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福宮
“你們說, 那事兒當真是舒氏所為?”
楊景初懨懨地歪靠在引枕上,炕床邊緊湊著不少妃嬪在她身邊圍坐。
聽著話音,楊景初眼神冷淡地乜過去, 說話的妃嬪她並不怎麽熟悉,隻依稀記得姓徐,是個美人的位分。
隻見徐美人眉心緊皺,臉上畫著精致奪目的妝容,卻是一副惶惶不安的神情。
楊景初略過她, 徐徐環視過簇擁在她身旁的的妃嬪, 不止這個徐美人,幾乎所有人的麵上, 或多或少, 或真或假地堆砌著焦慮, 驚慌, 躊躇難安。
也不怪她們如此, 這幾日闔宮上下,幾乎無人能安眠。
初八那日,她正因焦慮寢食難安時, 行宮的禁令被悄然解除, 她便知道, 定是白菀已經安然, 還不等她想法子去見白菀, 薑瓚卻急不可耐的宣布起駕回宮。
久病痊愈的太後親自出來迎接, 卻當著所有人的麵, 驟然吐血身亡, 薑瓚先是不可置信,隨即驚怒交加, 下令徹查太後死因,緊接著淑妃舒瑤光便被貶為庶人打入冷宮,替她說話的幾個妃嬪都被牽連,禁足的禁足,杖責的杖責。
整個禁宮如同黑雲罩頂。
如今淑妃舒瑤光被貶,皇後因病閉門謝客,白蕊那個愉嬪又來路不正,整個後宮中,便僅剩楊景初這個昭儀能頂事。
一時間,一個個跟無頭蒼蠅似的妃嬪便往她這來紮堆。
有人連忙噓聲,示意徐美人慎言,眾人當即神情緊張的四處打量,徐美人也後怕得直拍胸脯,殿內有一瞬詭異地靜謐,隨即又有人幹笑兩聲,笑得比哭還難看,一邊問楊景初:“昭儀娘娘與皇後娘娘自來親近,想來應該知曉皇後娘娘鳳體安好否?”
哪怕回了宮,出這麽大的事,椒房殿那邊仍舊閉門稱病,白菀顯然是還沒回來的,也不知是出了什麽意外,還是霍硯不肯讓她回來。
想起霍硯那個瘋子,楊景初的臉色愈發難看,十有八九就是他扣著白菀不肯讓她回來。
問話的妃嬪見她如此,自知失言,心中更是惴惴,撇撇嘴抿唇不再說話。
倒是另有妃嬪說:“皇後娘娘久病不愈,太後娘娘的喪儀就得另尋旁人了。”
此話一出,倒有不少人暗地裏起了心思,太後喪儀可不是什麽人都能插手的,至少位分不能低,不管是誰能得這差事,可不就等於憑空得的好嗎?要知道,這位分高一等,待遇可是天差地別。
後妃打著算盤,而薑瓚則是真正的體會到什麽叫痛徹心扉,他的母親歿了,在他眼前口吐鮮血,在他懷裏一點點咽氣。
薑瓚怎麽都沒想到,他以為會長命百歲的母親,竟然是這個結局。
哪怕他曾經無比怨懟她對他管束過多,可在她不舍地摸著他的臉,一遍又一遍叫著他的名字,最後死在他懷裏的時候,薑瓚從未如此清楚的明白,不會有人再回應他的呼喚。
他的母親一向身體康健,是有人害她。
而罪魁禍首的哥哥,如今正在堂下,一聲聲哀求他,求他重新徹查此事。
薑瓚眸光陰冷地看著底下磕頭的舒崎光:“證據確鑿,豈會有假?”
他原來也不信,太後和舒瑤光無冤無仇。
可那確鑿的證據擺在眼前,還有他刻意壓下不提的,那一次又一次試圖暗害白蕊的小動作,無一不表明,舒瑤光就是個心狠手辣的毒婦!
她竟然因為太後勸他雨露均沾,而懷恨在心,故意呈上毒物害她!
思及此,薑瓚幾乎心如刀絞,他控製不住怒氣,從龍椅上奔下來,一腳將舒崎光踹倒,怒瞪著他,嘶啞著嗓音,咬牙切齒道:“你知不知道,就憑舒瑤光的所作所為,朕可以將你們舒家抄家滅族,挫骨揚灰!”
“她害死了朕的母後!你不要再仗著與朕的交情肆無忌憚,朕是看在她身懷皇嗣,而你對朕還有些情誼的份上,才隻是將她打入冷宮,若你再不知好歹,試圖為她求情,你們全家就等著給太後陪葬吧!”
薑瓚幾乎嘶吼著說完話。
舒崎光從地上爬起來,被薑瓚踹中的肩胛骨疼痛非常,他青白著臉沉默了許久。
薑瓚看到他這張與舒瑤光相似的臉便心厭,正要喊他滾時。
舒崎光突然道:“可以求皇上開恩,讓臣再見她一眼嗎?”
他聲音沙啞,比薑瓚好不了多少。
薑瓚發泄了一通,心中的鬱氣消散不少,他垂望著舒崎光佝僂的身形,恨聲:“最後一次,看完就給朕滾回去閉門思過。”
舒崎光聞言,垂首閉目,朝他深深磕頭:“謝皇上恩典。”
他緩緩走出殿門,寒風灌進衣袍的一瞬間,舒崎光挺直的脊背微彎。
京城的春天,怕是來不了了。
守門的內侍朝他行禮:“太傅請隨奴才來。”
舒崎光看了他一眼,無聲地邁步跟上去。
內侍低垂著頭,領著他往後宮走,兩人一前一後,穿過長長的宮道。
“奴才說得沒錯吧,皇上如今什麽也聽不進去。”
內侍尖細的嗓音隨風送到舒崎光的耳邊。
“狡兔死,走狗烹,從前是無辜的朝臣,如今是滿門忠烈的楊家,以後便會是您啊。”
“您要救淑妃娘娘,要救舒家,最好的辦法與我們娘娘聯手。”
舒崎光沒有說話,那內侍也不急,直帶著他走到冷宮前,在他進去前,憐憫地瞅著他:“太傅進去瞧瞧吧。”
舒崎光想過很多種可能,卻沒想到,他看到的舒瑤光並不像他想象中那麽淒慘。
這幾日沒怎麽下雪,天雖然有些陰,但也還算晴朗,舒瑤光坐在廊下,一旁擺著針線簍子,手裏抓著什麽東西,卻沒有動作,雙目空洞地望著天,身上沒再穿綾羅綢緞,但瞧著也還算舒適,隻是瘦了不少,圓潤的臉頰有些凹陷。
“芙蕖。”
“哥哥?”舒瑤光聽見兄長的聲音,以為自己在做夢,待看清遠遠的人影時,才停不久的眼淚又湧出來,她喃喃地喚著他,提著裙子不顧一切地向他奔過去。
她一頭撞進舒崎光的懷裏,哭得聲嘶力竭,肝腸寸斷,這些日子,她受了太多委屈。
“哥哥,不是我做的!這裏好可怕,這裏的人都是瘋子,哥哥求求你,求你救救芙蕖!”
舒瑤光訴說著她的委屈。
等舒崎光再出來時,他仍舊沒有說話,隻是取下自己腰上的玉佩,交給帶他來的內侍。
內侍小心翼翼地將玉佩收好,朝他笑了笑,又帶著他原路返回。
*
在太後大殮那日,“大病未愈”的白菀,帶著滿臉病容出現在喪儀現場,有條不紊地帶著後妃及命婦哭靈守靈。
楊景初跟在她身後,望著她在一片縞素的映襯下,愈發慘白地臉色,才放下的心又揪起來,看見站在一旁的霍硯,忍不住又惡狠狠地瞪他。
與白菀並排跪著的,還有執意替太後守靈的薑瓚,他臉色煞白,看上去比白菀這個病人差不了多少,連白菀的出現,也隻是讓他短暫的高興了片刻。
悲切地哀哭在禁宮的上空回**,上京城的最後一場雪,打著旋從天上落下,漸漸地,廟宇的琉璃瓦上,也蓄起與丹墀上一樣的皚白。
三聲鍾響,早間的哭靈結束。
薑瓚不知怎麽想的,突然側過來扶白菀。
她下意識避開,卻讓身形晃動,眼前一黑整個人就養地上栽。
薑瓚大驚,正要伸手去拉,像個冰柱子般杵在旁邊的霍硯卻迅速閃身上前,先他一步托住白菀的腰,甚至直接將她攬進懷裏,一手搭在她脈搏上,麵色黑沉如水:“找太醫!”
水漾當即忙不迭地往外跑。
霍硯的動作太過流暢自然,讓薑瓚都有一瞬怔愣,愣過之後,他抿著嘴沒說話,倒是眼神中多了幾分冷意。
在場的命婦宮妃不少,眼尖的倒也看出些端倪,,但薑瓚都沒說什麽,她們也隻好咽下去,七嘴八舌地開始出言關心。
霍硯旁若無人地將白菀攔腰抱起,送進一旁用作休息的偏殿,將她安置在臥榻上,他看著白菀慘白得幾乎沒有血色的臉,長指控製不住地又向她脈上探。
偏偏薑瓚帶著一大群命婦後妃,跟了進來,霍硯像是觸及炮烙,迅速收回手,負手在臥榻之側站立。
在無人看見的暗角,霍硯背在身後的手,竟在無意識地顫抖。
沒過多久,一個須發斑白的太醫,被水漾連拖帶拉的請了來。
在太醫準備替白菀探脈前,霍硯突然出聲道:“咱家方才探娘娘的脈,許是月餘的喜脈,還請太醫再確定。”
此話一出,眾人嘩然,薑瓚也如遭雷擊來不及反應。
太醫應著聲,在認真探過白菀的脈後,咧嘴笑起來,躬身朝薑瓚行禮:“恭喜皇上,皇後娘娘確實已懷有身孕約有月餘。”
他在嘴上對薑瓚恭喜,眼睛卻微不可查地瞥向霍硯。
月餘,薑瓚在心裏算了算,許是臘月二十幾那回懷上的,今日立春,恰好近兩個月。
白菀有孕,衝淡許多太後薨歿帶給薑瓚的痛苦,甚至對她被耶律驍擄走那些時日的介懷,也隱有消失。
他笑著,得意地乜過霍硯那張平靜的臉。
笑霍硯自作多情,笑霍硯喜歡也沒用,那是他的皇後,他的妻子,如今還懷著他的孩子。
薑瓚往前走了幾步,試圖擠開霍硯,等白菀醒來與她一同分享這件喜事,誰知霍硯寸步不讓,渾身又散發著冷意,像塊沒知覺的冰雕。
“霍掌印,你可以退下了,”薑瓚在他麵前站定,想起他方才搶先奪走白菀,心裏的不悅又漸次升起來。
偏偏霍硯身量高,淡淡地撇過來時,竟給薑瓚有幾分居高臨下被蔑視的錯覺。
霍硯紋絲不動地擋在臥榻前:“鍾快響了,皇上不去與太後守靈了嗎?”
薑瓚頓時如鯁在喉,霍硯真的是最知道捅他哪裏最痛。
果然沒多久,下一場哀悼的鍾聲又響起來,他恨恨地瞪著霍硯,惡聲惡氣地,不知在對誰說:“皇後醒來記得派人來告訴朕。”
這是他與白菀的喜事,霍硯怎可能留薑瓚和她分享,在偏殿靜下來的那一刻,他便抱著白菀毫不猶豫地閃回椒房殿。
等白菀醒來時,眼前是霍硯放大的俊臉。
“怎麽了?你這樣看著我?”白菀眨巴著沉重的眼皮,下意識朝霍硯露出一抹甜滋滋的笑。
說完她才後知後覺,霍硯的手正隔著衣衫放在她肚子上。
“謝謝,但我月事並不是今日來,”白菀認認真真地說:“方才可能是跪得久了些,起來有一陣眩暈。”
霍硯不說話,望著她的眼睛黑沉沉的,半響才極緩地搖頭:“你的月事,恐怕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會來。”
他說得含糊,白菀才醒來,有那麽點懵,一臉無措地望著霍硯,呆呆地“啊?”了聲。
霍硯坐直身,捂在白菀肚子上的手仍舊未離去,俊挺的濃眉擰成結,像是在思考極困難的問題:“它怎麽沒動靜?”
“應該會動了才對。”
白菀漸漸瞪大眼睛:“我懷孕了?三個月了?”
霍硯又摸了摸她的肚子,仍舊什麽動靜也沒有,白菀小腹平坦一如從前,真不敢相信,裏麵已經揣著個三個月的孩子:“它應該不喜歡我。”
“對不起,”他彎唇笑了下,眉目間帶著難得的溫柔,眼眸深處,卻帶著難以言喻的痛色。
白菀原是又驚又喜,聽見霍硯的話,幾乎在瞬間反應過來,他在為什麽而道歉。
這三個月,真的太坎坷。
按時間算,應該是在鎮國寺那荒唐的幾日裏懷上的。
這短短三個月,她經曆了什麽?
被耶律馥追殺,回宮後長時間的跪地誦經,被耶律驍擄走,忍饑挨餓,擔驚受怕,後來又被水淹,救回來後大病一場。
它竟然如此頑強,她這個母親,做得當真是不稱職,它已經來了這麽久,卻是到現在才發覺。
白菀看著霍硯那盛滿溫柔的苦笑,心口發澀,她拉著他的手放回自己肚子上:“它和我一樣,喜歡你。”
貼著她溫熱的肌膚,霍硯望著白菀含淚的眼睛,他似乎感覺到,掌下有什麽東西,微微“咕”動。
作者有話要說:
三個月不會有胎動,都是掌印的錯覺。
(還有兩章?(大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