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和十五年,太子薑瓚登基為帝,稱建明,次年為建明元年,同日冊寧國公嫡女白菀為後,原皇後受聖慈仁壽皇太後尊號。
慶和帝喪儀過後,便是薑瓚的登基儀式,以及白菀的封後大典。
當日一早,太後便命女官送來了皇後玉印。
白菀望著托盤裏流光溢彩的玉印,無聲的輕笑。
太後許是舍不得的,要不然也不會等到今日才將這玉印拿出來。
白菀伸手摸了摸,觸之溫潤,竟和霍硯的掌心有些相似。
她正想著霍硯,便聽清桐推門進來說:“娘娘,掌印來了。”
白菀回過頭,霍硯著一身絳紫色五爪蟒袍,逆光站在門前,隻映照出半邊臉的輪廓。
“皇後娘娘萬安,”霍硯給她請安,脊背卻不曾有絲毫彎折。
霍硯打量著她周身雍容的裝束,不知真心假意的讚了一句:“娘娘今日,甚美。”
她好像清晨滴露的牡丹,含苞欲放,隻差那最後一點朝陽。
他並不打算聽白菀的回答,接了一句:“咱家來護送娘娘往宗廟祭祖。”
白菀唇邊噙著笑,動作自然的朝霍硯伸手。
霍硯抬眼,眼尾向上挑,輕笑出聲。
當了皇後,使喚起他來倒越來越順手了。
霍硯抬腿上前,將小臂伸在白菀麵前。
白菀打量著他臂上護腕的花紋,上回是銀製的麒麟紋樣,這回像是玄鐵的睚眥。
她伸手搭上去,意外的有些溫熱。
霍硯從殿外來,深秋濕寒,鐵製的護腕怎可能是溫熱的。
白菀順勢站起身,指尖下意識摩挲著睚眥凸起的鼻尖:“多謝掌印。”
霍硯歪頭看她:“咱家與娘娘之間,何須言謝?”
他這話說得曖昧,眼裏卻是一片幽深,如同深不見底的寒潭,沒有一絲溫度。
“謝掌印今日誇本宮漂亮,”白菀與他的眼睛對視。
霍硯笑意更深。
嘖,巧舌如簧。
清桐快步追出來,手裏拿著一支鳳釵:“掌印且慢,娘娘還落下了一支釵。”
白菀瞥了一眼那釵,隻有九尾,貴妃的製式,她方才故意沒戴,也不知道是誰這麽急不可耐的想給她個下馬威。
霍硯也看得清楚,他伸手接過那支釵,撚在手裏端詳,半響嗤笑出聲:“這種東西,怎麽配得上娘娘。”
“陳福,去將咱家立櫃裏那個匣子取來。”
說話間,那支精致華貴的發釵在他手裏化作齏粉。
陳福躬身退下,霍硯沒再多言,一路將白菀送上步輦。
鑾儀衛抬轎啟程,白菀在紗幔晃**間,看見霍硯閑適的跟在她身側,神情自然又放鬆。
正出宮門,陳福追上來遞給霍硯一個條形木匣。
步輦緩緩停下,霍硯挑開幔帳,將匣子打開,取出一支十二尾遊鳳暢鳴金釵,簪在白菀發間。
收手時,冰涼的指尖劃過白菀的耳垂,碰得耳上的紅寶石耳鐺清響。
白菀在霍硯放下幔帳欲退出去時,準確抓住了他的食指。
霍硯隻覺得手上一暖,讓他不由得心生煩躁,卻在看著一隻柔若凝脂的手,緩緩將他的手心翻上來時,奇異的平複下來。
接著,一枚拳頭大小的纏花枝掌心爐,被塞進了他的手心,白菀柔和的嗓音從幔帳之後傳來:“掌印暖暖手。”
灼手的暖意從他掌心慢慢滲透。
霍硯透過幔帳,看著白菀模糊的輪廓,將掌心爐握在手心,直言道:”娘娘有何所圖?”
白菀收回手,輕笑道:“本宮怕死。”
外頭傳來一聲蔑笑:“您貴為皇後,何人能要您的命?”
“與其死在他們手裏,本宮不如把這條命交給掌印,”白菀垂眸望著大袖上繁複的花紋,聲音輕柔。
她等了許久,沒等到霍硯的回答,步輦重新啟動,她看見霍硯將那一枚掌心爐塞進了胸膛的衣襟裏。
他同意了。
白菀抬手摸了摸那一支十二尾遊鳳金釵,如果她沒認錯的話,這是德宗時期的寵妃,霍惠妃的物件。
霍惠妃紅顏,卻得一世盛寵,德宗甚至不惜花費重金打造太宸宮供她居住,賞賜的珍寶數不勝數,最出名的便是這僭越的十二尾遊鳳金釵。
甚至據說在霍惠妃誕下十皇子當日,德宗便秘密擬了傳位詔書,後來德宗驟然駕崩,先帝逼宮,逼殺霍惠妃及十皇子於太宸宮。
太宸宮及滿宮的珍寶,隨著霍惠妃的死,一把大火燒成了灰。
沒想到,這金釵竟是在霍硯手裏。
等白菀到午門時,薑瓚的龍輿已經等了有一會兒。
內侍正欲攙白菀下來與薑瓚同坐,卻聽霍硯道:“咱家已經替娘娘備下鳳輿,省得叨擾皇上,娘娘意下如何?”
白菀自是不願意與薑瓚同行的。
薑瓚更是求之不得,頷首道:“掌印想得周到。”
話音一落,霍硯便率先挑開幔帳,伸手將白菀引下來,又攙上輿車。
隨後自己也跟了上去。
眾人看得瞠目結舌,宦官與皇後同坐,這算什麽?
薑瓚皺了皺眉,霍硯何時待白菀如此親近了?
陳福適時道:“皇後娘娘的女官年紀尚輕,祭祖茲事體大,不容出差錯,掌印隨娘娘一道,也好提點一二。”
幾句話就壓下了朝臣浮動的心思。
薑瓚也沒多想,頷首算是默認了,揮手讓儀仗出發。
輿車與步輦不同,四周都是敞開,唯有頭頂有遮陽的華蓋,稍有什麽動作,便能瞧得一清二楚。
白菀腰背筆挺,坐姿端莊,她噙著舒朗大方的笑,端莊的麵對道路兩側跪拜的百姓。
不動聲色的問:“掌印這是做什麽。”
霍硯的手冰涼如寒玉,像是一條蛇,靈巧的越過她層層疊疊的衣衫,爬進了她的腰間。
白菀被涼得一陣激靈。
冕服寬大,將霍硯的動作遮得嚴嚴實實。
這一截細腰堪堪與他的手掌一般大小,觸之膩滑,如同輕撫潤玉。
“咱家辦事之前,通常習慣先收報酬。”
霍硯的嗓音低啞,帶著如妖似魅的勾引,白菀下意識咽了咽口水,按住他越發深入的手,連聲音都帶著顫:“本宮,是皇後……”
他怎麽如此膽大包天,在這眾目睽睽之下!
“皇後娘娘可是身體不適?”耳畔傳來薑瓚那邊內侍的疑問聲。
白菀不用照鏡子都知道,她的麵上正紅得滴血,她咬緊口中的嫩肉,強壓著幾乎要溢出的驚喘。
儀仗路過寧國公府,白菀在路邊看見了張望的寧國公夫婦,還有二房的幾人,白蕊的身影隱在人群中,對著她的鳳輿雙目噴火難掩怨憤,卻在看見薑瓚時,目光繾綣柔情似水。
白菀在心裏自嘲,她比白蕊也好不到哪裏去。
“娘娘有些害羞罷了,”霍硯善解人意的替她解釋道:“皇上放心,咱家會好生照顧娘娘的。”
他饒有趣味的盯著白菀遍布紅霞的臉,哪怕她已經羞憤欲死,卻仍舊強撐著皇後的體麵,儀態萬方的受百姓朝拜。
誰知道呢,他們高貴的皇後娘娘,正被一個閹人當著他們的麵,捉弄得無法言語。
臨近太廟,霍硯才將高抬貴手放過白菀,他係好脫落的肚兜,順手將她的衣襟整理好,規規矩矩的攙她下來。
最後站在暗處,目光森森的看著她和薑瓚祭拜薑家列祖列宗。
霍硯踢了一腳腳下的磚石,他遲早要把這薑家太廟,連同薑家的江山一同覆滅,殺光薑家所有人。
即便他也姓薑。
*
大典第二日,誥命夫人進宮朝賀中宮,白菀需得在椒房殿設宴。
她高坐殿堂之上,一派雍容,不怒自威。
禮官三聲唱跪,命婦叩首禮畢。
白菀抬手虛扶:“平身,賜坐。”
她環視殿內,記得上一回進宮赴宴時,滿朝命婦將整個大殿填得滿滿當當,今日再看,殿內坐席竟空了大半。
今日寧國公府是國公夫人柳氏帶著二夫人來的,老太君受了驚嚇,一直纏綿病榻,便告假沒來,慣愛湊熱鬧的白蕊也沒來。
許是沒什麽臉來,命婦明裏暗裏的擠兌便能戳死她。
柳氏一見白菀,便忍不住雙眼垂淚,那夜宮裏有多麽驚險她是有所耳聞的,死了那麽多朝臣命婦,想想便令人膽戰心驚。
可她怎麽也沒想到,白菀讓他們莫要輕舉妄動,自己卻孤身入了禁宮,以命相搏。
好在她賭贏了,保住了自己的命,甚至還救下那麽多命婦。
可萬一她賭輸了呢?柳氏不敢細想,這大喜的日子,心裏再酸澀也隻能悄悄落淚。
在場的命婦大多劫後餘生,對白菀有著天然的好感,一個個舌燦蓮花,連連說著吉祥如意的話。
沒什麽可誇的了,便朝白菀的衣衫配飾下手,恨不得將天下最好的形容都落在她身上。
“娘娘這手串可真別致,”一位身穿雲霞翟衣,頭戴牡丹珠冠的夫人笑盈盈的說道。
白菀對各階的誥命夫人還不大熟悉,隻認得她一品誥命的服製,清桐適時俯身在她耳邊道:“這是徐太傅的夫人。”
白菀掀起大袖,露出完整的珠串,獻寶似的在眾命婦眼前揚了揚:“這是當初本宮出嫁時,三妹妹送的添妝,可是她親自從靜淵住持那兒求來的,還供在佛前誦經祈福足有七七四十九日呢。”
聽見白蕊的名字,不止徐夫人麵上有些尷尬,那夜在宮變中活下來的命婦麵色都有些陰沉,又不好駁白菀麵子,隻得似笑非笑的應和。
倒是徐夫人打量著白菀那滿臉的欣喜不似作假,心裏覺得這皇後是個麵團性子,估計極好拿捏。
轉頭又一想,那夜,太子會毫不猶豫的選擇白家那個庶女,是所有人都沒想到的,結合端王那句話,就差將‘私相授受’這四個字扣死在那丫頭腦袋上了。
就這皇後還能待她親切如初,要麽是真蠢,要麽……
徐夫人意味深長的垂下眼眸,心裏有了計較。
將這手串在命婦們麵前過了眼,白菀心滿意足的收回手,麵上的笑意越發真誠。
*
封後大典過後,白菀便徹底閑了下來,薑瓚還是賢王時,府中並無姬妾,因此,偌大的後宮唯有白菀一人,倒顯得有些空空****。
因此,過了二十七日熱孝,朝臣便開始上書奏請薑瓚大開選秀。
薑瓚隻推脫了兩回,便大手一揮,準了。
在薑瓚選定何日選看秀女後,戶部便將內監擬定好的名冊呈到了白菀手上。
天氣漸冷,又不似下雪那般冰冷刺骨,椒房殿內隻燃了零星幾個火盆。
白菀才沐浴出來,坐在火盆邊烤手,清桐借著火替她將濕發擦幹。
她拿著名冊翻了翻,竟然沒找見白蕊的名字。
等下次再開選秀,就是三年之後,白蕊今年已經十六,再等三年恐怕黃花菜都涼了。
難不成她還打算尋個人家嫁了?
正想著,一隻通體雪白的長毛波斯貓,邁著矜持的步子從角落裏鑽出來,朝白菀走過來。
奈何它吃得太好,整個身體圓滾滾的,優雅的貓步硬生生成了一顆球在地上連滾帶爬。
好在它雖然吃得肥碩,但動作還算輕盈,躬身一跳,便輕飄飄的落在白菀膝頭,蹭了蹭她的手心,發出舒適的呼嚕聲。
白菀一見它便笑起來,親熱的摸著貓頭,一聲一聲喚它的名字。
清桐跳腳往旁邊躲,隻覺得被抓傷的手在隱隱作痛,齜牙咧嘴道:“這畜生也曉得什麽人惹不得,倒和娘娘以前養的那隻雪球一個德行。”
這貓也被白菀起名叫雪球,貓如其名,整個身體如同吹了氣的皮球,也是個乖戾性子,除了白菀任何人近不得它半分,連清桐都沒少挨它爪子。
奈何這貓是霍硯送來的,打狗還得看主人呢,因此,椒房殿的宮婢內侍無不繞著它走,一時間,這隻貓倒成了椒房殿一霸。
唯有白菀聽著清桐憤憤不平的叨叨聲,笑得溫婉,她知道,這就是雪球,她養過的,被白蕊弄丟的那隻雪球。
雖然不知道它怎麽會落到霍硯手裏,但霍硯將它送了回來,她還是對他萬分感激的。
白菀摸了兩下,雪球突然從她膝上跳下去,直愣愣的朝門口跑。
恰巧露薇推門進來,雪球便借著門縫鑽了出去。
白菀生怕雪球再跑不見,不顧自己發未梳髻,隻穿了一身單薄的褻衣,提著裙子便追了出去。
這貓胖得很,跑起來卻格外靈活,她眼睛盯著雪球,眼睜睜看著它三兩步跳上霍硯的肩頭,自己卻刹不住腳,跟著一頭撞進霍硯懷裏。
霍硯隻覺得一陣沁人心脾的暖香撲麵而來,接著便把溫潤馨香抱了個滿懷。
他頭一次覺得,女人香似也不那般令人作嘔。
白菀不等霍硯將她推開,連忙手腳並用的從他懷裏鑽出來,把雪球從他肩膀上搶下來抱在懷裏,隨即往後連連倒退兩步:“本宮並非有意而為。”
她雙手抱貓,雪腮紅撲撲的,跑亂的青絲有一縷綴在她唇角,更襯唇色嬌豔瑩潤,一雙烏黑的杏眼又無辜又歉疚的望著他。
雪球在白菀懷裏張牙舞爪,拚了命的朝霍硯撲騰。
霍硯一伸手,白菀有一瞬怔愣,雪球便趁機爬出去,跳上他的掌心,手腳並用的扒著他的臂膀。
白菀張了張嘴,欲言又止,雪球的爪子利,把霍硯的袍子都抓得勾起了絲。
霍硯撚起雪球的脖頸,眼睛卻盯著白菀,故而笑起來:“這畜生性子頑劣,娘娘可有受傷?”
這是白菀頭一次無遮無擋的看清霍硯的笑顏,一掃陰鬱,看起來像意氣風發的少年郎。
白菀搖了搖頭,腦後的青絲微**:“它很乖。”
這還是霍硯頭一回聽見有人誇這貓乖。
白菀聽見一聲嗤笑,抬眼看過去,霍硯眉目間的舒朗**然無存,那點厭世的陰影又爬上了他的臉,隻是他肩上趴著圓滾滾的雪球,周身凜冽的氣勢銳減。
霍硯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他能容忍一隻貓在他肩上作亂,卻也能舉手取無數人性命。
直到霍硯肩上的鶴氅落在她身上,周身被暖意籠罩,白菀才發覺自己手腳冰涼。
而不遠處拿著她的鬥篷追出來的清桐,看著她欲言又止。
直到走回暖閣,白菀才覺得自己周身凝固的血液重新沸騰起來,便命清桐替她更衣。
誰知霍硯邁步跟了進來,神情自然:“咱家伺候娘娘穿衣。”
白菀攏著衣襟,脫也不是不脫也不是,半響撐著笑道:“不勞掌印了。”
“莫不是娘娘嫌棄咱家手腳粗笨,伺候不好?”霍硯歪頭看她,雪球也眨著眼喵喵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