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很支持,於是就按入伍號碼挨個開始講,那個時候我們都以為自己會死在車裏,因此講述時也毫不避諱,齷齪事私密事光榮事全都說出來,甚至連家族的秘辛也往外講,還有人公布了自己的銀行卡密碼。”

“大家發現身邊戰友的人生經曆原來那麽精彩,簡直每個人都是一部史詩級小說。”

“有人中學時就懷了孩子,不敢給大人說,靠裹緊衣服勒肚子,後來在浴缸裏分娩,打電話叫來男朋友幫忙接生,孩子生下來以後掐死,洗掉浴缸裏的血跡,再把死嬰埋在森林深處。”

“有人出生在大富大貴之家,小學就戴五萬塊錢的手表,幾百塊錢一小粒的巧克力吃到膩。後來家境迅速敗落,窮的飯都吃不起。上大學時早去了一天,學校宿舍還沒收拾出來,為了省錢也不出去住旅館,就在學校長椅上抱著行李睡覺,半夜被一個路過的女老師搖醒了,女老師念其可憐,收留其回家睡,結果你情我願發生了關係。”

“有人小時候在山上放羊,傍晚時親眼目睹一夥人把一個老頭活埋在山溝裏,過了很久也沒聽說任何案發消息。有人去銀行取錢時,正好遇上搶匪劫銀行,搶匪衝進銀行後二話不說先爆幾個頭立威,他當時低了一下頭,子彈從頭頂過去,把後麵一個大爺打死了。”

“有人寫過長篇小說,在家鄉報紙上連載,好評如潮。有人進過星球頂級的實驗室實習。有人偶遇過著名畫家。有人差一位中彩票頭獎,氣的一夜沒睡著。有人旅遊時看見小偷,見義勇為狂追六條街,小偷心血管破裂,咣當倒地上死了。”

裴永新頓了頓,繼續說,“但是,三個月之後,我們所有人都講完了自己所有的經曆。”

“之後你們做了什麽?”江燁問。

“書。”裴永新說,“車上有個兵的背包裏帶了一本《地鐵2033》,他就給我們念,我們一遍遍地聽。最後所有人都能背下來這本書,書頁碎的拿起來就往下掉。這本書又拖了一個多月。之後我們分享自己讀過的小說,又拖了兩個月。”

“六個月過去了。”江燁長吸一口氣,“這才過去四分之一,還有一年半。”

“實在沒有辦法了,我隻好每天想一個遊戲。”裴永新深深地歎氣,“比如狼人殺,動作猜謎,廣播操,集體舞,五子棋,圍棋,象棋,頭頂綁一個寫詞匯的卡片讓其他人描述,以此來猜卡片內容。”

“每天想遊戲讓我瀕臨崩潰,因為所有人的情緒都是崩潰邊緣,遊戲必須得能讓所有人興奮起來,高興起來,暫時忘掉囚籠困境。有一次我提議做數獨,另一次我提議成語接龍,不到十分鍾大家就完全喪失興趣。每天我都提心吊膽,每次結束快樂的遊戲,我帶著笑容回到自己的車廂,一關上門,立刻就有沉重無比的感覺,渾身的力氣瞬間瀉空,因為我得想出明天的遊戲。”

“一個月,三個月,五個月,每天夜不成眠。這種壓力讓我不堪重負,我有一次都把手槍舉到太陽穴了,千鈞一發之際靠僅存的理智退了膛,然後瘋狂地扣了半分鍾的扳機,想象自己被打的腦袋開花,渾身顫抖,流汗不止。”

裴永新的敘述到這裏停住,他輕微地顫抖起來,眼神裏泛起死人般的灰色。

他突然變得不正常,腦子裏像是有個開關突然關閉了,表情瞬間僵硬。

江燁見情況不對,連忙伸手按住他的肩膀,使勁捏兩下,“太不容易,但你挺過來了,你很頑強,你有優秀軍官的素養,放輕鬆,可以不必回憶了。”

岑夜夢起身,接了杯水遞過來,裴永新接過水喝,手抖到杯子一直撞牙,嗒嗒作響。

“晚餐好了,咱們先去吃飯吧,永新還沒恢複過來,休息一下。”江燁說。

旁邊的師長連忙點頭,她也怕裴永新出問題,在醫院裏再怎麽發瘋都無所謂,在首長麵前失態,他的仕途很可能到此為止。吃點東西或許會緩解。

……

餐廳。

窗外就是隕石星的夜半球,看上去一片黑暗,完全沒有任何光芒。遠處的紅月1正緩緩迫近,表麵一圈暗黃色的光芒,活脫脫一個廣式大月餅。從太空看,紅月1是暗黃色的,但光芒經過大氣層各種成分後,在隕石星上看就是暗紅色。

江燁和岑夜夢坐一邊,師長和裴永新坐一邊,四個人麵對麵吃。

喝了些熱湯,裴永新果然鎮定下來了。

江燁也不再問當時的情況,而是聊家常。

“永新你的檔案還是未婚。”江燁說,“是不婚主義者,還是暫時沒找到稱心的女朋友?”

“工作一直忙,沒來得及談情說愛。”裴永新說,“等隕石星打下來,時間多一些,我可能去找個女朋友什麽的。”

“你呢?”岑夜夢笑著看向對麵的師長,“你的檔案也是未婚。”

“我也是忙。”師長臉紅。

“怎麽臉紅了?”岑夜夢眼神亮起來,八卦之心熊熊燃燒,“已經有看中的了?”

“誰呀?”江燁表情頓時也八卦起來,“方便的話,說說唄,我們不給你泄密。”

“是……”師長臉更紅,筷子夾了好幾下都沒夾起花生米,幹脆拿起勺子喝湯,“也是部隊裏的一個男人。”

“部隊裏的?”岑夜夢挑眉,“挺好啊,都一個工作,兩口子互相能理解。是上司還是部下?”

“部下。”師長聲音小的像蚊子叫。

“不會是……”江燁看出不對勁了,“不會是永新吧?”

裴永新嚇了一跳,“這怎麽可能,我和師長……”

他說到一半忽然停住了,因為旁邊的師長點了頭。

裴永新人傻了,張大嘴巴,仿佛再次被時間定格。

師長一隻手遮住臉,扭頭往窗外看。

“怎麽?這是頭一次說出來?那……永新,你看你師長怎麽樣?”江燁樂了。

“她……”裴永新結結巴巴,有些手足無措,“挺……挺好。”

“你可別勉強啊,強扭的瓜不甜。”岑夜夢也樂了,“到底好不好?如果你覺得你師長挺合適,我和江燁可以給你們做個見證,你們這就開始交往。”

“我覺得……我有點配不上。”裴永新窘迫,“太突然了……師長你……”

“有什麽配得上配不上的,老裴,我相中你了!大老爺們別結結巴巴的,給……給個痛快話!行……行就行不行……拉倒!”師長忽然扭過頭來,怒氣衝衝,她努力想說的快速瀟灑,但說到一半結巴的舌頭都快打卷了。

裴永新臉紅到耳朵根,一咬牙,“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