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納得立北城門外,與騾馬市場相鄰的貧民區。
約翰這一天沒有進城找零工,幹了一早上家裏的雜活,又蹲在家門口搓洗床單被套。
快到下午,約翰總算把床單都清洗幹淨,提著髒水,到巷子口的下水溝處傾倒。
有兩個戴著扁帽、穿著背帶褲的陌生男人走進他們家居住的這條巷子。
拎著髒水的約翰下意識讓開路。
兩個陌生男人與約翰擦肩而過,其中一人掃了約翰一眼,又隨意地移開視線。
約翰沒怎麽在意這倆人,等這倆人走得遠一些了,才傾斜裝著髒水的桶子往水溝裏倒。
水聲嘩啦中,他忽然感覺哪兒不太對,輕微偏頭,偷偷看向那兩個走進巷子深處的陌生男人。
這兩人,粗看上去似乎跟貧民區的住戶沒什麽不同——腦袋上遮擋灰塵的扁帽、身上髒兮兮的粗布套頭衫和背帶褲,腳上不知道穿了多少年的破舊皮鞋,與時不時從貧民區進城找零活幹的成年男人相差仿佛。
但仔細一看,問題就很大……這兩人的體型,相對於貧民區住戶來說,太“強壯”了!
貧民區的人,可沒有幾個能有這麽豐潤的麵頰、厚實的臂膀、和能把背帶褲的肥大褲腿撐起來的粗壯大腿!
按不同街巷分成五個區塊的貧民區住著近千戶人家,比一般的小鎮規模還要大,約翰不可能所有人都認識;但在這裏長大的約翰很清楚,這麽健康的、有力的成年男性,在這兒是呆不長的,要麽是去了城裏的工廠找到工作、再也不會回來,要麽就給街頭幫派拉走了。
約翰盯著那兩人的背影看了會兒,默默把髒水倒幹淨,提著桶回家。
找了件還算幹淨的無袖套頭衫套上,約翰立即趕往隔壁巷子的好友家裏。
一臉雀斑的男孩桑吉每天淩晨時起床進城送報紙,之後留在報社打雜,到中午時混上一頓午餐才會回家。
約翰找過來時,桑吉正把他從報社午餐裏省下來的麵包片分給弟弟妹妹。
“我又看到沒見過的人了。”把桑吉叫出來,約翰便壓低聲音對好友道,“有兩個人進了我們家那的巷子,肯定不是住這一帶的人。”
桑吉的臉色變了變:“又有人來了?”
約翰點頭:“那兩個人看上去不太像好人,比一般人強壯得多。”
“‘鹽先生’果然被盯上了。”桑吉惱火地道,“南城那邊的街頭幫派在召集人手,聽住在南城的同事說,那些幫派份子看上了鹽先生的鹽,你剛才看到的,搞不好就是幫派的人。真是見鬼,有些人怎麽就管不住嘴巴呢?”
自約翰打秋收零工回來的那天起,鹽先生每晚都來,前前後後給貧民區裏幾百戶人家發了鹽。
大家都摸出了鹽先生會挨個給住戶們發鹽的規律,拿到鹽的人家自然是欣喜萬分,沒拿到的人家也耐心地在等待。
奈何……知道秘密的人多了,秘密就不再是秘密。
雖然大部分人都知道好事不能外傳、閉緊了嘴巴,但還是有人進城裏找活兒幹時沒管住嘴,把“貧民區有人發鹽”的口風漏了出去。
絕大部分因納得立人跟夜生活無緣(沒錢,生活區域不通電),天黑下來後的日子都挺空虛,哪家晾的褲子忘記收好被老鼠咬了都能被人津津樂道(幸災樂禍)地念叨許久,更別提這種有人免費發鹽給貧民區窮鬼的新鮮事,馬上就傳得沸沸揚揚。
前天起,貧民區外麵出現了漫無目的轉悠的陌生人,到昨天,在消息靈通的報社做送報工的桑吉,便肝顫地從別的送報工那兒聽說了城裏流傳的、貧民區出現盜鹽大盜賊的事。
鹽先生為什麽會在傳言中變成“盜鹽大盜賊”已經無法考證,總之短短兩三天時間,城裏的流言已經變成了“某個盜竊了鹽庫的大盜賊藏在貧民區、用鹽收買窮鬼們替他保守秘密”。
這個非常離譜的變種流言吧……其實從某個角度來說,也算是邏輯自洽——不是有所求,為啥要給貧民區的窮鬼們發鹽?不是偷盜了許多鹽,誰又會舍得出手豪闊地撒鹽收買窮鬼們?
貧民區的人根本沒能跟鹽先生說上話,當然很清楚那位先生並沒有對他們提過要求、更別提什麽收買,奈何他們的話實在是沒什麽份量……
“嗨,你們在這呢!”
約翰和桑吉正煩惱,他們的朋友、在城裏工坊當學徒的湯米,滿頭大汗地找了過來。
“你這麽早就回來了?”約翰看見湯米,吃驚地道,“工坊關門了?”
“別說這個了。”湯米擺擺手,左右看了看,拉著倆個夥伴跑進巷子深處、找了間沒人住的棚屋鑽進去。
“我在印刷工坊,看到了鹽先生的通緝令。”關上門窗,湯米擦了把汗,壓低聲音神神秘秘地道。
“什麽?!”約翰和桑吉驚了。
“鹽先生真的是偷了鹽庫的大盜賊?”桑吉倒吸一口冷氣。
“不,跟鹽沒關係。”湯米神色古怪地道,“付錢印刷懸賞令的不是市政廳,是教會。鹽先生的名字叫馮·阿爾方斯,教會的人聲稱鹽先生與邪惡的黑魔法師合作,隻要提供線索,就能拿到十個金幣的獎金。”
十個金幣,算是金幣教會肯為遷怒支付的最高代價了……這筆錢聽在貧民區住戶耳中,毫無疑問,稱得上天價。
“看到過鹽先生的人……不少呢。”桑吉夢囈般地道。
鹽先生總是夜晚到來,且從不跟人說話,但他也沒有故意回避過別人的視線,像這三個年輕人一樣出於好奇、躲在暗中見過他的人不在少數。
湯米又擦了把汗,沒有出聲。
約翰和桑吉隱約察覺到什麽,兩人漸漸感覺有些口幹舌燥。
他們知道湯米似乎心動了……他們其實也有些心動。
隻是通報線索就有十個金幣,這種事誰會不心動呢。
但……出賣一位對他們抱持善意的先生,對這三個年輕人而言,仍然是件難以啟齒的、讓他們感覺羞恥的事。
約翰狠狠心、把內心深處那喧囂不止的欲念壓下去,啞著嗓子道:“通緝令放出來,肯定會有人去報信。你們說,我們是不是想辦法提醒鹽先生,不要再來了?”
“……是應該這麽做,鹽先生給我們這麽多人家送鹽,我們不能對不起他。”桑吉像是有些遺憾,又仿佛鬆了口氣般附和。
湯米麵露苦澀,大約是失去十金幣的肉痛讓他感覺窒息,捂著胸口難受地道:“那我們該去哪兒找他呢,誰也不知道他白天都藏在哪裏。”
“他每次都從那邊來。”約翰扭頭看向棚屋外的西南方向,“我們今晚提早一些到那邊去,找個安全點的地方等鹽先生,怎麽樣?”
桑吉猶豫了下,呐呐地道:“可還有些人家沒有拿到鹽……我家就還沒輪到。”
“如果鹽先生被幫派的人或是教會抓住了,那就永遠別指望還能有鹽了。”約翰拍了把桑吉的背。
“說得也是。”桑吉歎了口氣。
接下來,三個年輕人像模像樣地商量了半天行動計劃——給鹽先生通風報信這事兒肯定是不能讓別人知道的,別說是教會了,南城的幫派隨手都能捏死他們,他們可不敢暴露出去得罪人。
數小時後,天色漸漸開始變暗時,約翰三人便各自找借口離開家,盡可能不引人注目地溜出了貧民區。
貧民區和騾馬市場離得很近,一些商家自建的馬棚、儲存草料的簡陋倉庫直接就挨著貧民區;三人並沒走遠,直接找了一座放草料倉庫躲了進去——貧民區沒有人家養得起牛馬,騾馬市場的商人並不擔心有人偷草料,倉庫通常隻有木銷沒有掛鎖。
趴在帶著淡淡牛馬糞味兒的草料倉庫裏等了會兒,三人便透過疏漏的倉庫木板牆壁看見……一大群作套頭衫背帶褲打扮的幫派分子,大搖大擺地從外麵經過。
“這些家夥真的來了。”桑吉哆嗦了下,臉色迅速發白。
貧民區沒什麽油水可撈,幫派分子沒興趣把精力浪費在這些連自個兒兩餐都無法保證的窮鬼上,大部分貧民區住戶,對幫派分子的印象隻停留在“強壯的男人能去跟他們混口飯吃”這個程度。
但桑吉在消息靈通的報社幹了多年送報工,他可是太清楚這些幫派份子有多凶殘了——每個月,城裏都會出那麽一兩起與幫派份子有關的、會死人的惡劣事件!
幫派份子過去不久,又有一輛馬車從三人藏身的倉庫前方土路上經過。
這輛馬車的車身上,有金幣教會的紋章。
桑吉和約翰不約而同伸手,把差點驚叫出聲的湯米嘴巴緊緊捂住。
馬車車輪聲去得遠了,兩人才敢放開臉色開始發青的湯米。
“教會的人居然來得這麽快……早上才印的通緝令,已經被人看到了?”湯米又是心痛懸賞金、又是擔憂地道。
原先還心動不已的約翰倒是把那份糾結放下了,湊到牆縫處往外偷看:“這就不用猶豫是不是要背叛鹽先生了,這事兒輪不到我們去做了——教會的車直接進去了,他們已經知道鹽先生的活動軌跡了。”
“看那,來了、來了!”桑吉忽然激動地低聲提醒。
剛升起的月光下,披著帶兜帽鬥篷、背著大背包的魁梧男人,出現在西南方向的樹林外。