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因納得立,六點多時天色就暗下來了。

一名因納得立稅務司的的官員和兩名幹員,騎著健壯的地蜥馬出現在北城門外某條小道上,往城門方向打馬疾馳。

走在這條路上的、白天時在城中打工、夜裏出城回家過夜的郊區農民,老遠看到這三人身上的製服,忙不迭讓開道路。

直到稅務司三人的身影消失不見,這些誠惶誠恐讓路的郊區農民才敢小聲地唾了一口,低聲暗罵:“撞見黃皮狗了,真晦氣!”

稅務司的製服通常以接近金子的黃色為主,無論是城市裏的居民,還是鄉下的農戶,對“黃皮狗”都相當不待見……辛辛苦苦攢下的收入得從兜裏掏出來交給這些人,誰要喜歡看見稅務司的人才叫咄咄怪事。

當然,稅務司的人從來也不在乎他們是否受民眾歡迎,那又不可能讓他們多領幾個月的月薪。

轉出小路,遙遙看見高大的北城門,體型有些肥胖的稅務官揮動馬鞭的動作明顯緩了下來。

高耐力高負重的地蜥馬,騎乘的舒適度並沒比普通馬匹好到哪去,隻在馬背上顛了一個多小時,稅務官便感覺到大腿內側的皮肉隱隱作痛。

看了眼天色,離天黑關城門還有好會兒,稅務官更不著急了,嘴裏嘀咕著抱怨了幾句抗稅的農民如何討厭,把馬停在路邊,下馬解皮帶……從鎮上回來時喝了酒,他早就覺得下腹墜漲了。

兩名幹員同樣喝了不少朗姆酒,也跟稅務官一樣將馬勒停。

三個男人正麵對著路邊的樹林子,折騰出一陣嘩嘩水聲。

解脫一番,三人正準備重新上馬進城,一名幹員眼角餘光發現了什麽,猛然回頭。

樹林深處,有個鬼祟身影一閃而沒。

“誰?!”

幹員當即抽出腰間轉輪左輪,大步衝進林內。

稅務司的幹員與別部門不同,每位正式幹員,除了常規刀具外,還能配備槍械。

這個世界的槍械發展和地球上一樣,也是在工業時代來臨後因應戰爭需求而誕生的。

與地球不同的是,這個世界的槍械工藝並沒有進一步深挖,出現定裝彈藥和擊發技術後就沒有下一步了。

原因很簡單,純物理攻擊的槍械並不適用於這個世界更為複雜的戰爭環境,絕大部分的非人怪物根本不在乎細小的子彈穿透傷,排隊槍斃對大體型魔獸的作用遠遠不如重裝騎士集群衝鋒。

就算是人類內部戰爭,槍械的作用也很有限……絕大部分施法者都擁有能影響區域空間內物理規則的精神領域,從槍管裏射出去的子彈,附帶的純物理動能想突破施法者的精神領域是個很有難度的事兒。

沒法兒應用於正麵戰場,拿來打治安戰倒是很合適,對平民和未完成進階的職業級強者來說,槍械仍然是相當有威懾力的武器。

能裝配槍械的稅務司幹員,對平民的威懾力比教會的人還要大——哪怕拿著槍的幹員其實根本不可能是任何一名守夜人的對手。

大步追入林中的兩名配槍幹員,很快便發現了那個便鬼鬼祟祟地藏頭露尾的家夥。

看清這個“人”,原本氣勢洶洶的兩名幹員同步發出短促驚叫,並以比追進來時還要敏捷的身形急速地往樹林外退……

樹林中站著的,是個……沒有頭顱的怪物!

逃出林子的幹員完全不做停留,迅速上馬,狂奔而去。

這種超出他們手中配槍能力範圍的詭異事件,可不歸他們管。

林中的“怪物”,沉默地“目送”三匹地蜥馬狼狽遠去。

隨後……“它”緩緩地蹲下來,從桂花樹下瘋長的草叢中,抱出一顆光溜溜的骷髏腦袋,放到自己的脖子上……

“下次還是找個離路邊遠點兒的地方下線。”趙蓁蓁嘀咕了句,又蹲到草叢裏麵扒拉了下,把背包拖了出來。

背好背包,用鬥篷上自帶的兜帽把顯眼的骷髏光頭蓋上,趙蓁蓁遙望因納得立城方向,歎了口氣:“把‘馮·阿爾方斯’塑造成悲劇英雄倒是不難……但鎮裏的事兒不就耽擱了嗎?”

班在上一次她下線前就已經返回威斯特姆了,趙蓁蓁周圍並沒有其他人。

不過……在趙蓁蓁發出這個感慨後吧……居然有人回應了。

一道屬於成年男性的、特別耳熟的聲音通過烙印矩陣,直接傳遞到趙蓁蓁耳中:“耽擱不了,要相信其他人。”

聽到這個聲音的趙蓁蓁,沉默了下……

“楊,你不是NPC,對吧?”趙蓁蓁幽幽地道。

遊戲時間的一天前,楊發布送死任務給她時,還堅持著NPC的模式、發了個任務文本過來……

等她上了馬車出了鎮子,楊就連任務文本這個程序都懶得搞了,直接“千裏傳音”,要求她想辦法把“馮·阿爾方斯”這個驅魔人馬甲塑造成有悲劇色彩的“英雄”,順帶把“馮·阿爾方斯”這個驅魔人曾跟金幣教會守夜人合作過這件事弄成鐵一般的公開事實——她就感覺到不對勁了。

這次等到“遊戲”裏天黑再上線,楊居然用這麽一點都不“NPC”的、生活化的語氣跟她溝通……顯然,這家夥有意攤牌了。

腦子裏的男人聲音輕笑了下,道:“對於這點,你們的智囊團應當已經有所判斷了吧。”

趙蓁蓁再度陷入沉默。

不是無話可說,而是她掌握的情報不夠,一時間難以判斷楊的底線。

衡量了下,趙蓁蓁決定暫時不必急於探究楊的底細——既然對方表露出溝通接觸意向,那麽雙方進一步加深了解、坦誠相見(亮出底牌)是遲早的事;貿貿然打探激怒對方,反倒得不償失。

華夏人,從不缺乏耐心。

確定路線,趙蓁蓁便迅速找到當前與楊保持友好合作關係的定位——既然楊如此一番辛苦將這個世界偽裝成遊戲,那麽站在友方立場上,自當釋放友好信號,提供相應配合。

換言之,繼續保持現狀。

於是趙蓁蓁完全不追問楊的真實身份,而是道:“這次任務的關鍵點,是金幣教會?”

她之前丟掉這個驅魔人馬甲時,楊曾經示意過少年布魯克主動告知金幣教會“封印物”已經被他截胡。

趙蓁蓁用膝蓋想,都猜得出兩個要點:一是那件“封印物”對這個世界的土著非常重要,隻有落到楊手上才能讓金幣教會死心。

二是,金幣教會毫無疑問會遷怒“馮·阿爾方斯”這個驅魔人馬甲——而這,是楊有意為之。

楊秋非常欣賞這位女士對雙方間合作尺度的精準把握,坦然道:“不錯,因某些曆史遺留問題,金幣教會並不願意與我扯上幹係,而我需要金幣教會的友誼,哪怕是表麵友誼。”

趙蓁蓁:“……”

把潑人家髒水這種破事說得像是隻是想跟別人交朋友……這厚顏無恥的程度,不去競選美利堅總統真是可惜了。

“總而言之,硬賴上金幣教會就行了,是這個意思吧?”趙蓁蓁避開大路,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因納得立城北城門。

“不錯。”腦子裏傳來的聲音像是很欣賞趙蓁蓁的理解力,愉快地道,“金幣教會並不比這個世界的其它教會好多少,不過金幣教會有個我個人相當欣賞的優點,就是足夠務實,不那麽食古不化。隻要好處大過壞處,他們的神官會願意捏著鼻子忍下不滿。”

“這個世界”這種話都說出來,聽在趙蓁蓁耳朵裏,等於楊承認他就是地球人了……

趙蓁蓁忍住了追問對方到底是不是華夏人的衝動,問起另一個她非常好奇的問題:“這個世界真的有神嗎?”

“有。”楊幾乎是毫不猶豫就回答了她的問題,“不過,所謂的神祗隻是某種強大的非一般存在罷了,並非地球宗教為虛構神明權威而吹噓的無所不能。”

這種極其瀆神的言論,換個聽眾估計得把人家嚇死,在趙蓁蓁這裏倒是接受良好。

“邪神又是怎麽回事?”趙蓁蓁又問道。

若邪神隻是楊編出來的、隻存在於玩家了解中的“流放鎮主線劇情背景”,那趙蓁蓁不會問這個問題。

但是吧……報紙上有邪教生事的報道、還不是一期兩期;流放鎮鎮政廳的檔案室裏甚至還有兩份幾十年前本地邪教祭祀引發的案件記錄,這就不是“編出來的遊戲背景”能解釋的了。

“你看過因納得立日報吧,本年度的紀年是新紀1032年。這個世界的習慣,以出現諸神之戰後新舊神祗交替的年份,重頭計算紀元。”楊的回複依然很爽快,“神祗並非永恒存在,每隔千年或數千年一次的諸神之戰,會有數量不等的神祗隕落,神格崩解、回歸世界法則變成魔力元素的一部分,主體意識則墮入無盡虛空。”

“隕落的神祗一旦丟掉正神地位和大量信徒,無論之前掌管的神職為何,都會在歲月流逝中逐漸失去神性,步入瘋狂。”

“瘋掉的神祗仍然會本能地往物質位麵投射意誌、發展信徒,祂的瘋狂也會因此汙染信徒,對於脆弱的人類而言,神祗倒灌給他們的瘋狂意誌是無法抵禦的。”

“這些隕落的古神,即是邪神。”

趙蓁蓁聽得一腦門的冷汗。

楊連自己的地球人身份都承認了,自沒有撒謊必要。

換言之……這確實不是他編出來的遊戲背景,而是現實!

“這豈不是說,真實存在的邪神,相當多?”趙蓁蓁道。

“數之不盡。”楊言簡意賅。

頓了下,楊又意味深長地補充了句:“除了崇拜邪神外,對於這個世界生存的生物而言,吸納魔力、與受感染者接觸、或是碰觸到不可碰觸之物,也會導致精神汙染。”

趙蓁蓁輕輕吐了口氣……

她當然聽得懂楊的暗示——專家組的年輕人興致勃勃策劃的“終有一天要親身踏上異界土地”計劃,可以宣告終結了。

這麽奇葩的世界,決不能真人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