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菀確定自己懷孕之後, 為了避免衝撞,便不打算再過問太後的喪儀,可這事總得有人協理。
“西北如今是個什麽景況?”白菀背靠著引枕, 褲腿高高撩起,兩條勻稱的腿露出來,膝蓋上印著兩塊淤青。
霍硯側坐在旁邊,手掌按在淤青上,或輕或重地揉按著, 他沒說話, 麵上也沒什麽表情,渾身上下卻透著如水的溫柔。
耶律驍必然是逃走了, 耶律馥死在霍硯手裏, 耶律斛晚年喪女, 又有耶律驍在旁添油加醋, 必不可能善罷甘休。
但耶律斛又豈是個蠢笨的, 他定然會先向耶律馥的近衛求證,偏偏耶律馥的心腹早已經死絕,他隻能姑且相信耶律驍所言, 並傳信與薑瓚索要霍硯給耶律馥償命。
不過薑瓚那邊還未有動靜, 耶律斛是否與他接軌還兩說, 但薑瓚本就早早與耶律驍聯手, 要置楊家和霍硯於死地, 即便是得了消息, 也極有可能隱瞞不發。
屆時耶律斛久久得不到回應, 誤以為薑瓚要保霍硯, 那僅剩的懷疑自然消散,他定會毫不猶豫揮兵向楚, 第一個遭難的,肯定是楊家鎮守的西北邊城。
白菀想得正入神,膝上突然傳來一陣鈍痛,讓她忍不住直皺眉:“輕點。”
霍硯慢悠悠地抬眸看了眼白菀:“這會兒讓我輕點,也不見自己下跪的時候輕點?”
白菀當即捂著嘴不說話了,隻睜著那雙圓溜溜,烏黑透亮的眼看著他。
霍硯嗤了聲,手下的動作倒是輕了不少,他垂下頭,慢條斯理地回到她上一個問題:“昨日,耶律斛親自率領遼國十萬大軍壓境,延北軍措手不及,營地被破退守邊城,不久後京中就會收到楊諫之的求援。”
白菀驟然瞪大眼,連眼睫都跟著發顫:“這麽快?”
霍硯找到她時,是正月初五,今日立春,相隔不過九日,便是算耶律驍初五當日就逃回遼國,剩下短短八日,是無論如何也不夠耶律斛確定真相,及點兵出討楚的。
耶律斛不是會被憤怒衝昏頭腦的人,隻能是耶律驍在其中做了什麽手腳。
“約摸還能撐一陣子吧,雲平王已經有所察覺,出兵增援了,”霍硯一臉隨意,那語氣就好像在說今日有雪一樣平常,替白菀按腿的手甚至都不曾有半分停頓。
雲平王是齊王薑珩,在發生瑞王夥同瑞王妃,利用平陽長公主薑嬋暗害白菀一事後,便自請帶著宣德太妃和薑嬋一同離京就藩。
他的封地便是雲平,離邊城較近,不過半日車馬的功夫,邊城一旦被破,首當其衝的就是雲平,難怪薑珩會毫不猶豫出兵增援。
白菀看著若無其事的霍硯,說不清心裏是什麽滋味,五味雜陳中夾雜著酸楚。
他早已經收到消息,她沒問,他便也不跟她說。
可她也無法質問霍硯為什麽不告訴她。
“別用這種眼神看我,”霍硯避開白菀的視線,垂下頭盯著被他揉散後,擴大蔓延的淤青,沒頭沒腦的說了句:“她不配你跪。”
白菀腦中有些紛亂,聽著霍硯的話愣了好久才反應過來,他口中的人,指的是太後。
太後的死,她是有預料的。
白菀曾想過出手阻攔,她卻在白蕊和舒瑤光的背後,看到了霍硯的影子,在得知霍惠妃的死是太後一手所為後,便徹底打消了這個念頭。
霍硯今日沒戴玉冠,反而戴了頂烏紗翼善冠,冠麵用金線繡著雙龍戲珠,祥雲滾邊。身上仍舊是一身緋色織金曳撒,張牙舞爪的蟒紋乍一看,竟與遊龍無甚區別。
就連天子也要著素的太後喪儀上,他一身赤紅,卻無人敢指摘他半句。
白菀卻想起了那個,一身雪色錦袍,眉眼含笑著和她說話的薑瑾。
如果,如果德宗尚在,霍惠妃安然,霍家仍舊頂立著大楚的半邊天。
在那樣充滿期盼,愛惜的環境下,薑瑾會在德宗的悉心教導下,長成一個合格的帝王,仁厚禮賢,愛恤民命。
可德宗猝死,霍惠妃被迫殉葬,霍家滿門被滅,愛惜他的家人一個個無辜枉死。
白菀想,換做是她,也會不惜一切,讓罪魁禍首付出代價。
可犯錯的是先帝,皇家爭權,百姓何辜。
白菀猶豫了很久,最後還是當著霍硯的麵,吩咐水漾去請楊景初來。
霍硯顯然知道她的打算,卻不置可否,在楊景初過來前,起身離去。
白菀看著他孑然的背影欲言又止,最後到底是沒有出聲阻攔。
他走後沒多久,水漾便領著楊景初進來。
她推開門,看見白菀安然無恙的對著她笑,心裏懸著的石頭徹底放下,忍不住露出一抹焦急中夾雜著欣喜的笑來。
“阿滿你差點嚇死我,”楊景初一瘸一拐地被宮女攙扶著,在床邊的繡凳上坐下,摸著白菀溫熱的手,唇邊噙著笑,眼淚卻忍不住直往下掉。
“我又出不去,隻能眼巴巴地等著,若不是東廠的人看得緊,我差點就要翻牆出宮找你去了,”楊景初帶著哭腔道。
見她哭,白菀心裏也泛起酸,忍不住跟她一起哭,兩個姑娘抱在一起哭成團。
直到霍硯提著食盒走回來。
一見白菀眼淚花花的,霍硯眉心直皺,他乜眼去看楊景初:“再哭就別怪咱家把你丟出去。”
楊景初哭聲一頓,忿忿不平地瞪了眼霍硯,也知道孕期的女子最忌諱嗔怒,有些懊惱自己竟害得白菀和自己一起哭。
正要拿手帕給白菀抹淚時,後襟卻一緊,竟是霍硯嫌她擋路,直接把她提溜了起來。
霍硯無視楊景初的怒眼,絞來帕子,捧著白菀的臉一點點將她臉上的淚痕抹去。
將帕子丟回搪瓷盆裏,霍硯則回身打開帶來的食盒,取出一個散發著香甜氣息的湯盅:“元祿做了甜湯,你嚐嚐合不合胃口。”
他舀起一勺,試了試溫度,隨後才喂到白菀嘴邊,煞有介事地,一副要親自伺候她用膳的模樣。
這麽一來,倒是讓白菀有些不好意思了,她伸頭將那一勺吃進嘴裏,趕在霍硯將下一勺喂過來前,開口道:“我和成君還有些話要說。”
霍硯手下一頓,忍不住抬眼乜她。
有事就掌印長掌印短,什麽甜言蜜語一籮筐一籮筐地往外倒。
白菀衝著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帶著些討好的意味,霍硯這才慢悠悠地收回手,端著甜粥在一旁的圓桌邊坐下。
大有你說你的,願意當我沒聽到也成,反正他是不可能出去的架勢白菀看霍硯撥動著調羹,百無聊賴地望著外頭,歎了口氣,自覺也沒什麽好瞞著他的,便任由他掩耳盜鈴般坐在那兒。
楊景初又坐回床榻邊的繡凳,問:“阿滿,你要和我說什麽?”
白菀看著楊景初充滿關切的臉,喉嚨有些發澀。
她忍著那股澀意,啞著嗓子道:“昨天,遼國攝政王親自帶兵伐楚,已經與延北軍戰了好幾場。”
“什麽?”楊景初蹭地站起身,帶倒了身後的繡凳。
她滿臉不可置信,連聲音都變得尖利:“他為什麽要這麽做?雖然我們與遼國並不是那麽和平,但,也不至於徹底撕破臉。”
白菀沒再猶豫,將事件的起因,從她在廟會上與耶律驍再遇開始,以及他和薑瓚的謀劃,原原本本的說給楊景初。
出於私心,她隱去了霍硯在其中的身影,楊景初和霍硯對她而言都很重要,她並不希望兩人有隔閡。
“……簡單來說,楊家被放棄了。”
聽著白菀的話,楊景初臉上的血色點點退去,她望著白菀的臉,卻雙目空洞。
一行淚從眼角滑落,楊景初張著嘴喃喃問道:“被,放棄了?”
她身形控製不住的搖晃,讓白菀有些心疼。
多諷刺啊,楊家人為了守護這片土地,拋頭顱灑熱血,茫茫黃沙埋沒了多少楊家人的血肉,可這片國家的主人,他們為之效忠的皇帝,為了那所謂的皇權集中,不惜通敵叛國,將整個楚國置於險境。
“不可能的,”楊景初空茫的眼裏又蓄滿了淚,她拚命搖著頭,不知是在否認白菀的話,還是在否認自己的猜想。
“我,我要寫信去問我父親,皇上不可能這麽做,這麽做對他而言,有什麽好處呢?”楊景初胡亂抹去淚,飛快地說著,一邊說,一邊搖晃著身往外走。
她嘴上說著不信,實際上,心底正在瘋狂地尖嘯著。
白菀所言確實是真的。
“有什麽好處?”
無聲坐了許久的霍硯冷哼一聲,他捏著茶碗蓋,有一搭沒一搭地把玩,吐出來的話冰冷刺骨。
“隻是死個把人而已,皇權在握,延北軍也盡歸他手,臥榻之側再沒有高懸的刀劍,這難道不是好處嗎?”
楊景初整個人如墜冰窟。
霍硯毫不猶豫地將血淋淋的真相撕給她看,他可不像白菀,沒那麽多耐心。
“成君,”白菀去拉楊景初的手。
楊景初木愣愣地回轉頭,眼中空洞得嚇人。
白菀心疼不已,卻隻能試探著安撫她。
“成君,我們沒有那麽多時間去糾結此事真假與否,你現在要做的,是盡快給老將軍去信,讓他們早做準備,以及謹防軍中潛藏的叛徒。”
她也想過,先行派人去西北,可是她不是楊景初,楊家人雖然喜歡她,但事關重大,她的話不一定會被取信,所以隻能由楊景初開這個口。
楊景初渾渾噩噩的回到永福宮,口裏一遍遍重複著“不可能”,可她卻沒有任何猶豫的,提筆開始寫信。
等她放飛手中的灰色信鴿,望著它越飛越遠,楊景初突然歪靠在窗門上,哭得聲嘶力竭。
周邊的宮女麵麵相覷,想上前安慰卻又不知她為何突然如此傷心難過。
等楊景初自己哭夠了,才啞著聲音讓人將已經束之高閣的銀色甲胄翻出來。
她摸著上麵斑駁的刀痕,穿上銀甲手持樸刀,一頭紮進雪中。
永福宮寬闊的前院裏,洋洋灑灑的大雪中,一道銀色的身影揮舞著寒光凜凜的樸刀,身形凜厲矯若驚龍。
不知過了多久,楊景初精疲力盡地躺倒在雪地裏,冰冷的絨雪落在她臉上融化成刺骨的雪水,她閉著眼,腦海中起伏著父兄的音容笑貌。
等她再睜眼時,眼底已是一片決絕。
*
楊景初沒等到放飛的信鴿回來。
正月十七,風塵仆仆的傳令兵栽倒在城門外。
幾乎所有早起的百姓,都聽到了那句。
“遼國犯楚,邊城求援!”
沒多久,遼國大軍壓境,楊家人率領延北軍戰敗,鎮國將軍父子身受重傷昏迷不醒,楊景煥及一個姓周的參將下落不明的消息,如同烈火烹油般炸開。
而身為一國之君的薑瓚,非但沒有理會楊家求援,反而下令延北軍放棄邊城,退守雲平。
這聖旨一下,朝堂上下一片嘩然。
楊景初僅剩的那點希翼徹底煙消雲散,白菀得到消息匆忙趕到永福宮時,她正在收拾東西。
楊景初原還有些豐盈的小臉越發尖削,一頭青絲高高束起,穿著件窄袖短打,旁邊包袱裏銀白的甲胄疊放整齊,靠在牆邊的樸刀錚錚發亮。
“阿滿,你來啦,”楊景初回頭看見白菀,想對她笑一笑,卻隻能扯動嘴角,不用想也知道,這笑比哭還難看。
她抹了把臉,索性也不強迫自己。
“我要去西北了,我的父兄在等我,”楊景初低下頭,她沒哭,這短短三天,她的眼淚早在晝夜難安中流幹淨了。
她不打算稟告薑瓚,她對那鐵血冷情的帝王早已經寒了心。
“隻是不知道,這一去,還能不能回來,”楊景初將包袱係緊,微不可查地歎了口氣。
她這話說得坦然,白菀的眼淚卻瞬間湧上來,她哽咽,拚命想忍住淚,卻越控製不住,哭得眼前都模糊了。
楊景初看向白菀尚且平坦的小腹,又漸漸看向她的臉,唇角微翹了下:“你不要勸我啦,我是一定要去的。”
白菀哭得幾乎不能自已,她飛快的搖頭:“我不是來勸你的,我是來告訴你,我有辦法,能讓你用最快的速度趕到西北。”
楊景初以為她是說汗血寶馬之類的,正要拒絕,卻聽白菀說。
“我被耶律驍擄走時,他帶我走過一條密道,我們僅僅花費五日不到,就從京城直達西北,你腳程會更快些,應該不需三日。”
楊景初的眼睛猝然瞪大。
她雖然已經打算無論如何都要去西北支援父兄,可從京城到西北,即便她們再快,日夜不休,也得大半個月。
她甚至沒辦法保證,她的家人能不能撐到半個月後。
“阿滿,你是我們楊家的恩人,”楊景初忍不住探手將白菀抱緊,心底幾乎死去的希望,漸漸燃起來。
白菀在此時無與倫比的慶幸,慶幸當初沒有任由那條暗道掩埋地底。
等天色暗下,白菀領著楊景初交給元祿,讓他帶著楊景初跟楊家的家將匯合,然後再帶他們去那處廢宅。
隨後又將畫出的記號交給楊景初:“那條暗道錯綜複雜,在拐角或幾個路口時,你一定要選擇有這個圖案的。”
楊景初接過白菀遞過來的錦囊,卻沒急著走,她摩挲著上麵熟悉的石榴紋樣,抿著嘴,終於露出連日以來第一抹笑。
無人知曉,聲名在外的京城第一貴女,其實並不精通女工,她唯一會繡的,隻有石榴紋。
這圖案,一看就知道,這是白菀親手繡的。
楊景初將錦囊揣進袖子裏,故作輕鬆地問:“你沒給霍硯繡過吧?”
白菀噙著淚搖頭:“隻你有。”
一旁支著耳朵聽的元祿,默默將頭埋得更低。
“那就好,”楊景初盯著白菀的小腹,握著樸刀的手緊了緊:“我走了,他如果敢對你不好,我拚了命也要回來砍死他。”
她最後看了白菀一眼,隨即頭也不回地跟上元祿,帶著不過千人的楊家家將,消失在茫茫夜色裏,去赴她的生死。
作者有話要說:
救命,看了眼大綱,我好像估錯了我的寫作進度(乍一眼看下去,估計還得有個三章?)
可是為了避免下一本在鞭腿待兩個星期,我得開新了(那就雙開吧)
而且我19號還有一場考試(救命我好忙)
所以明天先把隔壁《家犬》開了。
後天再繼續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