,非本宮同意,關雎宮所有人,都不得踏出宮門半步。”

*

霍硯踏著最後一絲夕陽走進椒房殿,翻飛的幔帳中氤氳著讓他為之著迷的苦玫香。

白菀穿著寬鬆的褻衣坐在床榻邊,由水漾拿著帕子給她絞發,見霍硯進來,冷冷淡淡地瞥他一眼,又轉開。

霍硯慢條斯理地將食盒裏的鯉魚膾端出來,連著幾樣清淡的小菜一同擺上桌:“娘娘不來嚐嚐嗎?依著娘娘所言,多放了些醋的。”

水漾躬身出去,端了盆熱水進來,便告退。

白菀的頭發還沒幹徹底,她便站起身,往火盆子走去,對霍硯的話充耳不聞,對他視若無睹。

火盆子在霍硯身旁,白菀路過他時,被一把撈過去抵在承柱上,微涼的唇舌欺著親。

等她回過神來,整個人歪在霍硯懷裏,他的手掌抵在她腦後,未幹的青絲被他輕緩地撥弄著,水汽在他指尖蒸騰。

“不高興?”霍硯拉白菀在一旁的太師椅上坐下,低著聲問。

白菀耳朵枕在霍硯胸膛上,他的嗓音透過胸腔傳來,合著平穩的心跳聲一起,讓她紛亂無依的心漸漸歸港。

“不高興,”她將他的話重複了一遍。

“不高興什麽?”

“她靠近你你沒拒絕。”

“我沒理她。”

“你讓她靠近了。”

“我沒有,釣魚呢,魚嚇跑了怎麽辦。”

霍硯這句話讓白菀突然笑起來,她揪著他的衣襟,將自己的臉埋進他心口,笑得肩膀直打抽。

“你是我的,”白菀仰臉在霍硯下巴親了一下,不出氣,便又咬了一口:“留個印子。”

她咬得並不重,連個牙印都沒。

“這算什麽印子?”霍硯將白菀抱起來,往一旁的書案走過去。

他拂開書案上雜亂的物件,將白菀放在上麵,變戲法似的拿出一份筆墨,親手用筆沾了墨交給她。

這筆極其眼熟,讓白菀想起自己還欠霍硯一副畫。

“做什麽?”白菀愣愣地看著霍硯。

霍硯解開衣襟,指了指露出的胸膛:“畫在這兒吧。”

白菀沒有那些奇怪的趣味,正要拒絕,卻想起霍硯早前那些滿懷惡意的逗弄,心裏有些忿忿。

當即提筆在他左心寫了個大大的菀字。

霍硯低頭,饒有趣味地欣賞著:“多謝娘娘。”

他這鄭重的語氣,驅散了白菀那點不高興,她隨手取來帕子,將霍硯皮膚上的墨漬抹去。

霍硯看著字跡漸漸消失,倒也沒阻攔,轉而閑適地問:“娘娘現在有胃口用膳了嗎?”

白菀擦拭的動作微頓,隨即將帕子丟去旁邊,手臂纏上霍硯的脖頸,在他被擦得泛紅的心口落下一個吻。

“有三個月了,可以了。”

她纏著他,一遍又一遍親吻。

墜落的幔帳掩藏著春色滿園,白菀晃眼發覺,霍硯左心上,被她親手擦去的“菀”字明晃晃地顯著顏色。

白菀沒問為什麽,隻一口咬上那塊肉,用犬齒碾磨。

霍硯吃痛悶哼了聲。

見她終於察覺,霍硯索性將她抱起來,向一旁的妝奩走過去。

“娘娘莫不是以為這筆墨擦掉就沒了?”

白菀整個人幾乎支離破碎,四肢緊緊攀著他,她勉強扭頭去看身後的水銀鏡,鏡中搖晃的墨發間,她腰背上的夾竹桃和霍硯左心的菀字,一同顯露顏色。

*

霍硯側躺在床榻上半闔著眼,白菀蜷在他懷裏,眼皮沉沉的耷拉著,由他慢條斯理地順著她的發。

“還有呢,還有什麽不高興。”

他知道,白菀心裏憋著一股氣,這股鬱氣從楊景初離開便如影隨形,到一場場敗仗,楊家人輪番負傷的消息傳回來,她更是徹夜難眠。

她可能不知道,她雖然什麽都沒說,可每每望著他的眼神,憂鬱得讓人心疼。

聽霍硯這麽問,白菀抬了抬眼,不知是疲倦過頭還是什麽,張著嘴,也還是沒說出口。

她無比迫切地想要霍硯幫幫楊家,但她無法開這個口,他願意放楊景初出京,願意讓她替楊家奔走,已經是極大的寬容。

長指繞著她的發,如願又沒聽到她的請求:“娘娘憑什麽要求咱家替薑家守江山呢?”

霍硯眸色深深,他並沒有要聽白菀回答的意思,他又問。

“好好吃東西,好好休息,能不能答應我?”

霍硯捏了捏白菀腰上的嫩肉:“從現在開始,咱家會讓人盯著,若娘娘少一兩肉,咱家立即折返絕不拖延。”

白菀猛地支起身,眼露驚喜:“你真的願意?”

霍硯極淺的勾唇笑笑:“咱家去取耶律驍狗命。”

既然你想要這天下依舊繁榮,那我就勉為其難,讓它依舊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